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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2)

    这时,一名身穿黑色长裙的年轻女子穿越人群来到江娴前面,鞠了个躬

    江娴不认识她,但人家礼数到了,她也只好点头回应

    年轻女子从坤包中掏出手帕,欠着身子双手递给江娴“大嫂,我男人在东星做事,刚才就想来向您问安,一直没机会”

    江娴接过来,擦了擦眼泪,她摸出烟盒点上一支烟,吸食着说多谢

    女子微笑“大嫂见外了,我男人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才得乌鸦哥赏识,如今骆先生突然仙逝,谁都没料到”

    她蓦的停顿,看了眼来往祭拜的人群

    “好在乌鸦哥有勇有谋,几日之内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也不至于叫东星群龙无首”她收回视线,笑得和蔼

    江娴立即听懂这女子的弦外之音,她丈夫是乌鸦的人,而且是参与谋反的一员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她吸着烟沉吟

    女子怔了下,这时不远处有一行人正在往这边走,她匆忙绕到江娴身后,推她向里一些,免得她被打扰到

    江娴是坐在轮椅上的,那女子便也俯身讲话“大嫂,今天这么好的日子,您为何还要伤今怀古,您的好生活已经开始了,福气收不住呢”

    她声音很小,又是伏在江娴耳边说的,只有她们两个能听见

    江娴阖了下眼,挂着泪痕的小脸终于有了一丝笑,她低声问你男人尊姓大名

    女子受宠若惊说那不敢,然后转身指向一位候在乌鸦右边的男人

    男人个子不高,与这女子齐平,三十出头的样子,长相文气,只可惜右耳有残,挂着一道狰狞的疤痕

    江娴眯眼一看,认出这是阿麟,前两日曾来医院见过乌鸦,除了笑面虎,乌鸦最信任的就是他

    她点头,重新打量面前的女子,长发及腰,黑裙黑高跟鞋,相貌身材不出众,但打扮起来也算是个小家碧玉

    江娴没有敌意,这女子主动与她示好,说明有意拜她门下,况且阿麟是乌鸦的手下,她没什么可忌惮的,如今她跟着乌鸦,免不了要与他的兄弟或手下打交道,和这些女眷也少不了碰面

    那女子掩着唇,压低声音“早就听闻嫂子大名,我们几个女人还纳闷,得是个什么样儿的绝世美人,才能让乌鸦哥这么急不可耐地夺大权,按理说迎个女人回家,不就是花点银子的事儿吗,今日见了您真容,我算是明白了,也就只有最尊贵的名号,才能配得上您的花容月色”

    她笑吟吟说嫂子,我才识浅薄,但是我知道有句诗,用来形容您再合适不过

    江娴点头,示意她说

    “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女子上前半步,弯腰择去一朵落在江娴肩头的淡粉海棠

    她两根手指捏着花枝,将那朵小小的海棠举在阳光下,眯着眼端详说您瞧瞧,花都为您倾倒,缠着您不放呢

    江娴抚了抚别在发髻上的钗子“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浮现喜色“嫂子,我叫徐薇薇,蔷薇的薇”

    江娴略微侧头,望向与人们交谈的乌鸦,他已经褪去西服外套,白衬衣的领口敞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笑也不哭,对于这些冠冕堂皇的奉承,他不太在意,只是应付着

    江娴扭回头,手肘支在轮椅扶手上,撑着半边脸颊“我很好奇,人们私底下会怎么议论我这个横空出世的大嫂”

    徐薇薇脸色为难,见江娴手里的烟燃没了,她接过,扔在脚下踩灭,抬头时发现江娴正在看她,不免有些尴尬

    江娴不以为意,笑着猜测“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嫂子,那都是流言蜚语,您何必挂在心上,乌鸦哥与您情深义重,为您出生入死都在所不辞,明眼人都看得出,要我说,您就放宽心,别让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扰了您清净,再说了,乌鸦哥在外说一不二,敢问哪个不怕死的敢多嘴,况且您并非欢场女子,清清白白的过去,您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吗”徐薇薇斟酌着用词

    “你很了解我”江娴敏锐察觉

    徐薇薇面色惊变,咬了下唇说乌鸦哥常年流连风月中,突然钟情一位女子,人们当然会对您产生好奇,但我也是道听途说,我没那么大本事去查您,并且我男人在乌鸦哥手底下做事,我也不敢对您不敬,只是…听有心人说的罢了

    “哪位有心人”江娴漫不经心问

    徐薇薇环顾四周,秀气的眼一亮,扬了扬下巴,江娴顺她目光寻去,看见一位立在灵棚外讲电话的老者

    江娴知道,这是东星白头翁本叔,是乌鸦的长辈,前日曾派手下给她送来一大捧鲜花和一些补品

    她默不作声扭回脸,心里思索着

    忽然刮起一阵劲风,园中的梧桐树沙沙摇曳着,清朗天色顷刻间沉下,片片乌云遮盖了太阳

    江娴还没反应过来,脸颊就被几滴细雨沾染,她坐在回廊檐下,头顶的白色灯笼被吹得摇摇晃晃,徐薇薇见状,连忙推着轮椅向后几步,不让雨淋到她

    人们被雨淋了个措不及防,一窝蜂地钻进檐下避雨,雨点落下的簌簌声伴随吵嚷声,园中乱作一团

    江娴颤栗伸手,触碰雨水淋漓的朱红柱子,寒冷立刻从手指传遍全身

    下雨了,和电影里一样

    乌鸦立即结束聊天,匆匆赶到她身边,他用手背拭去她脸上挂着的雨水,却未曾注意到,她早已脸色煞白

    徐薇薇见此情景,向乌鸦点头问好后快步离去

    江娴像失了魂魄,空洞凝望着眼前的雨景,恍然发现乌鸦已经在她身后,她猛的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你怎么了”乌鸦蹙眉,弯下腰来,嘴唇贴她耳朵

    她浑身打着寒战,当然没法回答,他以为她冷,所以想抽出手,将外套披在她身上

    江娴蓦然落下两行泪,哆嗦的右手仍攥着他,沾着雨水的手指在他掌心变得温暖

    她紧盯空无一人的院落大门,抖着肩膀问陈浩南怎么没来

    乌鸦单手给她披上外套,在听见她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时,不由得愣了愣

    “蒋天生和陈耀已经来过了,他算什么东西,他不够格”他笑着回答

    江娴这才幡然醒悟,而且乌鸦并没有杀死他的马子,他们之间当然有仇,但不至于,况且乌鸦如今地位不可小觑,陈浩南怎么会贸然行事

    她不断安慰着自己,是她多想了

    江娴双臂攀上他脖颈,不由分说要抱,他有些愕然,反应过来后腰弯得更深,将她反拥在怀里

    他们胸膛抵在一起,乌鸦紧紧抱着瑟瑟发抖的她,不厌其烦地安慰着

    回廊冗长,放眼望去尽是红墙绿瓦,大颗雨珠顺着屋檐急促下滑,人声雨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狂风呼啸不止,树木剧烈晃动,天色早就暗下,浮荡的乌云带来倾盆大雨,漫无边际的黑暗,漫无边际的绝望

    江娴喉咙发涩,说不出一个字,只好无助地抱他,她拼了命想告诉自己,他不会有事,不只是今天,以后也不会有

    她混沌的脑海翻涌着电影中的前尘往事,于是又开始惶恐不安,不止是那场大火,还有小警察击毙靓坤的画面,都一幕一幕闪过,她头晕目眩,不知何时咬破了下唇,血味在口腔弥漫

    她恐惧,恐惧那场巨大的烈焰,也恐惧那颗小小的子弹

    江湖凶险,那些曾经荡气回肠的枭雄们,或是化为白骨,或是成为条子们升官发财的垫脚石,结局最好的,也不过是散落天涯,放下鲜衣怒马的猖狂过去,过普通人的生活,时光流转后无人问津,无人提起,就像凋零的花瓣,落进泥土,成为泥土

    她爱着的,不是劫富济贫的好汉,反而是恶贯满盈的坏人,法律容不下他们,道德也同样

    待她渐渐平复心情,乌鸦伸出手,抚摸她苍白的脸颊,轻声安慰“我知道,那天你吓坏了,卿卿,我向你保证,我早晚会让陈浩南血债血偿,你受的惊吓、受的伤,我都会让他加倍偿还”

    江娴仰望他近在咫尺的脸庞,这几日他忙着团团转,既要打理社团又要照顾她,胡子长了也不管不顾,她探出手,手指被他下巴的胡茬扎得发痒

    “你应该向我保证,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出危险”江娴声音沉闷

    乌鸦笑出来“别小看你男人”

    江娴的心像是被钩子狠狠钩住,她压着眼泪说我在等你回家,你不能让我等不到

    乌鸦轻佻的笑容荡然无存,仿佛做了一场惊梦,千言万语在他心头徘徊,最终化成数声我答应你

    这时,破败院门缓缓而开,一群马仔快速涌进院落,刹那便将空荡的园子占据一半

    靓坤一身冷酷黑西装,阿强跟在右侧,为他撑着一把黑伞

    当看见江娴时,靓坤脚步乍然一停,阿强险些没跟上,伞斜了斜,滴下几丝雨,落进他利落的黑发中

    他站立不动,隔着瓢泼大雨,隔着园中葱郁的草木,缄默地凝视她许久

    她慵懒地坐在轮椅上,衣着素雅大气,与他记忆中大不相同,倒是有几分女主人的气势,是他没见过的模样

    苍穹灰蒙蒙的,连绵青山化作一团阴影,他想起从前的一天,九龙街头初遇她的那一天,他匆匆停滞脚步,时间仿佛定格,当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时,他才匆忙跟上,走过她走过的路,一步比一步急,最后拐进那家音像店

    后来,他们还是分道扬镳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梦里有她,有她的似水温柔,有她的刚烈不屈

    但毕竟是梦,早晚会醒

    遥遥相望,江娴心头苦涩,但是什么也不能说,他们的绯闻闹得满城风雨,人云亦云太可怕,她只好憋在心里

    在众人的注视下,靓坤大步跨入灵棚,马仔递来三炷香,他不言不语拿在手里,站在灵位前鞠了三个浅躬,之后将那虚伪荒缪的三炷香插进香炉,临走时,他睨了眼骆驼的黑白照片,嘴角斜了斜

    他迈出灵棚,天降一阵更猛烈的风,风和雨卷着落叶黄沙漫天飞舞,头顶的黑伞忽高忽低,投下晦暗的黑影,他俊毅的眉目藏在其中

    他深邃的眼睛扫掠人群,饶有深意看了乌鸦一眼,而后利落转回身,在马仔的簇拥之下离开

    乌鸦暗暗思忖,最终迈开了腿,他吩咐陆崇看好江娴,然后绕过人群,从偏门走出

    江娴透过淅沥雨水目送他离去,没说一个字

    乌鸦走出院子,他没撑伞,任由雨水浇注

    寻寻觅觅,终于在院墙尽头找到那个身影,乌鸦踏上台阶,钻进廊下避雨,一边点烟一边听逐渐清晰的脚步声

    靓坤停在他几步之外,声音嘶哑问顺利吗

    乌鸦嘬着烟,想了想,又抖出一支,递向靓坤

    靓坤沉默接过

    乌鸦仰起头,凝望攀缘墙壁的爬山虎“我该如何报答你”

    “好好对她”靓坤背风点烟,火苗忽闪,他喷出一口烟雾

    乌鸦微微偏头,长发迎风起舞,雨越来越大,哗啦哗啦着,他说的话和雨声混在一起“当然,我不会再让她受委屈”

    这个话题太沉重,靓坤松了松衬衫领子,说起更重要的事“你现在今非昔比,位置高了责任也就大了,有些事必须早做打算,正好景先生下个月造访香港,我做引荐,你去敬他一杯,以后要是有什么事也能好办些”

    蝉鸣蛙叫接连不断,扰得乌鸦心乱,他烦躁地问这尊大佛好相处吗

    “你自己都说是大佛,还问我好不好相处,可笑,但是就算他不给好脸色,咱们不还是一样要哄着,纵观港澳台,就属他势力最大,你才刚刚当上坐馆,在他眼里就是毛头小子一个,而且豪门贵族的少爷规矩多,你不去拜他,保不齐他就给你安个不尊不敬的罪名”靓坤勾起一侧唇角,无奈又好笑

    “阿虎这两天犯神经,非要我做毒品生意,我觉得不可行,这碗饭不是谁想吃就能吃的”乌鸦呼出最后一口烟,随后把烟头甩到墙边

    靓坤叹气“你现在可不是孤家寡人,做事必须掂量利弊,混黑社会已经算是不要命了,你再跟毒品沾边,生怕条子不盯你呢”

    乌鸦闭目静心神“你说的对”

    靓坤指间的烟已经快要燃烧完,剩下短短一截,烟飘绕着,模糊他的表情,他没接话,倾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

    有一句话绕在乌鸦心间许久,绕来绕去,还是出了口“她对我说,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和你做朋友”

    靓坤骤然失笑,不敢相信

    “其实我挺生气的,生气她把你当成好朋友,生气她为了你不惜受伤,但是我选择尊重她,毕竟是你先认识她,也是你先保护的她,我怪不得你,我怪我自己,没能比你早一点出现”乌鸦凝望一簇青绿草丛,像在发呆,像在自言自语

    靓坤淡笑着目视前方,沉吟说出现早有什么用,一见了你,她还是会芳心暗许

    乌鸦眼睛眯了眯“我会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