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云雨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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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元璨在条件优越的家庭中成长,打小就招人喜欢。 长相英气又灔丽的mama和俊逸斯文的爸爸基因实在太好,生得她样貌灵气可爱,脑瓜子又转得快,嘴上跟抹了蜜似地特别会喊人,一点不见生。大人长辈见了她都要抱一抱,小孩子们也爱黏着她玩。 上幼儿园没几天就有小同学为她争风吃醋,再长大一些,她就习惯了那些或躲闪或痴迷的眼神。别人在看她的同时,她也在观察着别人,一边敏捷地感知着周边磁场变化,一边又摆出来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 被人挪不开眼地盯着看已经是家常便饭,男男女女的sao扰抑或是追求更是惊人的频繁。再加上从小就跟着长辈参加各种宴会,她早在庞杂的来往中锻炼出了超乎同龄人的交际能力——她常常是一段关系中的cao控者,还能在大多数时候从逐渐变得麻烦的关系中做到全身而退。 江元璨并没有把这当作一种可供炫耀的特殊能力。认识的人越来越多,手机也总是因为社交软件信息震动不停,陷在这种热闹里的她却感受到了越来越浓烈的寂寞空虚的情绪,她找不到其中的意义。 初三的时候,江元璨注意到一个不太一样的女生。 女生本身体型娇小,又很会藏匿自己,总是挑在不起眼的地方出现;只有盯着江元璨看的眼神赤裸张扬,毫不掩饰。她还是运用惯常招数,装作毫无察觉,平时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两人对视的次数都是极少的。 江元璨还记得她们第一次碰上眼神的时候,女生惊愕的神情以及随后落荒而逃的背影。同行的周见麓被打断话音,问她在笑什么。江元璨这才发觉,摸摸自己的嘴角,翘起的弧度却没下去,难以自抑地笑个不停,周见麓莫名其妙,懒得再问。 为避免再次惊扰到对方,江元璨继续配合地扮演出无知无觉的样子,即使后来不小心对视了,也很快撇开眼神。较长一段时间,她们就一直这样“躲猫猫”。只是到后来两人“偶遇”的次数实在太多,江元璨都不知道是她索性不藏了,还是因为自己总控制不住用不经意的目光去找寻她的身影,竟成了习惯。 其实在最初,江元璨还以为女生会和其他人一样,得不到反馈就会慢慢放弃,最终离开。可是都快毕业了,那个身影仍旧不时出现,远远相伴。这是她人生中遇见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如此坚持的人,江元璨避免不了生出些许感动。 可她也不会主动去捅破那层窗户纸,干脆找到女生坦诚彼此,最多也就是有几次放学之后,江元璨会在往家的方向坐一站就下车往回走,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把那个才从公交站台离开不久的小小人影送回学校。 因为那几次经历,江元璨对她的印象里含带了一抹夕阳时分体温趋凉的感受。云朵燃烧般灿烂地发红,光线逐渐暧昧。两个人总是一前一后走着,总是一个人执着地追着另一个人的背影。 即将中考的日子里,两人便见得少了,毕业之后更是直接断了关联。她甚至没能知道女生叫什么名字,只能猜测她是学校的住宿生,除此之外一无所知。江元璨心里不免可惜,其实仔细想来,她早就把对方当作一个特殊的朋友了,这样不明不白地分离,总归不好受。 但江元璨毕竟是经历过不少分离的人,没过几天,她就很少想起这件事情。亓兰大学放假回来,在家没待多久就去了向往已久的法国旅游,今年过去一半,她们见面的次数却寥寥无几,江元璨敏感地察觉到对方疏远的心思,又不愿意承认。 好在律忻一中的新生暑期特训很快就开始了,她终于找到事情做。心不在焉地补习了一段时间,每天夹在周见麓和舒嘉中间嘻嘻哈哈地做个电灯泡,嘴上不时揶揄,心里其实很酸。 江元璨很羡慕周见麓和舒嘉互相喜欢。即使她总和她们在一起,却自始至终不能真正融入。 一天晚上,江元璨疲惫地回到空无一人的新住处,躺在沙发上自虐地盯着天花板上做旧的锈绿色吊灯看,暖黄的灯光激得她眼周奇异地痉挛起来,可她倔强地不愿意闭上眼睛。 类似的感觉在十几天前才发生过。那天保姆一大早就开始做起大扫除,她被楼下勤奋的吸尘噪声吵醒,扒拉过手机就看见崔助理几分钟前发来的短信,通知她司机已经在门口等待,新住处已经准备好,她将在那里度过接下来的三年高中时光。 这个要求是她早就提过的,父亲欣然答应,电话那边的呼吸都未乱;母亲自然是一贯的毫无意见,她还从瑞士寄过来一干手工艺品,摆布热闹女儿的新家。饶是预先有着不欢迎的情绪,江元璨还是被其中一个精巧的八音盒迷住,将它列进简短的行李清单里。 江元璨的父母以给予无限自由的方式深爱她,和那些全心全意都牵系在孩子身上、诸事都要过问管辖的家长在本质上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下床洗漱整理,用最快的速度踏出房门,江元璨还是转了身看向这个承载自己多年的无限失望与孤独的地方,人去楼空,打包好的物品堆放在平整的白色毛绒地毯上,整个房间显得空荡而疏离。“这里不是我的家。”她在心中默念着,伴随一阵接近于反胃的不适,却迟迟迈不动步子。江元璨沉默着站了很久,直到保姆阿姨领着司机上楼来询问。 虽说家里一直有保姆照顾,但江元璨不太好意思把自己的事情都交给别人做,连房间也是自己负责打扫。现在搬出来一个人住倒也没有什么不习惯,除了一开始的时候晚饭基本靠外卖或者下馆子,搞得肠胃不适了几天。 搬过来十几天,只有爷爷奶奶时不时一个电话或者视讯,父母那边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对她放心得很。她邀请过亓兰,对方答应了,却一直拖着没来,说是为了出国的事情忙得很。 之后两人的聊天界面更像是留言框,亓兰从没有即时回复过她。法国也就迟6个小时,两人不至于一次也碰不到一起。江元璨知道她是故意的,又搞不懂其中原因。 白天的时候她就莫名地不安,预感有事情要发生。拿起手机查看信息,江元璨无聊地在家族群里爬楼,猝不及防地看见“亓兰”“男朋友”的字眼,心里立时被割了一刀似地裂开缝隙,生冷的血在胸腔里汩汩地流。 她在沙发上猛地坐了起来,第一反应就是给亓兰发信息。对方一次都没有提过交往的事情,江元璨心里抑制不住地产生了厌恶的情绪,亓兰这个样子一定是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而她偏偏选择了最过分的处理方式。 亓兰一直没动静,无论是私信还是家族群都没给只言半语。江元璨过几分钟就看一眼手机,就这样到了半夜三四点才耐不住睡过去。第二天被闹钟吵醒的时候她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头痛欲裂,而属于亓兰的消息框还是没有任何回复。 其实江元璨可以直接问家族群里的人,可她就是不愿意,一定要等亓兰亲自回答。她知道自己想等的不是“真相”,而是对方的一个正面回应。亓兰可能是故意算好了时间,在江元璨晨读的时候终于发来一个“是”,但她没料想到江元璨冒险地把手机带到了学校。 江元璨坐在靠窗的位置,借着同桌的遮掩过几分钟就偷看一次手机。第一时间接收到消息,虽然看到了心中早就预想好的答案,她还是难以抑制激烈的情绪,关了手机扔进抽屉里,拿起来资料书继续念着。 她想不通从小相伴长大的人为什么可以这么残忍地对待她,难道亓兰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感受吗? 喉咙哽咽着发出模糊的声音,再大一点就是泣音,身体里有个人在无声地喊叫。下了早自习都没能平复,她奔出教室拐去隔壁叫周见麓,唯一一个知道亓兰其人其事的朋友。周见麓一番安慰,她终于可以借此痛快地大哭一场。在濡湿的眼泪里,闷热到难以忘记的夏天猝然结束了。 她懂事地再也没有联系过对方,从前吵闹的聊天框沉寂已久,被一条条新消息挤去看不见的地方。亓兰也没有主动和她发过消息,朋友圈动态是法国街头的浪漫风光,看上去一点也没受影响。 向学校请了假,江元璨独自去海边的一处房子住了几天。早间在暗金色的沙滩上伴着海风晨跑,晚间则在月光下的潮汐声中平静心绪。最后一天的日暮时分,她看着辽阔的天和望不尽的海,心中空旷。 她莫名想到了许久未曾见到的人,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主动去认识她。其实站在对方的角度上来看,自己不接受也不拒绝的态度和亓兰没什么两样。 再怎么样,学业不能落下。江元璨没过几天就回到学校,却发现周见麓和舒嘉也有些不对劲。她起了玩闹的心思,报复似地“从中作梗”,弄得两人冷战,虽然是舒嘉单方面的。 周见麓来找她算账,张嘴就是一句脏话。江元璨表面赔笑,心里暗悔这次真是玩脱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周见麓这么生气,白皙洁净的脸涨得通红,眉心紧皱,双唇抿得都发白了。为表歉意,江元璨提议让自己替周见麓去讲和,对方却拒绝了。 周见麓还是厉害,没过多久两人就和好了。树欲静而风不止,正式开学之后,学校传起了她们的谣言,甚至说舒嘉做了插足她和周见麓的第三者。江元璨大感荒唐,更让她难以理解的是,居然有人傻傻地认领了她做的“好事”。 那天认出刘自颖的时候她心中震动不小,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止住脚步,隔着人群远远地看向站在周见麓和舒嘉对面的女生。和周围的人比起来,她的身形显得那么娇小,气势却一点也不逊色。 阔别近两月的女生此时绷紧了脸,眼神恨恨地盯着周见麓,心下莫名生出些不舒服的情绪,江元璨挤开低声讨论的熙攘人群,匆忙整理自己被挤乱的衣服和不服帖的头发,向着三人小跑过去。 江元璨觉得自己真是挺坏的,明知道眼前这人对自己的情感,却故意摆出了支援舒嘉的姿态。而周见麓为了爱人更是毫不留情地指责一通,看着刘自颖越来越红的眼眶,江元璨心里急切起来,此情此景自己又不能帮她说话,不由得埋怨起周见麓怎么这么不饶人。 好在两人终究缘分未断。舒嘉和刘自颖分到一个班,又恰好做了同桌,周见麓和舒嘉在一旁腻腻歪歪的时候,她正和刘自颖越走越近。从前那种秘而不宣的依存关系埋藏在尚未互通的记忆里,两人装模作样地在逐渐变得凉爽的秋天从新开始她们心怀不轨的纯真来往。 才下过淅沥夜雨,今天还有些阴,刘自颖保险地将一把折叠伞装进包里。才迈出门她又顿住,犹豫着要不要给江元璨也拿一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之后,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短促地笑了一声,最终甜蜜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快步出了宿舍大楼,往学校外边的公交站台走去。 她们约在文创街碰面,结伴去准备舒嘉的生日礼物。周见麓很重视舒嘉的生日,和她们讨论出一堆方案,筹备了许多东西。刘自颖被她过分的热情给吓到,但她还是尽量保持住理性,告诉她应该准备舒嘉想要的、符合她的爱好和性格的东西,而不是大部分人都喜欢的那些夸张昂贵的事物。 “你谈恋爱不是展现给别人看你对她有多好、多舍得的。”刘自颖这么对周见麓说。这话让周见麓鲜有地呆滞了半天,甚至最后对她说了“谢谢你”。 一旁的江元璨更是惊奇地大肆夸赞起她,搞得刘自颖很不好意思,忍无可忍叫她闭嘴,世界才终于安静下来。虽然她心里还因为刚才江元璨激动时不矜持的触碰而继续动乱着,面颊更是气恼得发红。 乘着摇摇晃晃的公交游过去小半个市区,刘自颖坐在靠窗的位置,发怔地看着窗外跑过去的景,看那些郁树、依然开放的不知名花朵和如洗碧空。她默默构想着即将发生的事情和画面,在和江元璨第一次约会的期待心情中愉快漫游。 即使出发得早,但因为没有估量好坐公交去文创街所需的时间,等到站下车之后,离约定的时间已经很近。刘自颖本已预想好自己在文创街等到江元璨来的场景,现在却担心若是江元璨已经提前到达,反而要对方等自己。 离文创街还得过一个马路,刘自颖一眼就看见对面的人。江元璨上身穿了件黑色外套,看上去像是皮质的。最上端扣上了,下边却敞开来,露出里边的白色内衫;同是黑色的修身牛仔裤括得江元璨一双腿又长又直。 此时吹着微风,她扎得随性的头发顺风飘舞着,发丝覆在面上,被她伸手掀开,没过一会儿又被吹得覆上去。江元璨不堪其扰似地,干脆侧身迎着风站立。刘自颖近乎贪婪地看着她光洁的侧颜和挺翘的鼻子,心跳越来越快。 学校强制穿校服,大家平时都是白色上衣加黑色运动裤,外套也是黑白相间。虽说乏味,看久了倒也习惯了。对面散漫张望的人一副新鲜打扮,到底带来了不一样的感受。 红字倒数转了绿,身边等待多时的行人快步向对面走去。刘自颖被裹挟着迈开步子往前走,江元璨此时转回身来,发丝挡住眼睛。可目光还是不期而遇了,刘自颖被她温柔的笑颜夺去心神,痴痴地加快脚步小跑过去。 “hello!”江元璨一手插兜,一手伸出来向刘自颖摆动着灵活的手指,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刘自颖走到她面前,腼腆地伸出手,在空中意思意思地晃了晃便收回去,出口也讪讪:“嗨。” 她微微皱了皱眉,不明白为什么江元璨连声音都要比一般人动听。 江元璨完全没被她不冷不热的态度影响到,揽过她的肩往文创街里走。刘自颖整个人耸起来吸口冷气,专注力又全在肩膀上,头几步走得踉踉跄跄。 文创街里的商铺大都是文具+创意产品的组合,拥挤的货架上包揽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刘自颖早就想好礼物的类型,才逛到第三家就买到一个精致的笔记本,在江元璨的推荐下又接连买了大小适宜的礼盒、包装用的印花纸和彩色丝带。 刘自颖平日里走的简约路线,衣装物品都以冷色纯色为主,最终却买了一袋子色彩艳丽、图案繁复的物什,真不知道是谁在挑礼物。而江元璨进进出出好几家店都没个看中的,拖拖拉拉、犹豫不决。 “我们休息一下吧。”走出又一家一无所获的小店,江元璨拉着过刘自颖的手腕带着她走向街道中间的休息长椅。她们已经走过大半条街,逛了十余家店铺,刘自颖累得不行,不顾形象地靠在椅背上。 “你一样东西都没看中吗?”刘自颖取下背包,和纸袋一起放在侧边,不着痕迹地往江元璨那边坐近一些。 “唔……其实有,但我总想着说不定下一家有更好的。”江元璨似是毫无所觉,也学着刘自颖靠在椅背上。不知怎么的,这样一来,两人的脸就靠得特别近。刘自颖正看着对方,猝不及防地被拉近距离,几乎是弹起来一般坐直身子,耳尖染上了心虚的绯红。 侧后方传来一阵笑声,但江元璨什么也没说,反而是刘自颖问她在笑什么。“什么可爱我就在笑什么。”听到这句话,刘自颖飞快转头看向她,眼睛都瞪圆了,脸上的热度越来越高。 江元璨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盛满了笑意的眼睛盈盈地看着她,不闪不避。刘自颖虽是俯视姿态,心里却慌张,一点平日里的气势也没有,不像江元璨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你、你……”刘自颖嗫嚅半天还是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能说什么。“好啦好啦,”江元璨见好就收,“渴了没?我去买点饮料?” “好啊。”刘自颖确实有些口干舌燥的,顺着她点了头,又一下反应过来:“欸、我也去。” “不用了,”江元璨已经站起身来,“你还跟我讲客气吗?”她回过头对刘自颖说。 一直到最后刘自颖也不知道江元璨到底买了什么——她带着两杯果汁回来的时候手臂上还挽了个小号纸袋,刘自颖问里边是什么,江元璨却神秘兮兮地笑着说:“保密。”刘自颖白了她一眼,对方的笑意丝毫未减,反而更浓。 两个人又吃了些东西,走出文创街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刘自颖在心里惊奇她们居然真的能消耗一下午。太阳虽然还高高挂着,侧畔的浓云却已经红了脸。眼前像是蒙上一层澄红滤镜的景色将两人召回从前,此刻都默契地闭口不言。 刘自颖抬眼去看江元璨被暮色笼罩得暧昧的侧脸,被抓个正着,两人猝不及防地对视。她习惯性避开,没一秒又忍不住看回去,却发现江元璨还定定地看着她,就错不开眼了。 她们看见对方眼里自己的身影,清晰又模糊的,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着。这是两人第一次在逐渐倾斜的夕阳下相遇,还不知道收敛自己脉脉含情的视线,被心中异样的温度烫得指尖发颤。 不知道过去多久,直到脸上传来雨滴发凉的触感,两人才惊醒一般别过头,一个看天,一个看地。“下雨了。”江元璨干巴巴地说。“啊,我带了伞。”刘自颖还没回过神,想去拿身后的包,却把手里的袋子掉在地上,又弯下身子去捡。 等她站直身子,江元璨已经转到身后扶住她的肩膀。“是在包里吗?”这么问着,她已经拉开拉链往里找伞,刘自颖攥着纸袋的提手乖巧站着,闷闷地“嗯”了一声。 伞在身后展开,刘自颖转过来和江元璨并肩往公交站台走。雨很快就大起来,纷腾的水汽在空中乱舞。两个人不得不越靠越近,最后江元璨似是叹了口气,伸手拥住刘自颖另一侧肩头,将她半带到自己怀里小跑起来。 等回到宿舍,雨早就停了。刘自颖蹬掉湿透的鞋子,赤脚站在地上平复着呼吸。她捂住嘴,没用,笑声还是跑出来。 还好当初只拿了一把伞。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