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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貂随貂

    杨氏传到第十五代,族谱中记录在册的子孙已有一百八十七名。杨珮两代先祖皆无甚才学,靠着杨家这棵大树荫蔽勉强混口饭吃,杨珮更是家中不起眼的庶子,生母早亡,在长歌门与同族学些读书识字,长到十八岁上,父母商议着寻一门亲事将他嫁出去。

    缘此,当杨氏的族老找上门来,言明河朔柳家缺一门姻亲,而杨珮正是族中最合适的孩子时,杨珮的父母立时满口答应下来,甚至没有知会他一声。

    还是杨珮自长歌门回到家中,母亲才掰着手指细细与他讲起这门亲事的好处:河朔柳家乃是北地名门,与我们杨家百年世交,那柳倾连更是柳家长子,霸刀山庄的主事人之一,前途不可限量;他先头一位夫人也是咱们杨氏的儿子,与你是族兄弟,你嫁过去虽是给人家做续弦,可阖府上下就你一人,他家中也不兴三妻四妾,到时你就是柳家唯一的夫人……

    杨珮低眉顺目地应声,对他而言总是要嫁的,嫁其他人未必就比柳倾连更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向来如此,他一介庶子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大吉之日,是柳倾连亲至长歌迎娶。柳倾连是二婚,故而仪式并未太过隆重,彩礼倒是备得十分齐全,给足了他们家面子。

    柳倾连执掌霸刀多年,自然行事十分稳重。他比杨珮的父亲只小三岁,因习武的缘故身材要结实不少,深邃的眉眼之间亦有几分北地的风霜凛冽。

    到底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杨珮对自己的夫婿尚存着一丝期许。柳倾连于众人面前执起他的手入了洞房,杨珮静静坐在霞红的锦被上,偷觑喜烛映照出柳倾连的侧颜,一时间心跳如擂鼓。

    柳倾连只是自顾自地脱下绯色的吉服,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识得阿玦么?”

    杨珮未想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他思索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口中的“阿玦”是指他的上一位妻子。他答道:“我只听闻族兄之名,并未见过。”

    他说的是实话。他与杨玦年纪相去甚远,但杨玦的名号在整个族中都是如雷贯耳。杨玦是十六岁连中三元的天才,不惧世人对双儿的偏见执意入朝为官,之后一路高升,却又在位极人臣时急流勇退,辞官嫁予柳倾连,成了太行山中闲云野鹤的隐世高人。

    杨珮听闻他与柳倾连未婚生子,当时在族中闹得亦是轰轰烈烈,不过那时他只有两三岁,后来听得的终究是些只言片语。

    柳倾连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他一面换上来时穿的那套紫衫貂裘,一面背对着杨珮道:“我有事出去一趟,早些安歇,不用等我。”

    迎亲的队伍带走了杨珮和他的嫁妆,在北上的路途之中,杨珮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之间亦听到不少旧事。

    他的族兄杨玦从前在朝中以直言敢谏出名,因而惹上不少仇家。他三年前遭刺客暗杀,是柳倾连韬光养晦,用了整整两年将那些暗害杨玦的人一一揪出来送上了断头台。

    而当年围杀杨玦的那些刺客,被柳倾连提刀寻了上门,一个活口都未留下。

    杨玦遇刺一事最终成了震惊朝野的大案,皇帝对朝中党争怀怨已久,此番正好借题发挥,誓要革除积弊。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柳倾连大仇得报,然而杨玦却再也没有醒来。他伤了心脉昏迷在床,靠补药吊着一条命,柳倾连访遍世间名医皆是束手无策,却依旧不肯放弃,日日与杨玦睡在一起,贴身照顾他起居。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过去,柳家的长老们要坐不住了。柳倾连与杨玦膝下只有个独子,况且那孩子还是当年杨玦未婚生的,一直养在杨玦身边,直到二人成婚才被他带回霸刀。此番杨玦出事,有些人便又动了心思,撺掇柳倾连再添一房。

    柳倾连与杨玦情投意笃,自然不肯再娶。然而他自幼父母双亡,靠族老们支持才得以长大成人,难以拂他们的面子;再者他若是一日不肯续娶,各家使手段摸到他床边的人便一日不肯消停。

    正所谓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与其收个不知怀着什么心思的在身边,不如娶个知根知底的杨家人。

    而杨氏那边自然是知道这一层利害,本家的郎君娘子不肯入龙潭虎xue,只得委屈杨珮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庶子。

    杨珮随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下了马车,柳倾连为他单独辟了一间别院,并领了个管家带十几名侍从,与他道:“你就住这儿,有什么短缺的随时吩咐他们便是。”

    即便柳倾连与他是逢场作戏,也合该做全套的给人看。第二日柳倾连领着杨珮去拜过族中叔伯,柳倾连给他指人,杨珮便乖顺地一一见礼。

    午后由族长做东,为新人摆了个不大的家宴。酒过三巡,有人拍着他的肩膀道:“小五,如今你也娶了新妇,该早日抓紧再生个娃娃,有些事该放还得放下……”

    “四伯,您什么意思?”柳倾连的面色阴沉下来,他蓦地站起身,众人的目光瞬间集聚在他身上。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柳倾连,自始至终只会有一位夫人,也只会有铮儿一个儿子。”

    说完,他大步向门外走去,竟是连告辞二字都不耐烦出口。杨珮难堪地忍受着亲戚们的目光,他咬紧嘴唇,片刻之后亦站起身跟上了柳倾连离开的方向。

    “抱歉,方才不是针对你。”在回程的马车上,柳倾连对杨珮道:“阿玦性子要强,向来与他们不睦。他出事后,我那几个叔伯屡次出言中伤,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今日才……”

    他叹了口气,道:“是我对不住你。但我心只属阿玦一人,这场婚事亦是被家中逼迫的无奈之举。我知晓杨家待你不好,等捱过这阵风头,我便送你回长歌,或者你想去哪儿都行。”

    杨玦垂下眼睛缄默不语,一如他答应父母嫁给柳倾连时那般温顺。

    一晃三月过去,柳倾连正如他所说那般,一颗心皆拴在了杨玦身上,未曾踏进杨珮所居的别院半步。

    杨珮心下已似明镜,要他挤走杨玦在柳倾连心中的位置实属天方夜谭,况且他亦做不来那些固宠献媚的事。

    除此之外,柳倾连对他可以算得上是十分大度。从他那儿拨给杨珮院中的例钱,是从前杨珮一家人都花不完的;待杨珮住下两个月后,柳倾连翻了杨珮院里的账本,见他管钱管得还算不错,人也安分,大手一挥竟是将自己那院的帐也交给他打理。

    柳倾连愿意信任他,他已不敢奢求更多,只求安安稳稳在柳家过日子便是。转眼又是半月过去,临近中秋,杨珮初来乍到,不知柳家过节的习俗安排,于是去问管家。

    老人摇摇头,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习俗,无非就是赏月吃酒。只是夫人这一出事,老爷什么节都没心思过了……”

    话虽如此,可族中念柳倾连与杨珮新婚,送了不少节礼过来。杨珮不知该如何处理,欲去主院寻柳倾连定夺。他婚后甚少来此,勉强凭着印象进了院内,却不记得柳倾连平日在哪间屋公事。

    自杨玦遇刺后,柳倾连再不给主院内安排侍从同居,只在需要时唤人进来伺候。因而杨珮一时间找不到人问路,他小心翼翼地在院内绕了一圈,见里屋有间门半敞着,他想或许柳倾连在里面,于是轻轻叩门。

    无人应声。

    杨珮迟疑片刻,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浓郁的药味混杂着檀香燃烧的气息扑面而来,杨珮自柳倾连的身上闻到过相同的味道,然而他在望见佛龛上长明灯的一瞬终于意识到了此为何处——

    柳家的家主向来是不信鬼神的,然而在寻医问药已对杨玦束手无策之后,他终于敛去一身戾气,虔诚地跪在殿前求神拜佛,试图挽回妻子的性命。

    杨珮明白,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他亟待离开,屏风的缝隙之中、柳倾连的身影却攫住了他的目光。

    柳倾连高大的身影蜷成一团,双手握着一只从榻上垂下来、分外苍白的手。他的声音沙哑、听上去仿佛在低泣:“……阿玦。”

    “阿玦。”他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杨玦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将杨玦唤醒:“阿玦,我替你报仇了,那些害你的人我都杀了,他们全都死了、死了……”

    “铮儿也长大了,前些日子传信来,说他已通过了山庄的试炼,过两日便回来看你。阿玦、你醒一醒,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阿玦……”

    杨珮隔着一扇屏风,注视着这个北地的汉子如同哀恸的野兽般伏在杨玦的身侧呜咽,他似是被柳倾连的情绪感染,心中亦盈满一怀悲情。

    他心中一清二楚,柳倾连的深情,是永远也不可能属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