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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为证,山海为盟

    乌鸦态度坚决,没人敢再废话,江娴刚想询问流程,忽然看见大门走进来一个人,她要说的话憋回嘴中,瞬间冷了脸

    陈浩南一袭黑衣黑裤,神色有些许暗淡,他在攒动的人群里穿梭,逐渐逼近这一边

    靓坤蓦然皱眉,没料到这家伙会不请自来,若是蒋天生带他来,倒还说得过去,现在不同,只能是找茬添堵来的

    陈浩南不断扒开挡路的人,长发有些乱,但并不能改变他的俊秀,他闯出人群,站在一扇山水屏风前,青山秀水与其相比竟显得小家子气

    地主之谊还是要尽的,乌鸦强压着上前撕打的冲动,叫人端来两盏酒,热情地将其中一盏递向陈浩南

    陈浩南笑望那杯清澈见底的白酒,没接

    他清了清嗓“你怎么连自己如今的身份都能忘记,莫非是心虚,不敢趾高气扬”

    乌鸦不曾泛起一丝波澜,他又把酒杯上前递了递,笑说你我是老朋友,我可不是拜高踩低的人,就算我现在身居高位,也断不会忘了旧情

    这话当真无懈可击,身后围观的宾客发出各类评价,陈浩南只好接过,他顺从地仰脖喝光,中途却停下,猛地回手将剩余酒液泼向那扇屏风,片片层层的水渍浸染了水墨丝绸,向下滴答着

    宾客们没想到这一出,惊叫着退了退,好在没泼到人

    乌鸦摆手示意要叫号的马仔们退下,他长吁着放下酒杯“是我的酒入不了你的眼,但你未免太苛刻”

    愤怒与杀意排山倒海袭来,江娴无形中增添几分阴鸷,虽不作声,但目光似刀刃,仿佛要剜陈浩南的心

    陈浩南凝视乌鸦,嘴唇颤抖“苛刻的不是我,是你”

    乌鸦惊讶问你在说什么

    陈浩南眼底猩红,竭力克制着怒气,压下声音说“难道你没有不惜损兵折将,每日监视我的动静吗,难道你没有派人暗中埋伏我,想让我死于非命吗,这些难道不是你暗中cao控的吗”

    “陈浩南,你要栽赃可以,但我请你拿出证据”乌鸦信口雌黄,斑驳陆离的光影中,他目光触及江娴裙衫下隐约可见的白色纱布,心里的气越聚越多

    陈浩南阖眼吸气,自知暂时没有与乌鸦争斗的资格,他歪着头掏了掏耳朵,讥笑说真是前所未闻,活了二十几年,没听说有过肌肤之亲还能当异姓兄妹的,真是无稽之谈

    此话恰好说中人们心中最大的疑窦,在陈浩南之前,没人敢提起江娴和靓坤那不清不楚的关系,有他这个不怕挨枪子儿的出头鸟,人们渐渐沸腾起来,都在好奇传闻到底是真是假

    靓坤愕然一怔,随即爆发大笑,凛冽又有趣的眸光上下打量陈浩南

    他啧一声“那些令人憎恶的闲言碎语,大概就是你这种听风就是雨的人传起来的”

    他话语停滞,转过身望向那尊威厉的关公像,气势磅礴地补充说出来混的都信奉关老爷,谁敢欺瞒,难道我和江娴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关老爷面前胡乱发誓,不怕遭报应吗

    这是很有力的说辞,他与江娴也的确清白,但他和江娴乌鸦都心知肚明怕遭报应是在扯谎,他们这种三界六道一概不信的家伙,哪会有怕遭天谴的顾虑

    陈浩南狰狞的眉目被长发隐去大半,实在没有再反驳的理由,他手背一横横青筋暴现,那只湿漉漉的酒盏突然崩裂,化作大小不一的碎片,从他掌心掉出

    今日是乌鸦接任龙头的日子,他这样无疑是在闹事,乌鸦不由自主捏住拳头,震怒之色快要藏不住

    江娴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沉着地摇头,示意他不要理会

    她清清淡淡的目光投向陈浩南“我们就当你好心办了错事,也算是碎碎平安,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安不忘虞,不愿陈浩南在这里过多停留,电影留下的阴影太重,他每次和乌鸦同台出现她就会心生恐惧,哪怕乌鸦现在已经是东星龙头,哪怕他手里握着兵权,她还是会胆战心惊

    陈浩南心口一阵苦涩,讥笑凝固在嘴角,他无声无息凝望美貌与狠毒并存的江娴,巢皮惨死那天她很狼狈,浑身挂着血迹,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小狼,一口尖牙说不定就会咬上谁,今日却焕然一新了,精致绝伦的妆容,优雅高贵的裙装,腰间的丝带规规矩矩系成蝴蝶结,脸上永远挂着骄傲的笑

    他把牙咬得吱吱响“我从来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人不犯我我永远不会犯人,可是如若有狂妄之人步步紧逼,非要我无路可退,那我不会再顾及任何,看一看最后到底是谁进坟墓”

    留下这席话,他不再停留半刻,那抹清俊又颓然的身影扬长而去,人群纷纷侧目,他低垂脑袋,用有些乱糟的长发遮挡脸庞,一直到走出大门

    江娴如同根根银针般锋利的目光随他而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直到他飞扬的黑发与火烧云融为一体

    所有的困难都已经摆平,人们也不再对结拜之事有歧义,其实谁都知道外界的声音动摇不了他们,也没有人敢出言不逊,但今天的事无疑会成为黑道上难得一遇的奇闻

    马仔点燃新的红蜡烛,会堂不算明亮,惺忪烛火摇曳着,照亮关公像的每一处彩漆,照亮围观群众各不相同的神情

    江娴与靓坤面对关公像而立,他们动作小心地斟酒,敬过天地后,两只白瓷酒杯冲向对方

    江娴双手持杯,刚才明明有条不紊地敬过天地,此刻却有些手抖,冰凉的酒水溅到她手背上,水珠滚动着

    她伤口未痊愈,按理说不能喝酒,乌鸦也提出可以以茶代酒,但是她不同意,只是一小杯,没必要矫情

    现在,一种她根本没有体验过、让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情绪,悄无声息占据了她的心

    靓坤亦是激动,拿酒杯的手紧了又紧,指腹绞得发白

    “娴,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他忽然冒出一句

    江娴勾着不深不浅的笑,高跟鞋踏在瓷砖地上,伴随几声悦耳的脆响,她已经走到他面前

    她这是铁了心要继续仪式,靓坤不再多问半句,随她举起杯

    两只酒盏摇摇晃晃,里面的酒自然也是飘荡不定的,晃动的水平面倒映妖冶的鲜红烛光,也映出一帧帧纂刻在他们脑海的画面

    那日天高气爽,九龙街市热闹非凡,一家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音像店,成为一段轰烈感情的初始点

    棋牌室太嘈杂,让人心神不宁,一场谁也未曾料到的火拼突然来临,她被他抱在怀里,那些纷扰、那些危难,都与她没有半分关系

    公路漆黑,她亲眼看着一辆车爆炸,而身为幕后黑手的他却温柔地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云集各地达官显贵的澳门酒会,他扬起手臂招来一只海鸥,她像个懵懂的孩童,崇拜又不可思议地看他

    方婷处心积虑陷害,他却完完全全信任她,甚至把生死权利交给她

    危险丛生的悬崖峭壁,他为了给乌鸦争取救她的时间,傻到用手臂去挡陈浩南的刀

    那一夜经历千难万难才逃出生天,巢皮自作聪明掏出手枪,她如离弦之箭,悍然不顾地为他挡去一灾

    星光熠熠的凌晨,他指向一片高楼,回忆曾经的辉煌,他给她看自己陈年的伤疤,讲述死里逃生的侥幸

    以及相伴数月,机会每天都摆在眼前,他却不曾逾矩

    他自愿退出三个人的对手戏,万般不舍却又不得不将她拱手让人,不为别的,只为她快乐

    他无处宣泄的爱意,在一个个落寞的深夜逐渐变为成全,他一无所得,心也被全然带走,但却没有一句怨言

    她将永生背负丑陋的伤疤,在她本来就所剩无几的空白肌肤上,却不曾心生半分悔意,因为如果她没落下这些疤痕,那他极有可能会被子弹穿透心脏

    或许这世间真的有一种感情,它无关风花雪月,无关爱情,却不比其渺小分毫,它一样真挚,一样可以不惜付诸一切

    几滴泪水在江娴眼眶流转,她仰起头试图忍住,但那几颗不听话的泪珠还是落下了,她不舍得阖眼,不舍得将他的英武的容颜隔绝外在,只好任由眼泪流淌

    乌鸦负手而立,江娴的眼泪好像流进他心里,他很是疼惜

    事到如今,他没什么可再介意的,一是他错怪了靓坤,他以为他伤害了江娴,以为他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可是这一切都是以为

    二是,他最明白江娴的魅力,她是绽放在遥遥高山的雪莲,不屑人世间一切金银财宝权势地位,她的矜贵、潇洒无人可以媲美,他无法抗拒,其他男人同样会,他若是怪,就只能怪自己没比靓坤早一些出现,没能先一步闯进她的世界

    他曾经也担忧过,怕江娴日久生情爱上靓坤,后来日子久了,他的顾虑在她全心全意的爱中渐渐打消

    还是那句话,她说她爱他,那他就信

    如今他们结为异姓兄妹,从此以后再也无法突破这层关系,再也无法成为恋人,他还有什么可阻拦的

    江娴与靓坤四目相对,二人默契地将酒杯凑近嘴边,同时一口喝进去

    白酒灌进喉咙,江娴只感觉辣,很辣,辣到她想哭,哭这一路的艰险,哭愧对于靓坤的爱,哭终于得以解脱,解脱自己,也是解脱他

    靓坤酒量极好,再烈的白酒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是当口腔被辛辣的酒气充斥时,他眼角滚下了一滴泪,漫过浅浅的皱纹,淌过颤栗的脸颊,没入白衬衣领口,成为一个微小的圆点

    这无疑是他此生喝过最郑重、最衷心的一杯酒

    酒已经敬完,乌鸦沉默走上前,缓慢而小心地扶江娴一点点跪下,等她跪好,他再次退到墙边

    靓坤双膝一弯,一尘不染的黑西裤窝出几道褶皱,他颔首接过三炷香,不规则的雾绕来绕去,朦胧了这一方的空气

    江娴也将香拿在手里,她忽然笑了,有些沉重的气氛被打破,她高高仰起头,当目光落在威严的关公像上时,她的笑容一消而散,喜悦被埋在心底,表面只剩严肃

    她嘴唇沾着泪水,一张开,立刻滚落几颗,她哽咽着想说结拜词,谁知靓坤咳嗽一声

    “把那句不中听的省了”他说

    江娴的手颤了颤,下意识想问哪一句,却在下一秒幡然醒悟

    她语气轻快“咱们都是要长命百岁的,我可不在乎那十五年”

    靓坤不禁锁眉,低声说我说省了就省了

    或许他在意的不是相差的十五岁,而是自知朝不保夕,他与江娴结拜当然心诚,想让她脱离流言蜚语的泥潭,想以后名正言顺保护她

    但是这些不吉利的,他不想让她沾染

    江娴猛然想起某一个月落屋梁的夜,他无意间提起曾经算过命,半仙说他命中带煞,不是长久安稳的命数

    她胸口像被刀割开一个道子,涌入刺骨寒意

    她当然亲眼目睹过他的结局,此时他无心的一句话,正好勾起她的恐惧

    命中带煞是吗,不长久不安稳是吗,那如果她说,她偏要他长命百岁呢,偏要他化险为夷、扶摇直上呢

    江娴摆正持香的手,面朝关公像,用接近嘶吼的声音呐喊“天地为证,山海为盟,小女江娴自愿与长兄李乾坤结为异姓兄妹,虽不同生,但愿同死,福祸相依,患难相扶,若有半句虚话,小女甘愿接受一切惩罚”

    她的宣誓来得迅猛,别说是靓坤了,全场谁也没料到,她一气呵成中间没停顿一下,抹去了平时的娇气,肃穆的阴柔嗓音别有一番风味,回荡在鸦雀无声的会堂里,威风凛凛

    靓坤装出来的云淡风轻顷刻间瓦解,他所有的伪装都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他目不斜视,喊出早已在心间默念多次的誓词

    结尾那句如有违背,不得好死,他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清晰又坚定

    待誓词完毕,两人同时俯身,认认真真磕完三个头

    从前,江娴总是对现代人的八拜之交嗤之以鼻,伯牙为锺子期破琴绝弦,她信,管仲和鲍叔牙的知音之情,她也信,但是现代人那种轻飘飘的感情,她不太信

    直到这一刻,直到她与他跪在关老爷面前磕头,直到她的余光捕捉到他眉眼间的恳切,直到她发觉他不知何时竟泪流满面

    她才明白,她才恍然大悟

    今日本来就不是个平凡的日子,乌鸦如愿以偿接手社团,她也能稍稍舒心,今天的一切都很美好,但她没想到竟能喜上加喜

    好难忘的一天,不单单见证乌鸦执掌大权,更是她与靓坤莫逆之交的一块里程碑

    她的生命固然轰烈,或许她日后会拥有数不尽的欢笑与欣喜,或许终有一日,她会达到她此时想都不敢想的成就,她会坐上万人仰慕的位置,她会俯瞰万物,将一切都踩在脚下

    可是今天发生的所有事,她必将铭记终生

    无论是乌鸦与她十指相扣,一步一步迈向会堂,还是她和靓坤咽下烈酒,一个头磕在地上,她都会铭记,直到记忆被没收,直到她化作一抔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