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啼(六)
鸟啼(六)
两人约好明天午后在书房碰面,时间到了,栗羽如约走进书房,发现周企桦已经先她一步到了。 备好纸墨,周企桦随手从书架上够得到的地方取了一本书来,翻开放到桌案上。 是本以诗集为内容的字帖。 “你先看着上面的字模仿写几张我看看。”周企桦说。 栗羽应了一声,探出目光在诗帖上看了许久,待确定将上面的字印在眼底后,提笔蘸墨,在纸上写起来。 连着写满了三四张后,栗羽觉得有些手酸,于是搁下笔休息,顺便直起身子观察她刚才写下的字。 虽说这些字都是出自她手,但她自己也不太看得下去、 栗羽的表情逐渐变得苦闷。 不过有字帖作参考,她的字倒不同于昨天那样抽象到如鸡爪子爬过,但也还是歪歪扭扭,像是孩童在纸上随意发挥出的鬼画符。 太丑了,再重写一遍吧。 栗羽正打算将纸揉成团丢掉,旁边的周企桦发话了:“写得差不多了?拿来让我看看。” 栗羽只好照做。 原想着周企桦见了自己这手丑字肯定会无比嫌弃,但他将纸拿在手里端详了半天,神色不变,看完后只是道:“《小池》、《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夏意》,这些诗写的都是夏日景致,你特意选出它们来临摹,可是喜欢夏天?” 栗羽低低“嗯”了一声。 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因为好奇生出的兴趣,她在深秋出生,熬过了寒冬来到春日,就只有夏天还没度过。 听说夏天虫子随处可见,还有很多甜甜果子,风景也别致,她真想见识见识。 读着诗里的文字,好像提前见到了夏天,所以她才会想把那些诗写下来。 也正是因为这样,昨日在瞥见周企桦的那篇夹在书里诗作后,她才会停住不动。 思及此处,栗羽问:“少爷也喜欢夏天吗?” “原来是不喜欢的,但少时有回去山中游玩,站在山间,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浓绿,感受着身上的燥热被山林间吹来凉风的带走,那个时刻我突然喜欢上了夏天。”周企桦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眼里闪烁的光是栗羽从未见过的,“当时还想,等我再大一点,要看遍各地最美的山,将它们在夏日独有的样子描绘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 栗羽正听得起劲,却见周企桦面色一滞,话音急转直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急急收尾:“不过那都是少时的事了。” 这段对话到此便被搁下,两人又回转到练字一事上。 周企桦虽不是书法大家,但在这方面的经验足以称得上是栗羽的前辈,方才他在一旁观察,已经发现了栗羽的一个大问题。 “无论做什么事,想要做好必得先打好基础,你之所以写得认真却写得不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你的握笔就不对。”周企桦说,“来,我教你。” 推动轮椅来到桌后,握住了栗羽的手。 周企桦缓缓出声:“无名指和小指收到后面虚扶就好,主要用食指和中指勾住笔杆,再用剩下的大拇指按上去,让笔与纸垂直。” 栗羽跟随他的动作一点点纠正,待觉得差不多了,转头问:“少爷,现在对了吗?” 周企桦原没想什么,但栗羽这一转头,四目相对,他才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过分近了。 他不仅能看进栗羽黑葡萄似的眼睛里,还还能看到她微微翘起的唇珠,甚至下面那截雪白脖颈上的绒毛也清清楚楚。 手里握着不属于自己的手,伸出的手臂近乎环绕着另一个人的腰身,虽然不是出自本意,但这个姿势实在暧昧。 周企桦收回手,带着泛红的脸往后退开,片刻后才给予答复:“嗯,现在对了,你保持这样再试着写写看。” “好。” 栗羽立即答应下来,却迟迟没有落笔。 覆在手背上的大掌已经不见,但似乎还留有余温,和方才喷在耳边的呼吸一样,热得让人手心冒汗。 担心毛笔下一刻就会滑落,栗羽悄悄在衣袖上擦了擦,才重新握住笔开始写字。 姿势对了,字也会跟着变化,又练了半个时辰,栗羽的字已经有了进步,虽还是不太入眼,但已经能一样认出了。 见砚台里的墨已经用完,栗羽又往里加了点水,拿起墨条开始研墨,在这空暇里,与周企桦闲谈起来。 “少爷,那位吴小姐还会来府上吗?” 周企桦感到奇怪:“那日的情形你不是都看见了?” “我虽然不喜欢吴老爷,但吴小姐和他又不一样,依我看,吴小姐她未必不愿意嫁给少爷你。” “你会如此想,大约是因为她念着过去相识的情分,待我还算亲和客气。”周企桦低头,闪过一丝晦暗,“世上哪有姑娘会喜欢一个说不定终身都要坐在轮椅上的人。” 不用回头看,栗羽便知道周企桦那颗自轻的心又长了出来。 我就喜欢啊。 栗羽本想这样说,但转念一想自己这只山雀其实算不得什么姑娘,勉强改口:“说不定吴小姐就喜欢少爷你呢?” 心上划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可惜还来不及深究就消失不见,周企桦只好又将注意力放回来,摇摇头:“怎么会?就算退一万步,她真的喜欢我,那也嫁不得我的。” “为什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吴老爷不点头她便嫁不了。” “倘若没有父母呢?” “双亲不在,按照规矩,便得由家中其他长辈做主。” 闻言,栗羽按在砚台上的手卸去力气,眼里满满疑惑:“这规矩...似乎没什么道理。” “哦,怎么说?” 栗羽手里的墨块正绕圈画八字:“一个人的终生由父母定下,等当了父母又去决定自己儿女的终生,决定来决定去,每个人的人生竟都不由自己。这难道不奇怪?” 周企桦本来只是随意一问,没想到会从栗羽口中得到这样的回答,一时间愣住没言语。 尽管与自己从小接受的思想相背离,但细细思索后,他不得不承认,栗羽所说是正确的,反而是他,像是养在笼子里的鸟儿,长久被拘着,连飞的本能都给忘了。 周企桦缓缓点头:“你说的对,世间很多规矩其实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只是世俗观念流传至今造成的定式而已。” 栗羽转过头,对着周企桦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所以少爷你大可不必被规矩所束缚,以后若是遇到喜欢的姑娘,自己上门提亲便是,其他人说什么话听过不理就好了。” 周企桦抬起头来。 从他的角度望过去,书桌旁的栗羽看起来正好与门前的屏风所平齐。 绣在屏风上的鸟儿栩栩如生,然而远不如栗羽生动。 眼前的少女眼珠晶亮,脸上挂着烂漫的笑容,整个人焕发出一种异常生动的光彩,即使他不想微笑,嘴角也会不自觉升起。 但光彩是她的,不是自己的。 周企桦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此后,周企桦和栗羽两人隔三差五便会相约在书房练字,而在他们没有约定的日子里,栗羽也会往书房走,好让众人知道她已被许有随意进出书房的权利。 待众人习以为常后,栗羽在一个午后,从书房拿走木匣。 但她却没能顺利取到发簪,木匣上有把锁,把里里的东西都锁住了。 钥匙在周企桦手里,正大光明用钥匙开锁这条路肯定行不通,敲掉锁或锯开木匣会造成破坏又无法复原,既然如此,只能想办法将锁撬开。 打听了一圈,栗羽在周府里找到一个以前在锁匠铺当过学徒的年轻家丁,家丁长得白净性格腼腆,唤作小安,套了几天近乎后,栗羽将小安请到屋里让他帮忙开锁。 小安果然有些技艺,一根细铁丝插入锁孔,鼓捣了几下,原本牢牢卡住的锁轻易就弹了开来。 担心小安看见里面的东西瞧出木匣真正来头,栗羽忙将木匣抢回到怀里,再往他手里塞了块碎银:“谢谢你特意过来帮我开锁,这是给你的报酬。” 小安连连摆手:“太多了,我不能要。” 说完,将碎银放到桌上往门外去。 栗羽赶忙起身去送。 虽然小安说他不需要报酬,但他毕竟帮了她的忙,看着他空手出去,栗羽心里过意不去,又折回屋里:“你等等。” 过了一会儿,拿了一碟糕出来,交给门口的小安。 “让你白白跑一趟,我也觉得不太好意思,这些糕点你拿去。”栗羽说,“虽然不值什么钱,但我向你保证,它们都很好吃。” 小安没再推拒,笑着接过碟子,开口正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收敛神色,朝栗羽弯腰鞠了一躬。 栗羽呆在原地,直到听见小安吐出少爷两个字,才意识到他其实是在向她身后的人行礼。 回过头,熟悉的轮椅就停在不远处,周企桦坐在上面,后面跟着素鹃。 栗羽也按规矩对周企桦问候:“少爷好。” 周企桦却没像平时一样般笑着回应,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便径自控制轮椅离开,两只轮子转得飞快,后面的素鹃差点没跟上。 等两人走远,小安才敢开口说话,一只手挡住嘴,小声问:“少爷是不是不喜欢外人来他院里?我瞧他刚才看到我,似乎有些生气?” 比起小安的战战兢兢,栗羽却当没回事:“不关你的事,少爷他经常心情不好,过会儿就好了。”不过眼神似乎比平时都要凉。 送小安出了院门,栗羽快步回到屋中将门反锁,打开木匣找寻发簪的踪迹。 果不其然,那只蓝绿凤凰簪就在木匣中,栗羽赶忙将簪子拿了出来,压在枕头底下藏好,准备找机会交给织蓝。 为了不让人生疑,得尽快把木匣放回原位才行。 原来是这样打算的,可当发现木匣里还堆着一叠碎纸片时,栗羽停下了动作。随着簪子被取走,木匣失了大半的重量,往里探看,才发现里面堆着的只是一些碎纸片。 纸片泛黄,已然有些年头,一半是字,一半是画,找几张拼合在一起,不难看出是篇配了图的游记。 虽然字迹稍显稚嫩,但栗羽还是一眼认出是出自周企桦之手。 周企桦将这些被撕碎的游记和那只曾作为定亲信物簪子一起锁在匣子里束之高阁,是觉得他这辈子实现不了梦想,也断了娶妻过上幸福生活的念头了吗? 取到发簪,栗羽本来十分高兴,可如今这一发现将这份喜悦冲淡到几乎没有,还留下了一丝惆怅。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栗羽才回过神来,仰首看向门后的人影:“是谁啊?” “是我。”素鹃的声音传来,还伴随一句低低的咕哝,“门怎么锁着?” 栗羽忙回说:“我在收拾东西,屋里有些乱,不想让人看见。这个时候找我,有什么事吗?” 素鹃噗嗤一笑:“往日这个时候,你不是最积极吗?红燕姨做好晚饭了,我是来叫你过去的。” 看来现在是不能立即回书房了。 “这就来。”将木匣重新锁好藏到床底下,栗羽开门出去,和素鹃一起去往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