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狼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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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特意放轻动静,马蹄碾过林间枯枝与草叶的声音在静若沉水的夏夜里依旧清晰可闻。 贺骁将马拴在一旁的木桩上,徒步朝跳动着火光的林中走去。他能夜视,故而走得极快,杨采薇在他后面提着灯,一路磕磕绊绊才勉强跟上。 “贺校尉、贺校尉!”她喊了半天贺骁也不应她,“你这样独身闯进去、同送死有什么区别……!” “杨三娘子。”贺骁终于停下了脚步,回身向她行了一礼,“这一路多谢你照拂观音,林外已被驻军包围,与他们呆在一处更安全些。” 连日征战令贺骁的脸上和身上全是狼烟的灰烬,他的眼窝凹陷、嘴唇干裂,然而那双眼睛却依旧闪着光。不惧生,不畏死。只有被战争锤炼得比身上玄甲还要坚忍的兵士,才会拥有这样的目光。 杨采薇冷哼一声,她抄起手臂环在胸前:“少瞧不起我了,今日便教你瞧瞧我们长歌门的剑术!” 贺骁并未阻拦她跟在后面。他的心思已经分不出给旁人了,遥远的火光愈来愈近,那是林观音在等他。 ——他相信他会来,他会救下所有人。 阿史那纥看见他于战场上数次交锋的敌手、杀了他舅父的仇人自树林的阴影之间走来。他手中的刀盾上斑驳着干涸的血迹,那每一滴血都曾属于他们草原的儿郎。 或是有把柄在他手中的缘故,他与阿史那纥在战场上见到的敌将很是不同。印象中这位苍云的将军,是个连他们突厥人见了都要骂一句疯子的狠角色。阿史那纥曾亲眼见到他一刀斩了自己护卫的头颅,当着他的面将手中的头骨敲开,仿佛啜饮美酒一般将那喷涌而出的鲜血往自己喉管里灌,还要放声狂笑,笑他们皆是竖子孬种。 然而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只狼狈的丧家之犬罢了。他一路走来,自然能看到那些林间悬挂的头颅,看到草叶上的斑斑血迹,那是他们献给狼神的战利品。 他瞧见了阿史那纥刀下架着的人,于是面色愈加阴鸷,眼睛里闪烁着赤红的血光。 突厥的残兵纷纷沉默地拔出刀来,苍云的俘虏皆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在一片万籁俱寂之中,惟有贺骁嘶哑的声音响起:“我来了,七殿下,你该履行你的约定,放了他们。” 阿史那纥扬声用并不流利的汉话道:“很好,贺将军,像你这样重情重义的男人,在大都的汗帐里是很少见的。但是——” 他忽然大笑起来:“我何时说过要放了他们?你杀了我的舅父,我理应为他报仇。但我承认我不如你,我若是在这儿杀了你,你们大唐的铁骑很快就会把我碾碎。这样罢,我们来做个交易。你对着我舅父的狼印磕一个头,我便放一人让你带回去。” “至于你的妻子和孩子……”阿史那纥轻轻与拇指沾了一点林观音颈间的血,于那白皙的脸颊抹上一道血痕,他笑容暧昧:“我会在大都替你好好照顾他们的。” 当然,他并未真的想将怀里的累赘带回大都,只是想挟持他以安全脱身,到时候随便找个地方将人杀了埋了,省得拖慢他们行军的速度。 虽然稍微有点可惜,他在心里啧了一声,就像这人是个男人一样可惜。 “怎么,贺将军,你还不放下你的刀吗?我不介意让你的妻子代替你成为我献给舅父的祭品。” 贺骁一言不发地松开手,他的刀盾陷进松软的草地里。阿史那纥的侍从立即上前捡起来,将那沾满了血与泥的武器递与主人过目。 阿史那纥只扫了一眼,又牢牢盯住如山岳般伫立在黑暗中的苍云。他手下稍一用力,怀中挟持的人便发出一声极力隐忍的痛苦呻吟。 “贺将军,别让我催你第三次。” 对面人终于沉默地跪下去,深深地俯首。一下、两下、三下……围观的突厥人发出阵阵哄笑,而那群被圈起来的俘虏之间,则传来有人低低的啜泣。 阿史那纥望着那卑微地伏在地上的身影,心头浮上残忍的快意。就该这样!他才不是败者!他会从绝境里逃出生天,然后回到大都,可汗之位早晚都会是他的—— 他蓦然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贺骁并不喜欢贺厌,但也不讨厌他。 对他来说,贺厌是他想成为而无法的自己——勇敢、强大,能够丝毫不在意他人眼光做自己想做的事。 贺厌骂他废物,骂他懦夫,但连贺骁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在依仗贺厌,来逃避自己不愿面对的事情。 直到林观音出现。 江南水乡养出的白玉公子那样温柔、那样善良,连一向拿鼻孔看人的贺厌都不由自主被他吸引—— 贺骁曾经以为,只有这件事情他绝对不能让步。他可以容忍贺厌拿这具身体做任何事,但林观音不行。林观音给予这具身体的爱,贺厌一丝一毫都不能分走。 然而今夜,当贺骁在一片屈辱的嘲笑声中俯下身时,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破庙里,他一个接一个地对着莲座上的神像磕头,满心都想着,有谁能来救一救他的小妹,有谁能来救一救他。 ——又有谁能来救一救他的观音。 贺骁想,他不再执着于林观音究竟爱谁了。贺厌喜欢这具身体就让他拿去罢,哪怕他就此消失也好,只要他能从那蛮贼手中救下林观音……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再抬头时,双目陡然迸发出狼一般嗜血的目光!阿史那纥自然注意到了阴影中的异动,但等他反应过来那意味着什么时,一切已经迟了。 那跪伏于地上的苍云手中猛地掷出一把匕首,雪亮的刀刃破风而出,精准地命中了阿史那纥的左眼。 阿史那纥眼前剧痛,他用一只手捂住眼睛,下意识地放开了怀中挟持的人。人群中爆发出一阵sao乱,他高声用突厥语喊着,让那些士兵杀了他。 然而就在他喊出这几句话的瞬间,贺厌已逼近了他身前。他抓住收缴至阿史那纥面前的、自己的武器,将那面玄铁重盾飞掷了出去,砸倒了好几个阿史那纥的近身侍卫。 然而更多突厥士兵如潮水一般涌上来,贺厌不得不护在林观音身前退敌。跌坐在一旁的阿史那纥捱过剧痛,那汉人犯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错误,他无暇管他,却将毫无防备的后背露给自己—— 他的手缓缓摸向自己腰间的弯刀。 “唰——!”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阿史那纥颈间一痛,身体便失却所有力气,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在一片朦胧血雾之中,他依稀看到那柔弱得不堪一击的俘虏,正握着他的刀朝自己劈来。 他的眼神那样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一丝怜悯。仿佛他一早就知道,今夜自己终将是这样的结局。 那个柔弱的俘虏,或许他学过些武术,却并不精于此道。在生命的最后,阿史那纥愤恨而不甘地想,他那样的宝刀,一刀竟只割断了自己的喉咙,若是让他来,定会教他身首异处…… 他用仅剩的那只眼,死死凝望着夜空中赤红的狼星,直到气绝也未曾阖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