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玉佩(剧情)
知礼从记事起就在当年那个臣子家里做活了。他是被管事捡回来养大的,管事说捡到他的时候他身上只有这一块玉佩,想来应该是家里人留给他的,让他好生留着,将来寻到亲生父母也是个认亲的依据。 小时候的他总会看着这块玉佩,想象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样的,又是为什么要抛下他。他甚至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和亲生父母相认的样子,是质问他们为什么丢掉自己,还是抱着他们喜极而泣。 十四岁,他被迫成了臣子的侍奴,苦苦挣扎,险些丧命。十六岁,他进了城主府,从此与外界断了联系。 他知道,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了,可他还是会忍不住去想,他的父母知道他受的苦吗?他们会不会后悔把他扔掉呢?绝境之中,他想过如果见到父母,他要求他们带自己走,也想过要恶狠狠地痛斥他们。到了城主府,他也想过如果见到他们,他会说自己过的很好,从此以后各自安好。 然而,他都没有等到。等来的只有周围人的觊觎。 那时他还在晴雨殿住着。虽说是城主夫人的侍奴,可终究有名无实,住在城主夫人的殿中并不合适。而侍奴也不过是奴隶,在晴雨殿中不会有自己单独的住所,而是和几个比较优秀的奴隶住在一起。 城主夫人的侍奴依然住在晴雨殿,晴雨殿的管事们知道原因,可在其他奴隶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们嘲讽他,奚落他,排挤打压他,他都不在意,总归不会真的伤害到他。 可是,终于有一次,他们做得过了火,见了血。知礼的脸颊上多了一道长长的伤口,不深,不会留下疤,可晴雨殿的人早已得了吩咐,就连调教都不会在裸露在外的部分留下痕迹,如此一来他们如何交代? 自然,同住的人被狠罚了一番,而他们也就因此记恨上了知礼。 他们偷走了知礼的玉佩。 他们经常看见知礼盯着这块玉佩出神,下意识觉得这应该是个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偷偷换点钱或者贿赂一下管事最好,再不济也能报复他。 知礼毫不怀疑肯定是他们偷走了,可他没有证据。向来温和的他头一回发火,气急败坏朝他们扑过去,可寡不敌众,被他们按在了地上。他们忌惮管事,不敢往他脸上招呼,在他身上重重踩了几脚。 少年趴在地上,双目通红,咳得撕心裂肺。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管事向着他,也只是怕城主问责,却不愿横生枝节,自然不会帮他出头。 于是,他做了一个让他至今都最为后悔的决定——他求到了林羽跟前。 六岁的林羽不懂事,只觉得自己应该帮他,想也不想,立刻带着人去搜了他们的房间。玉佩搜出来了,可随之而来的,是城主的震怒。 城主本就不喜欢知礼,因为怕知礼蛊惑少城主,把他扔去晴雨殿学规矩,听到这件事,如何不生气。一块玉佩,一个奴隶的一面之词,就让少城主兴师动众去为他出头,成何体统。如今少城主年幼,做不了什么大事,可日后独掌大权,还被一个奴隶这样拿捏,清林城就完了。 哪怕城主疼爱林羽,这一次都毫不留情地将她禁足了三个月。知礼更是被扔进了晴雨殿关押罪奴的地方,整整六个月。 犯了错的奴隶都会被关在这里,少的一个月,多的可能一辈子就出不来了,被折磨致死也就是草席一裹扔到荒郊野外。而更多的,即便出去了身体也早已被拖垮,无法达到晴雨殿的要求,好一点的被送去青楼,青楼不要就直接送去了窑子,从此生死由命。 这是知礼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来。虽说因为出来之后还会去见林羽,他们不会太过分,可该做的还是得做。 他们说白了就是晴雨殿打杂的下人,甚至连下人都不如。晴雨殿每日调教中留下的东西都需要他们清理,管事心情好的时候就是用手,心情不好便只允许他们用嘴。而他们每日的饭食,也大多是这些东西,偶尔才会有晴雨殿的奴隶们吃剩的食物会分他们一些,却也是那些没有味道的糊糊,混在精尿里给他们灌下。 他并不觉得有什么,这是他应受的惩罚。他曾经受过的折磨远比这要严重得多。能找回玉佩,来这里走一遭,也值得。可是,当他听说林羽被禁足后,他不可避免地陷入深深的自责。 是他害了林羽。林羽体弱,常年卧床,能出门的时间本就不多,却还因为他被禁足三月。 等他再次见到林羽,已是严冬之时。 林羽禁足结束,可城主态度坚决,不许林羽去见知礼。但是,看见宝贝女儿郁郁寡欢的模样,城主终究还是不忍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偷偷放她跑了出去。 晴雨殿早已得了消息,让知礼收拾干净等着少城主。 没有热水,他只能用冰凉的井水擦洗身上的脏污。洗干净的他不能再回到脏乱的屋内免得再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只能站在外面,在刺骨的寒风中等待林羽的到来。 然而,身上的脏污可以洗干净,伤痕却没法遮掩。 林羽从未见过这样狼狈的知礼,衣衫单薄,脸上是鞭尾扫过的血痕,手上生满冻疮。 锦衣玉食的少城主当即就哭了:“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 知礼手忙脚乱地替她擦干眼泪,温声哄道:“奴做错了事,这是奴该受的。” “对不起……”林羽抽噎着说。 “您没有错,是奴连累了您,您不必自责。” 林羽哭得险些岔了气,知礼一边安慰她,一边抓了一把雪,冻得僵硬的手指勉强捏出一个兔子的形状,托在掌心:“别哭了,再哭小兔子要笑话您了。” 林羽原本好奇地打量着小兔子,顿时眼一立:“它敢!”随即破涕为笑。 知礼也忍俊不禁。这是他小时候,管事用来哄他的。管事手巧,会做一些木雕之类的,他便也闲暇时间跟着学了一些,如今能拿来哄林羽开心也是好的。 又陪着她捏了几个小动物,眼见着时间差不多了,知礼便最后堆了个雪人。城主那边虽说放林羽出来找他,可这样的天气不会允许她在外面待太久,要求知礼最多一炷香的时间,就要哄她回去。 林羽蹲在一旁,看着他堆好雪人,突然问:“那块玉佩还在吗?” “在的。” “可以给我看看吗?”那时,她被匆匆而来的城主带走,都没来得及看一眼。 “奴去拿,您在这里等一下。” 林羽看了一眼远处破败的房屋,问:“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里面脏,奴自己进去就好。” 知礼打开门,精尿和血液混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他定了定神,连忙关上房门,生怕味道飘远被林羽闻到。 他以最快的速度取来了玉佩,回到林羽跟前,递给林羽。 “这是什么字?”少城主尚未学到这里,并不认识这个字。 “垣。”知礼也不识字,还是以前管事特地去问了,回来教给他的。 林羽懵懵懂懂地还给知礼,问:“这块玉佩很重要吗?” 知礼张了张嘴,原本“很重要”三个字到了嘴边,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出口。 良久,他笑了笑,随手把玉佩挂在了雪人的脖子上。那个刻着他名字,象征他与亲生父母之间血脉联系的玉佩,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映在少年眼底,化开了冬日的寒冰。 “没有您重要。” 就在那一刻,他突然觉得,一直心心念念的父母也好,血缘亲人也好,都没有那么重要了。他已经有了值得他呵护一生的、最重要的人。 …… 那时他想着,若是就这样丢了,太对不起少城主一番苦心。没想到,十三年后的今天,林羽再次提起了这块玉佩。幸好他没有真的扔了,不知道林羽是要做什么。 “有个人身上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上面刻着‘寒’,他说他的兄长也有一块刻着‘垣’的玉佩。”林羽凝视着知礼,看着知礼逐渐凝滞的表情,缓慢地说道。 知礼脑子里一片空白,脸上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只剩下不可置信。 他从未想过,将来还会有一天能知道自己亲人的消息。自十三年前起,他再也不曾想过寻找家人,城主府就是他唯一的家。 林羽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知礼。知礼最是懂规矩,十六岁来到城主府,城主府的规矩众多,不是一个臣子的后宅可以比的。可是,十多年来,他连一点小毛病都挑不出,而十三年前的那件事,是他唯一一次犯错。 知礼的失态并未持续很久,甚至根本算不上失态。不过片刻,知礼重新挂上了温和的笑容,只是声音里是他自己都没有听出来的颤抖:“奴可以知道,他是谁吗?” “你想认他们吗?”林羽并没有回答他,反而问道。 知礼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了握拳,很快又松开了。他摇摇头:“不必了。” “为什么?”这个回答倒是出乎了林羽的意料,“你不是一直想找他们吗?” “奴以前不懂事,连累了大人。”知礼起身行了一礼,以示歉意。 林羽不接受这个答案,追问:“知礼叔叔,你知道,城主府的奴隶出府是可以脱离奴籍的。以前你说无处可去,那么现在呢?” “大人,您希望奴走吗?”知礼轻声问。 “当然不是。”林羽语塞,连忙否认。知礼待她好,她愿意成全他,她也希望知礼能过得好,而不是在晴雨殿中消磨后半生。 知礼轻笑一声,抬起头,眼眸温柔而坚定:“奴并不在意身份。对于奴而言,城主府就是最好的去处。您想让奴认,奴便会去认他们。若您无意,还请允许奴留在城主府,留在晴雨殿。” 林羽恍惚了一瞬,突然有了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知礼恪守规矩,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克制而恭谨。知情惯爱调戏人,连她也不放过。知言虽说如今跟老妈子一样见面就絮絮叨叨说晴雨殿有几个优质的奴隶,可以前也会陪着她打闹。唯有知礼,始终守着主奴之间的那条界限,自己守着,也帮她守着,从来不曾这样直视她。 可她依稀记得,似乎从前也有这样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哪怕周围熙熙攘攘,眼里也再没有别人。 林羽几乎是下意识就想起了许亦龄,随后又意识到,应当是更早,在她尚且不大记事的时候。那时候的许亦龄待她更多的是一种不得已的恭敬。将军次子,少年英才,被派到病弱的她跟前,几乎约等于保姆一样的存在,便是少城主,又如何能甘愿。 林羽压下心中莫名的熟悉感,低头错开了他的目光,说:“我知道了。”随即她又像是松了口气一般,“不想认也好。”那样的家族,那样的父母,不值得。 知礼见状,口中道谢,心中暗自思忖。大约,他的亲生父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幸好他不曾应下,不然,只怕要林羽为难了。 林羽随手拿了张纸,提笔写下知礼的原名递给他:“你本名叫易清垣,是新予县易家庶长子,你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叫易清寒,是……莫行川的师兄。” 知礼骤然睁大双眼,原本小心翼翼捏着墨迹未干的纸,也下意识收紧了手,捏出几道褶皱。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好像闪过了许多念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良久,他嗤笑一声:“是吗?” 那还真是,造化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