明日余晖
明日余晖
在最后几天里,他们谁都没有提起那将至的分别。回到泸城,照常吃饭zuoai,看电影或什么也不干,只是沿着河边慢慢散步。这些事情都很好,好到让陈满觉得这是一种不详的幸福,仿佛已经透支未来的欢愉。 他们看许多电影,她惊讶于他的品味原来与她重叠许多。她对他说起自己最爱的科幻小说。在那个故事里,女人也获得了检视未来与过去的能力,但与吊死自己的男人不同,她依然选择拥抱接下来的命运,拥抱向她走来的爱人,以及将要在日后诞生的女儿。 即便女儿会在十几年后死于一场登山活动,而她也会和那个男人离婚。 “如果是你,”她盯着墙壁上的投影,“你会怎么做呢?” 他沉默片刻:“说真的……我不知道,但她很勇敢。” “是啊,非常非常勇敢。”她答道。 他说:“其实我这几天老做噩梦,梦见你不在了。” “然后呢?” “醒来后看见你在旁边睡着,我又会觉得这也许也是一场梦……这几天发生了太多,我感觉不像真的。”他搂住她,脸颊在她脖子一蹭一蹭,弄得她痒痒的。 “也许某个平行世界的我真的死掉了呢?而你根本没有来。”她忽然说,感到脖子不痒了,是他的呼吸暂停片刻。 他从她的下方抬起脸,眼巴巴地望着她:“那我真的该死,不止是那个世界的我,我要绞杀所有世界的我!” “幼不幼稚。”她笑了,但是笑得有点寂寞。然后她推开他,抱膝坐在床上。 墙壁上仍然放映着某部电影,阿部宽饰演一个落寞的中年男人,正听母亲说着一些更落寞的台词。她问他,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比海还深?大多数人都没有吧,不也开开心心地活着吗……幸福其实不是必需品,而且必须要拿别的什么交换才会得到的。 她沿着那台词又想了下去。海之壮阔复杂,凡人只得瞥见一角,犹如爱的真相。人如果执意追求幸福,很容易变得不幸。他突然又凑近过来,她过去几天有时觉得他烦,像只分离焦虑的小狗,人群中找不到她就急得要死。她以为他又要抱住自己,可他在离她几寸的地方坐下,有点正襟危坐的意思,看样子是要发表什么大演讲。 “陈满,”他对她说,“我不会说生活有多美好,让你不要……不要自杀。因为我知道这他妈的都是放屁,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坨狗屎。如果我说我能理解你的感受,那更是自大得要死。” 她死咬住嘴唇,这番关于自杀的宣讲她是第一次听到。 “我一直在想自己能做点什么,好像什么都做得不够好,”他吞了口唾液,声音有点沙哑,“如果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或者麻烦,我会尽力帮你,我会加倍努力。” “如果我真的没办法……”她听到自己有点哽咽,“没办法克服这一切呢。” 投影仍在放映,人间这么多的故事,却都大同小异。 “如果你真的很痛苦,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他说得似乎异常艰难,“但……我当然也很自私。我希望你不要走。哪怕我们不能在一起,我希望你可以稍微开心一点,轻松一点。” 往事种种,悉数浮现。她觉得自己没有选择,从来都没有选择。哪怕她再怎么伸手去够,可是总被亲人或者更大的命运轻易夺走果实。所以后来她干脆让渡,把选择的权利都给放手流走,将人生让渡给过去,把生命让渡给死亡。 他们说她拿得起放得下,其实她知道,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再也难以承受落败的滋味,所以从一开始就不做选择,并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 “我真的很想……很想有得选。”说出这句话后,她彻底溃不成军。终于一步一步退回去,躲进中学甚至童年的她自己。她失声痛哭,与过去每个自己同哭。 泪眼朦胧中他坐在对面,拉住她的手低声说:“那……要不要再试一次?试着再做一次决定?” “我害怕,”她泣不成声,“真的很怕。” “不会的,”他说,“随便什么选择都好。只要你再替自己做一次决定,就会发现其实很爽,比什么都爽。” “为什么你们做得到,我就做不到呢?”她始终想不明白,同样是那个家庭,他和KK都能走出来。她只觉得自己没用。 他替她擦掉眼泪:“笨啊,因为你是我们中间最懂得爱,也最需要爱的那个人。” 她彻底怔住了。曾经她觉得自己不需要任何人和任何形式的爱。可他的手轻轻一抬,揭开命运的那张难解面纱,谜题竟然如此简单。她只是想要爱。他还欲说下去,说出那三个字,但她不让他说。最好还是让这对话不要在这种时候发生,她只想躺在他的怀里,静静地睡下去。那三个字太重,她还承担不起。 傍晚时分她醒来,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裹着法兰绒毯子的他们像两头冬眠的熊。时间曾经不分昼夜,只是流逝。但如今,它在他们彼此交叠的肩膀间竟卡住了,像一颗砂子卡在沙漏最薄细的位置,久久不愿往下流去。是天地也在怜惜这时刻这瞬间。 她坐起来靠在床头,窗外照进来很昏暗的夕阳。有那么一刹那,她感到过去、当下和未来都已消散无踪。她伸手触碰他,从眉骨下落到鼻尖,从猫一样的嘴唇到很薄的耳垂。他是此刻唯一的真实。 她终于顿悟,她和他之间才是真的无关于时间。没有开始和结束,更是跨过了通常恋人的兴盛和衰竭。这份爱有如衔尾蛇,早已经把永恒写进血脉。她不要再推开他,那无异于推开她自己。 他在她的触摸下,缓缓睁开眼睛,发出幼童般迷蒙的呢喃。 “想吃什么?”她问,“我饿了。” “唔……听你的。”他把头埋进她的小腹。 大年初五,小镇很多店家都还没开始营业。陈满蹲在冰箱前翻了翻,存货剩得不多,随便弄弄刚好能凑合一顿。饭端上桌,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异常低落。饭桌渐渐都变得寒冷,像冰冻的湖面。 “东西都收拾好了吧?”她的这句话从冰面这头轻轻地滑过去,滑得太快,正在出神的他并没有接住。她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还没呢,”他说,“也不多,等会儿把衣服收了就好。” 她用筷子翻检着米粒:“等会儿睡早点,明天别误车了。” “好,我知道,”他顿了顿,“我在想——” “要不我去明州住一段时间吧。”她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真的?!”他摔下碗筷,绕到她身边,“真的真的真的吗?!” 她不堪其扰,只能把他按回座位:“别这么激动,八字还没一撇呢。” 他终于冷静下来,开始替她一本正经地分析利弊:“说不定换个环境能换个心情。你真要想好了,其实搬家也挺容易,你只管收拾衣服和必需品,其他的我全都包办……” 她托着腮帮子点点头:“我再想想。” 当年她报考大学,看重的不是专业和排名,而是离家远不远。因此省内的几所大学首先被她划掉。如今若是真的要回到那座省会城市生活,哪怕只是暂时一段时间,哪怕黔城离明州还有两小时车程,她想起来都会觉得心悸。 这夜两人早早入睡,她却没能睡得着,直至天蒙蒙亮才有点睡意。眼一睁一闭,竟然是中午。床空了,他不会再回来了。她盯着那一侧的凹痕,觉得空空的。不再是那种无限大的空虚,而是切切实实的、被挖去什么似的空洞。 微信上有许多他的留言,从楼下的小猫小狗到路过积满雪的高铁站,他看到什么新奇的都要发来一条消息。 她慢慢翻过去,过往的记忆却逐帧浮现。少年的他曾经眼神冷冰冰的,蹲在那条暗巷最里处,白色校服上几抹血红。痛不痛?她站在他面前同样冷冰冰地问。他抬眼看到她,目光终于有点松动。你他妈来这里干嘛?他咬牙切齿道,快走! 身后口哨四起,是冲她吹的。要不你让jiejie跟我们睡一觉,就饶了——那个黄毛痞子的话没能说完,扶着额头瞪大眼睛,面朝她和他倒了下去。黄毛的后脑勺流出血来,被泥土裹成小小一团。 她扔开裂成两块的砖头。他反应更快,半拎半拽着她,趁其余人还没回过神来,从那条噩梦般的暗巷飞奔出来。他们飞奔在黄昏下,肮脏的衣角翻飞。在更高处是春日辽阔的天空,白鸽簌簌掠过楼群。他双手撑着膝盖,大喘着气。和她对上目光的那一刻,他疯狂地大笑起来。他说不出话,但冲她比出一个大拇指的手势。他们一齐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淌出来。然后她听他说,姐,要不别回家了吧,我们跑吧,跑到哪算哪,就咱俩也能过。 如今她的手指在屏幕上跳动,将那个逾越十年光阴的回答发送过去。 “我准备收拾东西了。”她说。 那头立马回过来一句:“恭候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