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他年可望高吾门

    听到弟弟想要当公务员，卖鱼强会很高兴的，但强伯不会。他看透了、也受够了那帮政客，那帮政以贿成的衣冠禽兽。

    他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小盛，天底下最干净、最漂亮的小孩，怎么能自顾自跳进那么个泥水潭里去呢？小盛那么天真的心性，怎么能受得了那些个“人情世故”呢？

    李响、龚开江死得轻飘，安欣、安长林屈心抑志，赵立冬、杨健铁铐啷当，当官的哪有什么好下场？

    为什么？为什么……

    高启强思虑万千，心骤然一冰。

    是了，又是他这个做哥哥的没用，让他最宝贵的弟弟，要再一次为了他冲锋陷阵，为了他奋不顾身。

    “小盛，你怎么就学不乖，官场有多脏、水有多深，李响、谭思言什么下场，你不知道么？你还是个仔，掺和进去，你不要命了？”

    少年的声音却平静得大不同以往：“我不是小孩了，高启强，我已经长大了。”

    就在他眼前，高启盛再一次往火坑里走，一意孤行，渐行渐远。

    游鱼，烈火，坠落，红绸，死鱼，生日，黑枪，红灯，两点三十五分，血泊，灰烬，相册……无数声音画面像坏掉的录像，又开始在高启强眼前破碎又重播。

    十几年风霜过，高启强已经惯熟了这种折磨。男人表情麻木，眼神冰冷，却更像一尊佛，一尊无情有情佛。伤心不哭，开心不笑。但生气要掐弟弟的脖子。

    当纤细的脖颈、温热的脉搏又一次在他手下全然被掌握，眼前一片血色忽然消散，昏暗中，他终于又看清了他细佬的轮廓。

    小小的少年人被他半压在车窗上，脑袋上软软的发丝硌着挡风玻璃，整个人看不清神态面色，只安安静静的，对他毫无反抗，不会说什么让他害怕的话，不会做什么让他害怕的事，多好。

    男人手掐得死紧，潮热的黑暗中，他轻声细语，无限温柔，“听话，小盛，你还是个孩子，乖一点多好。”

    当脖子上的大手缓缓松开，被钳制到几乎要窒息的少年喘着气，扶着车窗缓缓坐起身，梗着喉头强行抑制住了咳嗽，他不愿意再露出软弱，他也知道，在这场对峙中，哥哥才是更受伤的那个。

    他反抓住哥哥的手，“哥，你听我说，我不只是为了你，为了咱们家的生意，我也是为了我自己，我现在是在读书没错，但毕了业之后我做什么？”

    高启强按耐下心火，把弟弟拉起来搂进怀里，“这世没陈泰那老东西阻滞，咱们又干干净净，你毕业就进公司不好吗。”

    哥哥所描述的这个未来，太具诱惑力，高启盛几乎能想出今后的每个朝暮，与哥哥看同样的朝阳夕阳、吹同样的晨风晚风，载着哥哥上班下班，文件看累了，抬头就能看见哥哥的面容。他几乎要沉醉在这幻想之中，又以因爱而生的意志力，从温柔乡里自拔而出。

    “不行的，哥，我没办法一世被你护在身后。我不是说你护不住我，而是我，是我真的长大了，我不能一世在你的羽翼下缩着。”

    昨天苦苦求来同进退的誓言、自己的全部欲求，都在哥哥的尊严面前毫不犹豫地退居次位，他要走那登天险路，去巧言令色、去卑躬屈膝、去与人斗其乐无穷。

    当他以自己的权势为哥哥加冕，就不会有人逼哥哥倒那劳什子苹果醋了，也不会有今天那些不长眼的，欺到哥哥头上了。

    “而且我就算当了官，我也不会和那些人一样的。我不傻，不会像李响安欣那样的二愣子一头撞上南墙；我也不图钱，我有哥你，有强盛集团，就不会像赵立冬龚开江那样‘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我只要权、只要势，我只要没人敢欺辱咱们。”

    “你就是心太重，这世谁欺辱你了？”

    没人欺负我，可有人欺辱你。高启盛抿着嘴没说话。

    “再说，‘朝中有人好做官’，你再优秀，想要权势也不是那么简单。我上世背靠着赵立冬孟德海，也只做了个名头好听的政协委员；这世你上面没人，耽误了怎么办？”

    “怎么没人，这个文关长不就马上是咱们的人了。再说还有荣书记，不对，现在是荣副总理了，就算够不上人家，怎么说也有点情分在。将来我去读大学，老师同学又是绝好的人脉，哥，你不用担心这个。”

    “那又是谁昨天才求我‘不要一个人做事’，非要我陪着的，是我弟弟吗？是我家阿盛吗？”

    “哥，我……”这不是发现情况不同了么，抛弃幻想，准备斗争。

    “真是小孩子，心思一日几变，没个定性，过几日会不会又换个想法。”男人笑了起来，抬手摸着弟弟汗湿的脸，他如此自如地说服了自己，那些红色的幻象自然消散，哥哥又忍不住絮絮叨叨地叮嘱，“那些豺狼虎豹，你怎么对付得了，不小心教人家骨头都给你吞掉。”

    “我不吃他们就算好的了。”弟弟嘟囔着，只觉得和哥哥说了半天，原来都白费了口舌，哥哥是一句也没听进去，“所以，什么时候，我在你眼里才算长大了呢？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会觉得我长大了呢？”

    高启强的手顿住了，高启盛也觉得自己刚刚的问题很可笑，靠说有用吗？没用，得靠做的才行。

    高启盛蹭着哥哥的手，“算了，哥，我饿，我们先吃饭吧。”

    车门打开。

    “诶哟！”

    “老李，你蹲车门口干什么？”

    老李扶着地站起来，战战兢兢，“我，我就切完饭想抽根烟。”

    “少抽烟，对肺不好。”还会让阿盛吸二手烟。

    “是是是，谢老板额关心。”

    “好了好了，麻烦你，送我们回陆家嘴，我回去给弟弟做面。”为了方便上海的骰票和生意，他们早就在黄浦江边买了一个海派大院。今天太晚，不好回京海，这栋房子就派上用场了。

    几天后，海关家属院14号楼203。

    文甫打开门，就见满脸堆笑的高启强捧着个箱子站在门口。

    左躲右躲，人家找上门，这可就没法躲了，他只得开门把高启强让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