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世界的孤儿
美丽世界的孤儿
陈满独自坐在医院大厅。是周二上午,医院的人却半点没少。临出门前,陈锐星却被叫去开会。他有一万个不放心,隔两秒就要发微信问她情况如何。她草草回了几句敷衍过去。其实他不来也好,这是只属于她的冥思时刻。她的思绪就此滑入更深的裂隙。 在大学时,她几乎每周都得去校医院。复学之后,辅导员依然在随时跟进她的动态。缺课可以,老师们都表示理解,或者说有一点避讳她这样的情况。但不去看医生不可以。所以每到那一天,她需要将自己从黑暗的房间拔出来,踏上那条求医之路。 每周四,校医院有其他医院的精神医生来坐诊。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手机锁屏是他刚出生的儿子。消息来了,皱巴巴的小脸在屏幕上亮了又暗,他总忍不住去瞄两眼。 他对她说,换季是会情绪波动比较严重,再吃吃,再吃吃试试看。说话时他的语气舒展,沉浸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那种爱里。她知道那不是仁爱,可她仍然想要借用,好歹得到短暂的宽慰。 于是季节轮换,春夏秋冬。她反复提到她的嗜睡,它困扰她许久。他说,那你最好还是得克制一下自己,稍微运动运动。但她很明白症结在哪,她最后一次提起这个话题,对他说,我觉得我这么爱睡觉只是在逃避,因为所有事情都太没意思了。他凝视她几秒,露出一个成年人的笑容,但没说下去。这回他终于放弃劝解。 她还记得他每周四都背一个鼓鼓囊囊的包,她的药在里头,门外许多人的药也在里头。因为拿药的地址太远了,所以他把药一并带过来,分发给大家。她拿药走出去,走廊上的高矮男女隔三十厘米排出一列队伍,谁也不看谁,没人讲话。 患上了无法言说的隐疾,生活从她们手里叛逃出去了,只剩一条无比洁净的医院走廊,无数如履薄冰的脚印。窗外春光正好,绿泱泱的,好得像她那本写满草书的草绿色病历。她后来有时候老想,那些和她一样患上隐疾的青年人们,他们如今去哪里了? 做完配型,她按电梯上了住院部。她知道母亲住在哪一间病房。房门半敞着,她只是站在门前,看风掀起床和床之间的帘子。母亲在酣睡,脸藏在被子里,整个人快要被那床白色埋住。 她又想起男人,好几次她都以为男人要死掉。她在下晚自习之后,总要沿那条很长很长的路走去医院。路黑且静,像极了渡亡魂的桥。那时弟弟几乎不去上学了,因为没亲戚愿意照看男人。 生活怎么会这样窘迫呢?不单单是她的,更是所有人的。年少的她和他坐在走廊上。医院的床位总是不够,就连走廊也安排了许多临时床位。耳朵躲不过去,就那样听着病人的哀嚎或埋怨。听到最后,她甚至只是觉得好寂寞。 医院吞吐着成百上千的生死故事,而属于她的,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不起眼的注脚。 母亲呢喃几句,似乎就快醒来,于是她转身离开。 走出住院部那扇大门,她被阳光刺了个猝不及防。陈锐星正站在绿化带旁。仿佛预感到她的到来,他扭过身,冲她挥了挥双臂。她站在原地,轻轻吐了口气。从进医院开始,她的胸中就积压着一股低气压。 她知道自己会向他走去,向他展示手肘上的抽血点。她已经稍微学会如何撒娇,像猫微微侧身露出肚皮。然后他也会伸出手呼噜呼噜她,以她满意的力度和手法。 可他站在那儿,还未察觉到她的时候,侧脸落在光里几近消融了。原来他偶尔还会露出少年时的那种神色,目光像极发暗的冰块,灼人但冰冷。冰的蓝色裂痕是挣扎生长中难免诞生的寂寞脉络。 现在他对她笑,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那落寞还残留在眼角。她终于决定走上前,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一周后配型的结果出来。医生说陈锐星有个强氧性抗体,所以最后确定由陈满给母亲做供体移植。他听了那结果,从医院一路回到家都没说话,脸臭得要死。 她知道他不想让她去做供体移植。 “放心啦,”她捏捏他的肩膀,试图让气氛轻松一点,“我只想赶紧让这事过去。” 他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过了会儿他从客厅走进来,一言不发地蹲在她的电脑椅旁,又是叹气。 “我真没用,”他双手扒拉在椅子上,“宝贝,害你受苦了。” 她拨弄着他的头发:“说什么呢,这是天生的,又不是你能决定的。” “那基因也决定了我天生爱你!”他蹭蹭她的手,“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她笑了笑:“不过我得增强体能了。” “对哦,”他想了想,“从现在开始戒酒吧?多吃rou多吃菜!我来制定营养餐。” “然后每天下楼运动一会儿。”她补充道。 时间其实十分紧迫,预留给她准备的时间只有一周左右。尽管如此,她开始尝试早起早睡,定时定量吃下三餐,饭后在楼下慢跑几十分钟。小区的居民们吃完晚饭也早早下楼,带狗散步或溜娃。身处此种市井的热闹中,看着面色鲜活的行人们,她有点惊讶。原来自己可以离“这种生活”这么近,这种“正常人”的生活。 在一年前,她不敢想自己能有如此大的改善,那时连生存都成问题。每天她从宿醉中醒来,控制不住地将手伸向酒瓶。KK做尽了所有能做的,却只能眼见着她枯萎下去。 她在酒醉中玩一款扮演酒醉警探的游戏,《极乐迪斯科》。那个叫哈里的警探此前搞砸一切,失去警徽、警枪和爱人。如今他走在瑞瓦肖的海岸边,潮水往复不息地拍打着海岸线。 渔女对哈里说:“在大家的想象中,捡起来和发现*更好的东西*是比较简单的解决方案。不过当你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维持生命上的时候,这又怎么行得通呢?你几乎没有什么能放在一边,去真正拼出一条道路。” 玩到此处她竟然嚎啕大哭,像要把灵魂呕出来般的痛哭。 她曾经被命运和死亡无间断地逼视,无法摆脱那血色巨眼。高中时她坐在落日时分的教室里,用美工刀一点点切碎自己的证件照。她多希望能以同种力度切开手腕。头顶忽然一声闷响,她转过头,毫无防备地被喷薄的夕阳刺伤双眼。 窗子被砸碎了,夕阳一倾而下。他站在更远处,怀里抱着篮球,半边身子快被羊水般血红透明的光照透。那对视有如世纪漫长,世界失去所有声音,她心里开始隐痛。 那时她还不知道她在爱他,也不知道他爱着她,只当那种疼痛是青春的生长痛。 多年后他奇迹般出现在那个地点,一点点将她拼起来。她仍然不信天长地久,所以他从来都不说那个词。他们有过许多琥珀的瞬间,她觉得这已经足够。世上六十亿人,有多少人一生从未遇过真爱。 而她清楚,她接下来的道路必须由她自己拼成,谁也不能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