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泊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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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玫产前出血严重,需多留院观察几日,江娴一直陪着,说到底还是那场噩梦害人,幸好有惊无险,何玫年轻,身体素质好,只要月子里不落病,多休养些日子就能恢复 出院那日天气极好,天空湛蓝,万里无云,许久没见这样的好天气了 该是好兆头,江娴心想 回庄园后她先陪何玫哄两个孩子睡下,再去书房取来一本诗集,拿着它下楼,阳光暖暖的,透过玻璃照耀偌大的厅堂,她一路沿着光走,来到西侧偏厅 采光最好的地方,景丰年躺在藤制摇椅上,手里举了本厚书,有一下没一下地翻动书页,茶几上摆放刚沏好的热茶,清香四溢,暖阳洒满他的脸庞身躯,浮光跃金,他神态慵懒,享受着午后阳光“我还以为你光顾着他们娘仨儿,把我忘得彻彻底底呢,原来你还记得我” “那你也怀个孕生个孩子吧,我保证一碗水端平,怎么照顾何玫就怎么照顾你,包你满意”江娴翻了个白眼,打量着地上洁净,她盘腿坐地,陪他一起晒太阳 这说的是什么鬼话,景丰年略微皱眉,本想开个玩笑,却被她噎得不上不下,算了,不跟小崽子计较,他合上书放置在膝头“姑娘的名字我想好了” 江娴有点渴,盯上了他的茶,悄悄端来,吹拂后浅饮几口“少卖关子,快说” “你叫我说我就说?我景丰年的威严岂不是被你踩在脚下?除非你拿新场子的名儿与我交换,我倒是可以考虑,咱们一名换一名,落个公平公正”他佯装傲慢,唇角却忍不住上扬,俊秀的脸有了笑,极好看 江娴无奈地瞥他,臭狐狸,可记仇了,刚才损他一句,现在势必还回来,不过她可是有备而来,找他也是为了此事,不然拿诗集做甚 她且不跟臭狐狸计较,翻开诗集寻找折角的那页“我早想好了,只是近日忙何玫和孩子,没来及跟你说,我先说一下我的想法,你这回标新立异,走的是古风,那取名就不可现代,我便从古诗词中找灵感,不枉我苦苦寻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一个颇具江南风情的好名儿” 她将翻开的诗集递过去,景丰年拿来后定睛一瞧,视线落在做了标记的那一行诗上,目光起先敏锐,逐渐柔和“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你的意思是…” 江娴凑近一些,与他一起看“夜泊秦淮” 他略怔,阳光这时候缓慢偏移,一寸一寸掠过他的指尖,恰好停留那句诗上,明明是单调的白纸黑字,有了跳动的光点,竟鲜活起来了,他若有所思“这大概就是中国文字的力量,简简单单四个字,我却好似看见缓缓流淌的秦淮河,一叶小舟荡漾河中,渐渐靠近灯火通明的岸边,琴声笛声,伴随市井的热闹气息,古时江南的独特风韵,全被这四个字概括了,夜泊秦淮,甚好” 得了表扬,江娴自然高兴,语调高了些“我知道这首泊秦淮写的不止是秦淮夜景,内里的含义是讽刺呢,可我觉着没什么大不了,他把秦淮河写活了,那歌舞升平、流光溢彩的场面,我想想就喜爱,哥,我知道你将厚望寄予这家新场子,否则不会把它修葺得比铜雀台还奢靡,我帮不上什么,唯有尽力取个好名字,算是我的一份心,如今我取好了,你也满意,我的任务完成了” “这就完成任务了?你想得这么简单?”他轻笑一声,镜片后面的眼睛稍微弯起,眼尾浮现浅浅的细纹 江娴愣“我的任务不就是取名吗,除此之外,我哪还有能做的” 四面大窗皆敞开,风涌进,吹得诗集哗哗乱翻,景丰年眉眼带笑,笑而不语凝视她,白衬衣的袖子挽起三折,露着精壮的小臂,白皙的手搭在摇椅的扶手上,龙头造型的黑玉扳指精致极了,正如他的气质,威猛中隐藏细腻,温和里暗藏阴险 他仍笑着“如果我说,我一早就打算将这家场子全权交付于你,当作我送给你的二十岁生日礼物,你会该当如何呢” 什么,江娴心头一震,慌得拿不稳茶杯,茶水不停晃动,涟漪阵阵,她赶忙放好杯子,两只手局促地缠在一起“这…你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景家举世闻名的新产业,岂能给我,这不是说笑吗” “为什么不能,请你拿出理由来反驳”他懒洋洋侧卧着,饶有趣味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她语无伦次“就是不能啊,没有理由,总之…总之不能” 和煦的风不断吹来,拂动景丰年浓密的黑发,他挑眉“那你想要它吗” 好问题,真把江娴问住了,两两相望,她眼里写满震惊、迟疑,整张脸都僵了,但瞳孔里的倒影,却是他怡然自得的模样,他好坦然,也好放松,似乎心里已有定数,无比坚定 他猜对了 江娴咬着下唇瓣,碾来碾去,十分煎熬,苦思冥想也说不出半句,女佣端着茶盘走近,弯腰摆上两盏新茶,景丰年不紧不慢端起一盏,凑近嘴边“别忘了我是谁,我是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你若想蒙骗我,最起码还得练个上千年” 一股茶香徐徐飘来,江娴心虚垂头,两手抓着睡裙,越抓越紧“想要,而且已不是一两天,早在我得知这家新场的那一刻起,我就被它的宏伟所震撼,所吸引,况且我深知,它不是像铜雀台或皇庭那样只用来赚钱的场子,它是扎根香港的一个契机,如果拿一场战役来比喻,那它便是头阵” 他语气抑扬顿挫“不错,分析得头头是道,没白跟我这么多年,但你那句想要,未免说得太小声了,你这么没底气吗,我是你哥,是你唯一的亲人,我早就说过,我的就是你的,你何必谦卑,白白苦了自己呢” 江娴依然僵硬着,脑袋越垂越低,导致脖子上的玉佩掉了出来,晃悠悠荡在胸前,她摊开手接住它,凝眸端详“当年我初到台湾,你就给了我这个,我惶恐,却又隐隐自豪,或许我就是这样的人,一边觉得承受不起,一边日日佩戴,恨不得昭告天下,哥,我跟你几年,变化极大,尤其是这野心,竟然滔天了,你不怕养虎为患吗,毕竟我真的对夜泊秦淮动过心,你…” “我教你阴谋阳谋,教你管家之道,还将实权交由于你,不就是为了培养你的野心吗”他有些乏,便摘下眼镜,闭目养神 江娴嘴唇颤了颤“这是为什么,你不怕重蹈覆辙吗,我真搞不懂你,你明明那么谨慎,防枕边人、防子嗣,就怕走景老爷的老路,可到了我这儿,你怎么就…”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开心”他轻描淡写回答 江娴耳鸣不止,坐在地上手足无措,他轻咳清嗓,沉声道“说来也怪,我从小心胸狭隘,善妒自负,却独独对你慷慨,什么权啊财啊,都不及你高兴,既然你高兴,那我便给你,就像这次,我知你惦记夜泊秦淮,因为你渴望拥有权势,更渴望闯荡出只属于你的天地,而不是永远依附着我,我都知道,并且我也应该早为你做打算,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兄长亦是如此,小娴,我跟不了你一辈子,我必须在能力尚可的时候,谋好你将来的路,你若是个单纯的,懦弱的,就像其他豪门里的女儿一样,只爱吃喝玩乐,纸醉金迷,那太好办了,给你足够玩乐一辈子的资产便可,但你不是啊,你心中有江湖,有黑道,我要是一直关着你,岂不是要把你闷出病来,还不如早做打算,成人之美” 这席话,犹如一碗蒙汗药,一杯烈酒,江娴愈发浑噩,眼泪却颗颗分明地往下掉,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多么有力的一句话,怀着无限的爱意和力量,原来亦兄亦父,便是这个意思,她欠缺的所有父爱,都由他一一补偿,且超出数倍,不可估量 她喉咙发紧,情不自禁哽咽起来“从前我身边的人,个个都说教我,不想让我沾染江湖,哪怕后来我已经脱离不开江湖了,他们也还是会长吁短叹,百般不情愿的样子,你却不同” “因为我清楚你真正想要什么,而且我有为你保驾护航的能力,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理由去扼杀你的天性,我也有过年少气盛意气风发的年纪,岂会不懂你现在的心思,那我便任由你去闯,你开心就行了,其余的交给我”他淡淡睥睨一眼,说得云淡风轻 江娴吞咽口水,目光停滞在翻开的诗集上,“夜泊秦淮”四个字尤为显眼,这可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好名字,何为精挑细选,是认了真、走了心的,现在歪打正着属于了她,这种心情她无法描述,忐忑又惊喜,兴奋而新鲜 她没再推辞,用力点了下头,眼睛亮晶晶的,因含着少许泪珠,也因无比激动 景丰年满意一笑,扭回头去,金灿灿的斜阳遍地倾洒,他坐的摇椅小幅度摇晃,惬意自在“你取的名字我已点评过,十分不错,我认为我取的也极好,雷家这一辈儿的男孩取名从鸿,女孩呢,从则,准则的则,听说姑娘的表姐一个叫则婉,一个叫则蓉,依我看,咱家姑娘就取一个相宜的宜字,寓意温和美善,你看如何” 则宜,江娴愣神思考,倒是朗朗上口,好听,但… 她皱起眉“好听归好听,但我觉着…太低调了,你能懂我的意思吗,就像我这个寓意娴静端庄的破名儿一样,名字是对小辈的期望,难道我们就期盼她…一辈子相宜、合适吗,反观那小子,鸿运当头,五洲四海,这不是亏了咱家姑娘吗” 好新奇的观点,景丰年略怔,随后一阵轻笑“这是我没考虑到的,那你说,我洗耳恭听” 江娴沉默了,低着头暗自思量,忽然灵光一现“不如叫则懿,就是那个,那个那个,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是挺难写的那个” 他幽思几秒钟,叫女佣拿来纸笔,唰唰写下一个“懿”字,然后拿给她看 她点头如捣蒜“我说的就是这个,你觉得怎样,这不比你那个宜大气多了” 景丰年摩挲着扳指,思索少顷后笑道“那确实,你这小脑袋瓜还挺好用,但这个懿字,一般人可背不起” “一般人?我侄女可是雷家根正苗红的小姐,命里带着吉祥富贵呢,哪会是一般人,况且按雷复轰的意思,小子由他带走抚养,姑娘就留在何玫身边,她以后可是要在咱家长大的,想当一般人也难吧”她半开玩笑反驳 话已至此,景丰年没有驳她,笑着答应了,她心情大好,哼着小曲继续晒太阳,直到太阳即将落山,阳光弱下,颜色转变为更深的橘红,他片刻不言,忽双脚落到地面,摇椅停止摆动,他直面向她,表情郑重“在出发香港之前,你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 江娴被他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吓唬谁呢,直说不就好了” 他完全没有说笑的意思,眼神尤其认真“一,无论如何都不许吸毒,碰一下都不行,否则我即刻收回你的所有权力,从此以后你休想再风光” 江娴心里咯噔一下,又听见他威严的嗓音“以毒养场,是咱家的惯用手段,此次我也打算用毒品控制香港的地下市场,这个你知道的,从今天起你便是夜泊秦淮的主儿,一草一木、一兵一卒都属于你,但唯独毒品不会经过你的手,我会派可靠的人专门盯这一块儿,而你,不许参与一星半点,我不是怕你不善经营,会亏损钱财,只是怕你误入歧途,害了自己” 江娴仔仔细细听着,也觉得有道理“好,我答应,你说的对,我记下了” 他仍然正襟危坐,足以看出严重性“至于其二…是你的私人感情问题,我相信你已经猜到了,不用我多说” “嗯…不能和不该来往的人来往…不能重蹈覆辙…对吧”怎么突然提这个,她有点不好意思 景丰年眯了眯眼,脸色逐渐阴郁,因为想起一些不好的往事,此刻他有千言万语想说,想像上一个条件一样细致地讲,但根本无从下口 他只说“你知道就好” 江娴连连答应,看出他脸色不对,赶紧凑过去哄,啰哩啰嗦发了一堆誓,还卖萌撒娇,他这才缓和了脸色 她走后,站在罗马柱前的云峥默默靠近,屈膝扶景丰年起身“恕我多嘴,这次我真猜不透您的心思,让大小姐管场子没错,但怎么…偏偏送她去香港啊,您为夜…夜泊秦淮投入那么多心血,已将它视为重中之重,怎能给大小姐当练手的试验品啊,谈不上糟蹋,但也是耽误了您的大业啊,二是…香港那个地方…总之我不理解,您明明可以给铜雀台或皇庭,这两家规模也不小,足够大小姐玩一场,而且还不用出台湾,您心里也踏实啊” 夕阳染红苍穹,光芒万丈,景丰年眺望着,眼神渐渐复杂“你分析得对,为我,为景家,你全都考虑了,可是云峥你不懂,这一次我只为她” 云峥不明所以,迟疑地张嘴又闭上 “当年她跟我回家时,可谓是心灰意冷,遍体鳞伤,我至今记得她离港时的眼神,多么不甘,多么失望,她不是逆来顺受的软性子,相反,她与我一样偏执,那些年在香港受过的伤就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拔不掉,如果想真正解开她的心结,只有让她重回香港,在那片土地上重新建功立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景丰年拂袖而去,星星点点的灯光洒在他肩头,云峥刚反应过来,急忙追上,附和说有道理,解铃还需系铃人,一定能… 他没说完,因为景丰年回眸了,充满愠怒和警告的意味“人?” 云峥这才意识到说错话,心惊胆战改口“不不不,没有人,是地方,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无意间的有口无心,恰好戳中景丰年深埋的忌惮,灯光流转,他眉眼深沉,默思半晌后鄙夷一笑“她刚才评价则懿为生来就不一般的孩子,因为生在景家长在景家,必定非比寻常,有道理,这三年来她片刻不离跟在我身边,见了世面开了眼界,早已脱胎换骨,以她现在的眼光,定然瞧不上那个卑贱之辈,估计还经常后悔当年呢,必定如此,那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家伙,不足为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