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啼(三)
鸟啼(三)
栗羽来前,西院人手就足够,众人见她年纪小又是刚来,便没安排活计给她,但栗羽不愿闲着,便自己找了个拔杂草的事做。 这天早起,她蹲在庭院里找砖缝里的杂草,找到一半时,恰巧望见丫鬟素鹃端了只汤碗从周企桦所在的正房出来,面上满是愁色。 栗羽将手中活放到一边,上前询问:“素娟jiejie,你的表情看起来不太好,发生什么事了吗?” 素鹃愁眉苦脸:“这两天我去给少爷送药,可少爷总是不肯喝,这样下去,要是让老夫人她知道,肯定会怪罪。” 栗羽微微张口,有些惊讶,因为在她眼中周企桦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 不过转念一想她就明白了,多半是素鹃怕惹周企桦生气没敢提周老夫人这茬,听他说不愿意服药就退了出来。 若是素鹃能留下多解释几句说明苦衷,周企桦也许会体谅,可惜现在已经迟了。 略一沉吟后,栗羽提议道:“要不我再去劝劝?” 周企桦于她有恩,她实在无法视之不理。 素鹃也希望周企桦能把药喝了,于是点点头,将药碗交到栗羽手里。 栗羽接过后却没直接朝正房走,先去了后厨一趟然后才折返回来。 时候还早,阳光斜打进来,堪堪停在轮椅前,周企桦一长脸浸在阴影里,看起来不甚明朗。 将两扇门完全推开,栗羽来到周企桦面前,手里的碗跟着往前一送:“少爷,你的药来了,快趁热喝了吧。” 碗里药的苦味顿时钻入周企桦鼻子里,看着里面黑沉沉的药汤,他的脸色也沉了下去。 周企桦别过头:“我不想喝,你拿去倒了吧。” 栗羽当然不会听话,她来就是要劝周企桦喝药的,所以站在原地没动,转而腾出一只手,拿出袖笼里早准备好的蜜饯在手上。 “少爷如果乖乖把药喝了,我就手里这颗甜甜的蜜饯送给你。” 从前也不是没有人劝过,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方式,周企桦觉得有些好笑:“你把我当小孩子哄?” 栗羽一脸正经:“身体不好却不肯吃药,可不就是小孩子吗?” 童真时代早早就离他而去,小孩闹脾气的事自然也不会发生在他身上,他之所以不想喝药,是因为那药和他如今生活有着相似的苦涩味道,每每尝到,好似在提醒他已然残废的事实。 况且这药他已经连喝了大半个月,可他的腿不见任何起色,可见是无用的。 前者说起无异于自揭伤疤,周企桦不愿提,便只道:“喝了药我的身体也好不了,何必多此一举。” “身体好不了?是郎中这么说了?” 没料到栗羽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周企桦不免一愣,摇了摇头:“那倒没有。” 郎中问诊,只嘱咐要按时服药、好生休养,从没提过其他,至于药收效甚微,是他自己经过这段时间得出的结论。 栗羽脆生生的话打断了周企桦的思绪,只见她眼神怪异地盯住周企桦:“且不说有句老话叫做‘伤经动骨一百天’,再说了郎中都没断言,少爷你这样反着来,难道不是因为怕苦故意说谎?还说自己不是闹小孩子脾气。” 末了,小脸挂着一副看透一切的表情,又把碗和蜜饯齐齐往前推了推,“少爷你还是乖乖把药喝了吧。” 不是没有人劝过,说他的腿还有希望一定要记得服药,但他们在说这些话时心里并不这么想,只是将他当成绝望之人给予安慰罢了。 但听了眼前这个丫鬟的话,他并没有这种感觉不同,她仿佛是真心觉得他的腿会好起来。 目光落在那碗药上,心里似乎也没有非常抵触。 而且相比之下,现在他更担心自己在手底下丫鬟心目中的形象。 考虑片刻,周企桦拿过药碗将药汤一饮而尽,在递还碗回去时顺带问了一句:“你是叫栗羽对吧?” “少爷记性真好。”栗羽将空了的碗拿在手里,显得略有些高兴,然后迅速把蜜饯塞进周企桦还没收回的手里,“对了,这是答应给少爷你的奖励。” 周企桦:“.......” 这丫头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不是因为怕苦想吃甜食才把药喝了。 周企桦想要解释,可栗羽已经走到了门外,裙边随着脚步一动一动,像是小鸟因为雀跃翘起的尾羽。 从正房出来,栗羽回到后厨用早饭。 素鹃就坐在近门口的地方,见栗羽拿着空碗进来,脸上又惊又喜。 “少爷把药喝了?” 栗羽笑着点头:“嗯!全都喝掉了!” 素鹃好奇:“你是怎么劝动少爷的?” “也没怎么,就是将真话用好听的方式讲出来而已。”栗羽回答。 久病不愈的人最是敏感,若是完全实话实说,让周企桦为自己也为他人考虑不要任性,他或许会听,但心里一定跟扎了刺一样难受。 因此周企桦病人这个身份,她既不避讳也不强调,当他觉得自己与常人无异,便更听得进话,心情也不会糟糕。 虽说只是开玩笑说说的,但她确实有点觉得现在的周企桦就像小孩子,要哄着呵护着才可以。 送完药回来,锅里已经不剩什么,位置也都被坐满了,幸好素鹃往旁边挪了挪,让栗羽挨着她坐下,又分了半块饼过去。 栗羽冲素鹃咧嘴一笑:“谢谢素鹃jiejie。” 素鹃微笑道:“该我谢你才是,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对了,以后给少爷送药的事能不能交给你啊?”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栗羽正愁自己没事做,听到此话果断点了点下巴:“好啊。” 见栗羽答应得爽快,素娟显得十分高兴,又拣了个花卷到她盘子里:“那就辛苦你了。” 这天以后,栗羽不再到庭院里除草,而是去厨房启灶煮药,她坐在灶炉前等药汤变沸时,红燕则在旁边准备早饭。 红燕是西院的厨娘,院里的一日三餐外加宵夜全部由她包办,因为是府里的老人,大家都唤她红姨,不过栗羽没跟着叫,而是用的燕姨这个称呼,觉得这样更亲切。 离药好还要等一阵,栗羽凑到红燕旁边:“燕姨,今天你又打算给少爷做什么好吃的?” 自打栗羽负责送药,每次去正房都会给周企桦带点甜食,红燕因此上了心,次次都会提前备下让栗羽捎过去。 红燕回道:“今天啊做芝麻酥。” 栗羽没尝过芝麻酥,但芝麻她吃过,脆脆的还带着香,芝麻做成的芝麻酥味道也不错。 这样想着,栗羽露出讨好的笑容:“燕姨,那个芝麻酥能不能给我点尝尝啊?” “喏,给你。”红燕掰了一小块放到栗羽手上,见她立马塞进嘴里咀嚼,便问,“味道怎么样?” 栗羽忙鼓着腮帮子点头:“好吃。” 甜甜脆脆,还带着芝麻特有的香味,确实好吃,若说有什么不足,那就是干得粘牙。 不过说出来可能会让红燕不开心,栗羽便只说:“燕姨你不仅手艺好,对我也好,我真喜欢你。” “我当然要对你好了,你可是我们西院的小福星,”红燕说,“你来以后,少爷的胃口好了不少,不像以前总为腿的事伤情,我做什么好吃的都吃不下。” 栗羽怔了怔,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不见,踌躇再三,终于问出了她一直以来想问的问题:“燕姨,少爷的腿是怎么伤着的啊?” 红姨停下手中动作,叹了口气,讲起了从前的事。 双腿不能行走前,周企桦原在五十里外邻县的文林书院读书。 以周家的家底,周企桦大可当个闲散子弟,但周老夫人一直期盼可以重现家族往日荣光,这才使他选择了读书入仕这条路。 周企桦也没辜负周老夫人的期望,有天分又肯刻苦,此前已取得举人的名衔,只待今年初春便能参加会试考取进士。 可惜就在开春后几日,他的腿因为一场意外受了伤。 周企桦和书院里认识的几位好友结伴踏青,本是尽兴而归,不曾想回来路上突然下起了雨,又遇上了个纵马的醉汉。 周企桦运气不好,伤得最重,从此双腿没有知觉,连站立也不能。 红燕又添了把芝麻进石舂,捣碎时手上用了很大的力气:“老天爷也是,说变脸就变脸,全然不顾我们这些凡人的死活。” 谁说不是呢? 这天时晴时雨时风时电,全凭心情想变就变,殊不知这样会带来意外,而一个小小意外可能就会改变一个普通人一生的命运。 仅仅是因为一场雨,她的家就没了,也仅仅是因为一场雨,少爷的腿从此就废了。 这样想着,栗羽的眼睛不禁浮起一层湿润。 当天夜里,栗羽做了噩梦,在梦里回到了芦苇丛被水淹没的那天。 水流湍急,咆哮的声音好像猛兽在咆哮,她及时飞到空中躲过一劫,可身下的巢窝没能幸免,下一秒就散成枝条被水吞噬。 她想跟着鸟群一同离开,可水溅湿了她的羽毛,翅膀又冷又重,忽上忽下,渐渐跟不上队伍。 “我,我飞不动了,等等我啊。” 然而,没有谁理会栗羽竭力喊出的话,一道道熟悉的身影渐渐变成远处一个个黑点,到了看不见的天幕后。 “爹爹,娘亲,别丢下我一个人!” 栗羽睁开眼,目光定在房顶上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刚才那是梦,身下冷硬却又坚固的床提醒着她如今身处周府的现实。 大约是因为想起了父母,即便心跳不再急促,栗羽也未能再入睡。 感到胸闷异常,栗羽想透透气,才推开窗户,一股潮湿的冷气就扑在面上,滴答滴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瓦片 下雨了。 屋檐下,栗羽望着落下来的雨点,心上莫名爬上几分怅然。 若不是她中途醒来,想来这雨在天亮之前就会停下,再被太阳带走痕迹,来来去去,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这场悄然到来的夜雨是在替她在心中静静流泪吗? 念头正在脑海中环绕时,一道呻吟声隐隐约约从空气中传来,栗羽捕捉到了却疑心是错觉,直到声音再次响起。 带着痛意,就在不远处。 栗羽循着声音来到正房前,发现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急急推门进去。 声音是周企桦发出的。 被子被掀开甩在一旁,他的姿势极其别扭,上半身蜷缩着,双臂抱住的两条腿却直挺挺瘫在床上,仿佛两个人各自分出半截拼在一起。 走近后弯下腰,发现周企桦的表情更为骇人,额上凸起的青筋包裹着薄汗,咬紧牙关嘴唇仍止不住颤抖,脸上刻明了痛苦。 栗羽忙关心:“少爷,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去叫人请郎中来?” 周企桦却扣住她的胳膊:“不要去。” 若为了他这个废人搅得众人夜里不得安宁,实在不值当,这腿疼的毛病虽然发作起来厉害,但不会持续太久,他自己忍一忍就好了,何苦麻烦别人。 况且,腿不能动却还会疼,这种事传出去,恐怕只会让他被更多人笑话。 “我这是老毛病了,到阴雨天就会发作,我房里应该还有炭,你去拿出来烧点,我过会儿就好了。”周企桦忍着痛说。 栗羽立马找出炭在火盆里点上,再把火盆推到床边,热气升起,很快将房间熏得暖暖和和。 周企桦的脸不再扭曲,身体也慢慢舒展开来,只是仍有一丝痛意不知为何没有离开。 相比之下,他此时更在意房内另一人的存在,疼痛和脆弱在没有防备时被人发现,让他不由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这时,栗羽开口打破了房内的寂静:“少爷,你还觉得疼吗?” “好多了,几乎感觉不到疼了。” “那就好。”顿了顿,又道,“要是待会儿火熄了,你又觉得疼了,记得叫我,我再给你加点炭。” 说得好像她会一直守在自己身边。 周企桦一面为自己想多了而觉得好笑,一面又真切地希望栗羽可以陪在身边,因为在这样的雨夜,腿上传来的痛苦,好似又回到了意外发生的那个雨天。 他躺倒在地上,害怕极了,想要求助,可周围惊慌的步子没有一个停下,他就那样贴着冷冷的地面,在绝望中等了好久。 他不是不能忍受疼痛,只是不想独自一人。 不过好在都过去了,现在终于有人肯陪他了。 最后一丝疼痛散去,先前被压住的睡意立刻涌了上来,周企桦闭上眼睛渐渐睡去,等他再睁开眼睛,日头早已东升。 照进来的天光亮得周企桦有些眩晕,起身瞥见床下的火盆方记起昨晚的事。 目光略向往前移,只见离火盆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丫鬟,背靠床缘坐在地上,睡得很是安稳。 这丫头,竟真守了自己一夜。 阳光从窗格进来,照在栗羽脸上,从侧面望去,长又弯的眉毛闪着细密的金光。 只见她睫毛微颤,缓缓睁眼,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不像是阳光洒在上面,更像是里面早就驻有耀眼的艳阳。 周企桦忽然觉得无法直视。 垂眸下去,当眸光落到栗羽那件半旧的深色衣裙上时,他又不禁心想,如此黯淡实在与她太不想配。 就在这时,栗羽清醒了过来,她疑惑地揉了揉眼睛:“咦,天怎么亮了?天什么时候亮的?”明明她之前看过去时天还黑着。 周企桦随栗羽将目光望向窗外。 晨曦升起,远方掠过的鸟翼划开云层,金色的阳光散开,点亮了整片原本灰暗的天空。 他的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我看到的时候,就已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