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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转冷的时候,“标记”的枝上沉甸甸地挂满了一串串紫黑色的小果子,下面的草丛和地面总是布满果子坠落爆裂出的汁液。

    成年的三二一进入了发情期,经常会往外跑。

    偶然一次机会,它在“标记”的树影下遇到了同样在发情期的同类。

    交配的时候起了一阵风,头顶的黑色果子顺势坠下、砸在了它的眼睛上。

    不算痛,但它记住了这种感觉,因为它简单的生活让它实在难以遇到什么值得它记住的东西。

    三二一频繁地往外跑引起了两个主人的注意。

    他们有些担心它会跟着别的狗走丢了,而且他们没有时间出去寻它回家。

    “再到处乱跑就带你去做绝育了。”另一个主人摸着它的脑袋威胁它。

    “如果太让你肆意妄为的话,世界上说不定又得多出好多像你一样没人管的小狗了。”一个主人补充道。

    如果三二一能够理解并且能够说话的话,它大概会对面前这两个自以为是的人类翻白眼,然后高呼不公平吧。毕竟,它的发情期是不可控制的,而且,比起用交配作为手段来寻欢作乐的人类,它自己可简单纯粹太多了。如果他们人类没有繁衍后代的需求,为什么他们自己不去做绝育呢?

    三二一想不到这么多。

    它觉得主人们只是在和它开玩笑。

    它亲昵地冲他们摇尾巴,然后接着我行我素。

    不知过了多久的某一天,主人们又带着三二一出门了。

    起初,它以为他们和以前一样,是带它出门散步。

    但是他们把它带到了很远的地方的房子里,那里也有一个人。

    “等我们回来就把你接回去。”

    两个主人丢下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离开了,没有带着它。

    它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它以为他们把它丢了,丢给了新的窝里的又一个主人。

    它勉强把那个人认作又一个主人,因为那个人也会给它吃的,看起来似乎也要当给它分配食物的“首领”。

    但是它无法适应,急得在新窝里团团转。

    又一个主人把食物放好之后,也盯着他自己的发光盒子去了。

    三二一无法打开门出去。在新窝里转累了之后,它吃了东西,独自趴在墙角休息了。

    “你日子过得真清闲,每天吃饱睡饱就好了。”又一个主人从房间里出来,看见它的时候用一种类似高兴的口气对三二一说,“依着自己的喜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也不知道担心自己需要负责任。”

    三二一朝他瞥了一眼,随后又重新把脑袋耷拉下来。

    它不明白他在叫什么,它只知道它有点不高兴。

    它不想被丢掉,它不想在新环境里生活,它想念以前的窝。

    三二一暂时和又一个主人相安无事地相处着,直到过了两天。

    新窝里来了一个客人。

    那个客人拿来了一张纸,那张纸看起来和“标记”身上那些叶片的颜色很像。

    客人离开之后,原本很开心的又一个主人的表情变得很悲伤。

    他嚎啕大哭,哭得比一个主人看见它把家里搞得一团乱那时还要悲伤得多。

    三二一不敢上前。

    以它的认知,它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它到底哪里又做错了。它明明只是一直在一旁待着而已。

    如果三二一能够理解并且能够说话的话,它大概会对又一个主人表达自己的疑惑,如果他这么羡慕它的生活,如果他真的向往只要吃饱睡饱满足基本生理需求的生活,为什么他又要往身上揽那么多要求?为什么让自己为生存以外的、莫名其妙的事情悲伤?

    三二一想不到那么多。

    讨好主人的习惯让它想安慰对方,但它无从下手。

    它还是想念以前的生活。

    这里没有“标记”。

    如果又一个主人想把它丢掉的话,它找不到供它依靠、指引它回家的标记。

    过了几天,又一个主人也把三二一带出门了。

    这次也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如果它真的要被丢掉的话……

    这次它没有之前那么着急得跺脚,因为它从几天前就已经很郁闷了,如今只是继续蔫蔫地耷拉着脑袋。

    直到,属于“标记”的特征闯入它的感官。

    它耸动鼻子,竖起两只耳朵。

    路过那个大家伙时,它在熟悉的“簌簌”声中瞥见了摇曳斑驳的树影。

    它身体里的细胞似乎在这一刻都活跃了起来。

    它对这儿可太熟了。

    这是它的地盘。

    就算被丢掉了,它自己也能找到主人、食物和睡觉的窝,它还能找到自己在这附近挖的坑和交的朋友。

    “我准备去你家接它的。”另一个主人对又一个主人说道。

    “它这两天看起来心情不好,估计以为你们要把它丢掉了,知道你们回来我就赶紧把它送来了。”又一个主人嫌弃地答道,“我自己也有事要忙,你赶紧把这小祖宗领走吧。”

    总之,三二一回到了以前的生活。

    春去秋来,它仍然过着这样的生活。

    它对时间的流逝并不在意,最重要的永远是眼前这一天的生活。

    它记得过去发生的事,不管是开心的还是伤心的,但它不会刻意去怀念,只有身体基于习惯的选择。

    它很少为以后进行计划或是为可能发生的灾厄烦恼,只是靠着人类的怜悯、在他们的羡慕中作为它自己活着,活得赤裸而直接。

    “标记”也是。

    三二一理所当然地把那个家伙当作自己的所有物,尽管它没有为此付出金钱、签订协议或是获得某种认可。

    “标记”是它的,从来不会有谁反对这一点,因为没有谁在意这一点。

    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大了,超出它想象的大。

    它在“标记”的脚底下休息。

    对方为它遮住炎热的太阳和冰冷的雨滴。

    它在“标记”的脚底下挖坑、埋树枝和石头。

    对方为它遮住炎热的太阳和冰冷的雨滴。

    发情期的时候,它偶尔会用身体蹭“标记”的主干。

    对方为它遮住炎热的太阳和冰冷的雨滴。

    那棵树从来不会有什么表示,顶多在秋天之后用掉落的果子砸下面那只狗的脑袋。

    不,这不是树干的,大多数时候是风和雨干的。

    时间对树来说是有意义的,也是没意义的,因为树自己不知道生存、生长是和时间挂钩的,只有人类才会这么想。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那只叫“三二一”的狗再也没有来到这里,因为它和主人搬家去了别的地方。

    “标记”仍然在这里,投着树荫、摇曳着它的枝叶

    ——漫长地存在着。

    “标记”是一棵绿色的香樟树。

    但它不知道自己是“香樟树”,它也不知道在某只狗的眼里自己有“标记”这个名字。

    狗走了之后,它也失去了“标记”这个名字。

    时间过得更久了,气味散了,标记也没了。

    某年冬天,天气异常寒冷,种在这里的一棵香樟树被冻死了,从此再也长不出树叶。

    “好可怜的一棵树,它死了,看起来很孤独。”

    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这么说道。

    是啊,它很孤独,唯一把它视为“特殊存在”的生物离开了这片地方,并且以后也不会再回来。

    即便回来了,那只生物也认不得它了,因为它的气味散了,标记没了,有趣美丽的叶片也消失了。

    或者说,即便它的气味散了,标记没了,有趣美丽的叶片也没了,那只生物认不得它了,那又如何,因为那只生物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差不多得了,你不觉得由你来说这种话很奇怪吗?”另一个对这一个人说道,“没有意识的东西不会觉得孤独,更不会因为孤独感到悲惨。”

    那片阴影是树发放的,不是单单给予狗的,但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因为它们都不在乎。

    狗的离开,树接收了,树并没有接受,但它们都不在乎了,因为这个问题从来都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