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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李承芳出狱复原职,宋晋交还寡言少语

    等到四月后,京城终于没有先前那么干冷了,按祖宗旧制,曹谨行换下罗衣,穿上身蟒纱。今日他准备了一壶酒,去刑狱见一个人。

    此店关押皆是无足轻重之人犯,并不是罪大恶极的死囚,里头至多阴暗潮湿,比起东厂诏狱,少了浓烈血腥味与人犯叫骂求饶声,可惜。

    他要见的人就在此店,曹谨行拎着那壶酒,徐徐走近关押那人的牢房。

    牢头客气给他打开了栅门,“此处晦暗,曹掌印小心。”

    曹谨行轻笑致谢,牢头离去后,他抬眼看向里头那人,那人背对他坐,像是在想着些什么,有人进来了竟也全无察觉。

    “李承芳。”

    原来那人就是李承芳,听到久违的声音后,他愣了一瞬,随即转过身,见真是曹谨行,便要起身行礼,不想久坐后猛然站起,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昏暗,竟要不支倒下。

    曹谨行眼疾手快,察觉他不对时就快步上前将他扶稳,待他神清目明,才让他坐下。

    “承芳见过曹公。”李承芳,原司礼监秉笔太监,郑之惠革职后,他提督东厂,却因急于把郑之惠摘出去,惹皇帝迁怒下狱。曹谨行明白,皇帝这是在借李承芳敲打他呢。

    “我过来看看你。”说罢,他把那小壶酒扔给了李承芳。

    李承芳连忙接住,他打开盖子,“啊!是廊下内酒!”

    曹谨行面上无悲无喜,内心却笑他是个傻小子,“是去年的,今年廊下家的枣子还没熟。”

    “去年的更好!酒香更浓!”牢房里仅有一张矮桌,两个矮凳子,他直接把酒液倒入两个瓷杯里,“这里简陋,曹公别嫌弃,承芳也借花献佛,敬曹公一杯。”

    待两人饮完后,李承芳才询问:“曹公事务繁忙,还有空看我?是不是我可以出去了!”

    谁知曹谨行听了这话,只是轻叹:“承芳,喝酒吧。”

    “啊…?”李承芳观他神色,他面容带着一丝悲切,李承芳不禁忧虑起来,“那万岁的旨意是……?”

    曹谨行不答,“只怕以后没机会与你在此饮酒了,承芳。”

    李承芳听了这话,失手打碎酒杯,“皇上是让我出宫?”

    曹谨行扶额摇头。

    李承芳面露痛色,“斩监候?”

    曹谨行还是摇头。

    李承芳不敢置信,捂着胸口,“斩立决?!我…我……”

    曹谨行终于忍不住,他笑道:“刑部尚书嫌你聒噪烦扰,昨天让我接你回东厂,他这容不下你。”

    过了好一会儿李承芳才反应过来,他酒也不喝了,直接坐地上,“我不走,这里风水养人,不用批红,不用逮捕人犯,什么都不做还有饭吃,周围狱友都还很友善,说话又好听。”

    他抱着手臂背对曹谨行,“总之我在这什么都不缺,不牢曹公挂念。”

    曹谨行好笑道:“这还气上了?”你小子在狱里过得舒坦还不是有我打点,不过这些就没必要和他说了。“真不走?”

    李承芳固执道:“不走。”

    “那只好让宋公空等,宋公知道你今儿要出来,专门说要见你。既然你要在这里享福,我就先走了。”说罢曹谨行作势要起身离开,李承芳赶忙叫住了他。

    李承芳的一双垂泪眼,盛满笑意,“曹公,那我们走吧。”

    曹谨行看他久居牢房,穿着囚服,虽有自己打点,还是有些狼狈,他微微皱眉,“你的衣服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在牢头处。去那里收拾整齐了再随我见宋公。”

    只是李承芳没想到,他看到的是他原先的飞鱼贴里。看到赐服,他基本明白,他应该是官复原职了。

    曹谨行等了他一会儿,只见他身穿大红飞鱼贴里,弯月眉下是双垂泪眼,右眼角内侧有颗小痔,显得像是有几分弱气。

    李承芳拿着自己的牙牌,询问道:“曹公,我还是…?”

    曹谨行点头,“对,你还是秉笔,只是你不能再总督东厂了。”

    李承芳叹了口气,“也好,我本就做不来督公。”

    曹谨行抿嘴笑他,“你虽不做督公了,还是到东厂来给我干活,司礼监不缺你一个批折子的。”曹谨行知道如果他下去后,是再不会有人掌司礼监印兼提督东厂了。李承芳这性子做不来掌印,提督东厂倒还不错,便是他看好的下一任掌厂,他需趁这些年多培养他。

    李承芳深深做一辑,“全凭曹公吩咐。”

    “走吧,随我见宋公。”

    宋晋的居所颇有大隐隐于市的风气,虽也在京城,若不留心,还寻找不到。只是他二人还未登门,便听得一阵幽雅柔和的琵琶音。只在门外一看,宋晋正坐于院落,琵琶斜放在膝上,手指轻舒,拨弄丝弦。

    李承芳眼神示意曹谨行是否进去,曹谨行摇头,二人站于门外,直至宋晋一曲弹毕,才请下人通报。

    “谨行,既然来了,何苦在门外久候?”一旁的侍从接过琵琶,宋晋起身相迎,今日他头戴软翅纱巾,身穿妃色云纹道袍,姿容端庄,温雅柔情。

    曹谨行不然,“一曲难得,我怎忍心打断?”

    宋晋失笑,“谨行,还有承芳,进屋一叙吧。”

    曹谨行,李承芳随宋晋进入厅堂,坐下后宋晋便要为他们沏茶,李承芳连忙起身惶恐道,“宋公,怎能辛苦您,还是让我来吧。”

    宋晋知身为后辈此时的心情,他原不在意这些,但若能让他好受些,也就放手让他做。

    “今年的新茶,明前龙井,承芳小心。”观他沏茶时认真的模样,倒有几分可爱。

    曹谨行看他现在倒是殷勤,仿佛上一刻在牢里赌气的不是他,便揶揄道:“便宜他了。”

    待承芳落座后,宋晋问他:“近来可好?”

    李承芳作礼,“劳宋公挂念,我……一切都好。”话里的失落伤感他们二人都听出来了。

    宋晋只当他下一次狱,出来后倍感人生无常,柔声安慰道:“委屈你了承芳。能出来就好,司礼监还有你的位置。”

    李承芳垂眼,“是。”

    “谨行应该还与你说了,日后你还是来东厂,近来朝堂纷乱,多需要监查辑访。我们几个老骨头还需你的协助。”

    李承芳听了这话猛地咳了起来,“我去了就是打个下手,承蒙各位不嫌弃承芳蠢笨,宋公抬举我了。”

    宋晋瞧他惶惶然的模样,怎么就这样好逗?

    “还有件事。”宋晋叹了口气,“承芳,以后你不可再调查郑之惠一案。”

    李承芳惊到,“为什么?那三万两郑公明明没拿,就是那赵文渊空口诬陷。我才入司礼监时郑公提点过我许多……我不忍郑公深陷其中……”话说到最后,李承芳紧咬牙关,面色悲痛。

    宋晋闭眼,“我与谨行何尝不是?此次你下狱,便是因为你涉及此案,万岁恼怒。若不是谨行给你搜集证据,加之万岁气消,你不知何年才能出来。”

    李承芳听了这话,只觉心酸,“是承芳愚钝了……竟让曹公为我奔走,我无以为报…”

    曹谨行赶忙抬手止住他,“你去东厂认真给我干活就是报答我了。”

    宋晋道:“郑之惠一案,就由我们cao心,你若再下狱,就绝无今时之运气了。”

    李承芳却听到了一种别一样的味道,他瞬间察觉到话里的不对,“难道宋公,曹公就不会下狱吗?你们把我放在干岸上,那你们呢!”

    “我们老了,但是你还年轻。承芳,你明白我的话吗?”

    柔和的口吻里带着他不容拒绝的力量,李承芳明白了。自己年轻,郑之惠是他们那一辈人的事,他们不愿他牵涉其中。

    他能做的,只有起身深深做一辑,“承芳明白。”

    宋晋与曹谨行也随之起身,宋晋走至李承芳身旁,轻拍他肩膀,“好了,我带你去别院见见‘寡言少语’,几月不见,它们应该想你了。”

    听到是“寡言少语”,李承芳竟有些不好意思,双颊微微泛红,语气羞愧:“‘寡言少语’也要宋公为我cao劳,我真是…我真是……”

    曹谨行挑眉笑他,“真是怎么?真是要在刑狱里多住几天?里头的人说话又好听,自己天天什么事都不做还有饭吃,外头宋公还要为你的‘寡言少语’cao劳,李承芳,你小子会享福啊。”

    李承芳脸颊更红了,他把头低下,“曹公别取笑我了……”

    宋晋不管李承芳如何,大笑出门,似刚才那番苦闷,全不曾有过。

    三人来穿过回廊来至别院一处厢房,房内桌案上放着一个木制方形鸟笼,里头有两只红嘴绿鹦哥正在玩闹,见李承芳来了,便在鸟笼里来回扑腾,叫着“阿芳”,“阿芳”。

    “寡言,少语!”,李承芳听到这句久违的沙哑上扬的语调,激动上前去,他不忘请示宋晋:“宋公,我可以打开鸟笼看看他们吗?”

    宋晋淡笑点头。

    鸟笼并没有锁,只把小门向上一拉,里头两只小鹦鹉就跑出去,再顺着他的手爬向他的肩膀,两边肩膀各一个。

    李承芳用额头和肩膀上的鹦鹉亲昵起来,他笑得眉眼弯弯,更显秀丽俊俏,两边都叫着“阿芳”,一时屋内倒热闹起来。

    宋晋与曹谨行对视后皆是无奈化作一笑,宋晋温声道:“承芳,把寡言少语领回去吧,我看它们很想你。”

    李承芳抬手让寡言少语站在手指上,再递进鸟笼里。紧接着他便双膝跪地,垂首艰涩道:“曹公宋公对承芳给予厚望,承芳愚笨,只怕要辜负了。”

    郑公他救不出来,自己还陷进去,连两只鹦鹉都要靠宋公才能活下来。他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值得前辈如此……回护。

    “承芳,莫负本心,你就不会辜负我们。”

    宋晋把李承芳扶起,“才从牢里出来,便要听我念叨,和它们一起回家休养几日,我正也要和再谨行闲话几句。”

    宋晋的一番关心如柔风细雨抚慰了李承芳自我怀疑的心,他眼眶些许微红,“承芳不敢打扰宋公与曹公叙话,这就告辞。”他没再说感激的话,只有铭记于心。

    曹谨行负手看他离去,怅然道:“只救得李承芳……”

    宋晋也随之望去,别院外是几株海棠,开得正艳,深浅不一的绯红铺成几片,“崇祯元年,御前亲试‘出事君能致其身’一题,你与他同被选中,共升随堂。”

    曹谨行叹道:“是,他与我同岁,又与我一道被选御前办事。”

    宋晋垂眼思索,“天子家奴,任凭你我做至何等高位,是生是死,全在万岁一念之间。这就是咱们和文官的不同。之惠没有你作为伴读的情分,加上他性情纯真质朴,干净的不似这宫里的人,遭人嫉恨,也不奇怪了。”

    “当初密荐他进司礼监,也许是错了……”

    曹谨行回屋饮下早已冷却的茶水,宋晋拦他不及,“谨行,冷茶寒胃。我给你再煮杯茶吧。”他又叫来仆人端来些点心,笑对他讲,“你可别学李承芳那般客气。”

    曹谨行只得笑道:“谨行不敢。”

    宋晋烧水煮茶,一时无言。待茶香溢出,杯至眼前,曹谨行不愿辜负了这香茗,轻饮一口,“还如当年。”

    “谨行不必过于伤悲,这四角天地里没有谁真能掌握自己的命数,你我尽力便好。”

    曹谨行放下茶杯,语气踌躇:“宋公,魏忠贤势尽时,我…私心把您请回司礼监,您怪我吗?”

    “为何如此说?”

    “比起宫里这是非浑浊之地,我私心感觉您应该更喜欢南海子,是我把您拉进来的。”

    “南海子就不算在宫里吗?不如在司礼监,还能帮些你些。你如今身居内官首位,万岁信你又有顾忌,才让你我,永祚,文政共掌东厂,相互制衡。算下来我们四个倒是共事了七年多了……”

    曹谨行默然许久,他明白他说出此话宋晋不会说他什么,反而会劝慰一番,正是如此,更让他感念在心,“是我想左了。”

    宋晋呷了口茶,“再说这话,是叫我这个自己人伤心了。”

    曹谨行终是逃不过被宋晋揶揄,“谁碎嘴子给您说的?我回东厂好好整治!”

    “现如今东厂除了李承芳,谁不知道?昔年魏忠贤与魏朝在乾清宫暖阁为客氏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今昔有外邦乌姑娘于东厂为谨行大胆表白直抒胸臆。”

    曹谨行无法反驳,只得无奈扶额,“我也是拿她无法。”

    宋晋轻笑,“谨行,我不留你了,你府里的乌姑娘应该还等着你。”

    曹谨行与宋晋告辞后本打算直回府邸,半路时又转去糖水点心铺子买些糕点果子带回去,他从不吃这些,只是家里现在有个姑娘,他想也许姑娘喜欢这些,就买了。

    “老爷,您回来了。”

    自乌姑娘来府后,府里多了些生气,老爷也经常回府休息了,这些谷忠都看在眼里,也许……

    曹谨行随口应了声,“乌苏娜呢?”

    谷忠回道:“今儿乌姑娘去了东厂,见老爷不在,问您也没去司礼监,就先回了。刚才宝衣斋做好的成衣已送来,乌姑娘正在西院试穿。”

    曹谨行点头表示知道后,举起手里的纸包,递给谷忠,“这些点心你给她拿去。”

    谷忠正要接过,曹谨行却又收了回来,“算了,还是我拿去吧。”他想是乌苏娜知道自己回来了没去看她指不定又要说出些什么让他受不了的来,而且他也想去看看她。

    他先回房沐浴更衣,身为宦官多年,他极度爱洁,日日洗身熏香,乌苏娜说他身上有股香味,不过是香粉而已。

    这次他把头发绾好,用前几日乌苏娜送给他的那把牡丹纹玉梳子,细细把头发梳起来,用一只玉簪绾紧。他对镜摸了摸自己的鬓角,银白色的头发参杂着青丝,眼角已有细纹,皮肤不再紧致,自身的容貌他在乌苏娜来之前从未留意过,但是在意自己的老去又有何用。

    走至西院内,他已经听到乌苏娜在厢房里和仆人们玩闹的声音了,想到谷忠说她在试衣,便抬手敲了敲门:“乌苏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