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识

    虞老爷和千夜来到虞鸣烨的病房,只见他浑身冒汗,表情痛苦,沉重的大腹微微震颤。他的双腿不自觉打开,双手也握成了拳。

    温大夫对千夜说:“虞少爷的羊水已经破了,正式进入产程。你看他的眼珠,一直在动。”

    虞老爷急着问:“鸣烨他会醒吗?”

    温大夫师兄说:“分娩之痛堪比清醒剜rou剔骨,如果这种强烈的刺激都不能让病人醒来,那……”估计以后醒来的希望也不大了。这话他没说,这个时候不能再给焦虑的家属火上浇油。

    他观察虞鸣烨,又说:“虞少爷对疼痛是有反应的,他身体一切动作都在努力向下挤压胎儿。”

    温大夫对千夜说:“大少奶奶,你跟虞少爷说说话吧!”

    千夜伏在病床前,握住虞鸣烨的手,“鸣烨,你很疼吧?疼你就喊出来!你弟弟都活了,你怎么能一直睡着?求求你,快醒过来吧!我们的孩子马上要出世了……你不要留我一个人……”

    说着说着,千夜忍不住泪如雨下。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她不得不坚强,不得不浑身长满利刺,不然,她便坚持不到虞鸣烨醒来的那一天。

    而那一天,却是遥遥无期,她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虞少爷汗流颈背,胸前的衣服也湿透了,他疼得仰起脖子,眉头深锁。

    千夜大声呼唤,“鸣烨!鸣烨!”

    突然,她感觉手里虞少爷的手指动了动。

    千夜一怔,继而扭头对温大夫说:“他动了!”

    温大夫师兄立刻查看虞鸣烨的瞳孔,在他耳边喊他。虞老爷和钏儿也加入呼喊。

    虞少爷反握住千夜的手,嘴唇稍动,含糊地说了几个字。千夜靠近听到:千夜,我疼……

    千夜又哭又笑,“鸣烨,你在生孩子!”

    大夫们立刻将病床摇起来,大大分开虞少爷的大腿,方便他用力。

    千夜始终与他手指相连,“鸣烨,你听着,你现在正在分娩。我知道这很疼,但请你坚持一下……”

    虞少爷睁开眼,目光迷茫,找不到焦距。良久,他将眼神定在千夜身上,扯出一个无力的笑容,“千夜,别哭……呃……”阵痛再次袭遍全身,让他更加清醒。

    温大夫曾经就对千夜说过,虞少爷五个月前生产过一次,这次临盆比上次容易一些。只要他能醒过来,不会出大纰漏。

    千夜握着虞鸣烨手掌,给他力量,“鸣烨,用力啊!”

    温大夫师兄说:“吸气,再吸气,用一次长力!”

    虞鸣烨咬紧牙关,“啊……”

    温大夫师兄戴上橡胶手套,手指探入虞少爷产道,“我摸到孩子的头了!您用力!”

    虞鸣烨刚刚醒来,浑身肌rou还不大听使唤,只是本能发力。这种疼痛从腹部延伸到胯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撕裂了。

    他嘶声大喊:“啊……”

    这波阵痛没能娩下孩子,虞鸣烨累得气喘吁吁。

    温大夫与师兄研究,这个姿势不太利于胎儿下来,最好让产夫跪着。

    于是,众人扶起虞鸣烨,千夜上床跪在他身前,与他相拥,支撑他的身体。

    虞老爷心情紧张,他担心儿子再次陷入危险。但看到千夜与鸣烨紧紧抱在一起,他又忍不住心思复杂。这个小女子以一己之力,撑起鸣烨的身体,他们两人之间是滚圆的肚腹。她时不时亲吻鸣烨额头,双手按摩他的后腰,在他耳边温言细语。虽然他们没做什么,却给人温柔缠绵的感觉。

    虞少爷靠在千夜身上,用手箍着她,一阵一阵用力。

    黑色的胎头娩到xue口,将后庭顶出一个鼓包。

    温大夫师兄用手扣挖产道口,帮助孩子出来。

    虞少爷呜咽着将孩子推出身体,软在千夜怀里。

    千夜不顾汗湿,在他脸上啄吻,“鸣烨,你好厉害!你生下孩子了!我们的孩子。”

    温大夫激动地对虞老爷说:“虞老爷,恭喜,是位小少爷!”

    虞老爷也忍不住湿了眼眶,他的儿子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终于生下虞家的嫡长孙。

    虞鸣烨从沉睡中醒来,排出寄生胎,又生下孩子。相隔五个月两次分娩,几乎掏空他的身体。

    他在教会医院住了五天,便回家调养。开始两个月睡着时间长,醒着短。但虞家名贵药材充足,又有温大夫为他调养。虞少爷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少爷院子里又恢复生气,从上到下喜气洋洋。

    虞鸣烨醒着时,千夜寸步不离,珍惜每一刻二人相聚的时光。

    虞老爷为孙子起名虞梓琈,小名阿福。

    小阿福小小一团,睡在父亲身边。虞少爷让奶妈抱来弟弟虞鸣煊。虽然名为弟弟,也是从他肚子里生出来的,他心底亦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

    自从虞少爷好转,千夜便不那么讨厌虞鸣煊,虽然无法像喜爱小阿福一样喜欢虞鸣煊,偶尔也会抱抱。

    虞鸣煊只有七个多月,却对千夜天生亲近。毕竟,他在哥哥肚子里,听到最多的声音还是千夜的。只要看到千夜,就要她抱。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虞老爷起初不去打扰千夜两人,留给他们团聚的时间。

    过了一个月,也不见千夜主动找他,他心里开始焦躁不安。后来有些赌气,也不传唤千夜,她竟真的避而不见,连最起码晨昏定省也免了。虞老爷心中五味杂陈,自己不过是她空虚时的填补,她抓住权利的工具而已。

    有一日,二太太想去探望大少爷,和虞老爷说起。虞世安便与她一同前往。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父权大如天。就算虞鸣烨以前缠绵病榻起不来床,也是等他身体好一点,坐轮椅去给虞老爷问安。虞老爷几乎不会来探望儿子。

    进门的时候,虞少爷夫妻俩正在逗弄小阿福,虞鸣煊在床上爬,想往千夜怀里钻。

    虞少爷笑着说:“你就抱抱他吧!”

    千夜嫌弃,将虞鸣煊扒拉到一旁,“去去去,别来烦我!”

    虞老爷二人一步跨入,正好听到这两句。二太太觉得这话似有不妥,偷偷去瞄虞世安,只见家主大人盯着千夜皱眉,面色不虞。

    千夜低眉顺眼,起身给虞老爷夫妇行礼,就是不与他对视。

    虞少爷坐在床上,也想下来见礼,被桂花拦住了。

    二太太拍着虞少爷的背,“我的儿,你可受苦了!心疼死二娘了!”

    虞鸣烨拉住桂花的手,“让父亲和二娘跟着担惊受怕,鸣烨不孝。”

    虞老爷对儿子倒是脸色缓和,毕竟他拼了性命,为虞家留下两代男丁。

    虞少爷面对父亲的好脸色,有些受宠若惊。记忆里,虞老爷从来都是个不苟言笑的大家长。

    四个人坐在一起说了会话。虞老爷的眼神总往千夜那边瞟,又若无其事移开。

    千夜只是低头,一脸温柔地看着丈夫和孩子。

    虞老爷胸中呕着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直到虞鸣烨困倦,虞老爷和二太太起身离开。千夜将两个孩子交给丫鬟照顾,亲自送公婆出门。

    到了院外,虞老爷极其自然地说:“桂花,你先回去,我有几句话问千夜。”

    二太太心下诧异,又不敢多说,行礼告辞。

    虞老爷让小厮们站在远处,他背着手往前走,千夜只能在后面跟着。

    四下无人,虞世安站定,仰头望天,背影有些孤寂。

    虞老爷见千夜不肯先说话,叹了口气,说:“我不来看你,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去见我了?”

    千夜离他一丈远,淡淡说:“鸣烨醒了,我不该再有其他念想。”

    虞老爷转身,眼底深埋伤痛,“你什么意思?你有了鸣烨,就不愿再理我?”

    千夜:“老爷,你有十几房姨太太,而鸣烨,只有我一个人。我不想让他知道,你我的事。”

    虞老爷:“我可以为你遣散所有妾室……”

    千夜:“老爷,你别这样。你何必非要在我这一颗树上吊死!我是你儿媳……”

    虞老爷忍无可忍,抓住千夜胳膊,“你把我压在床上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是我儿媳?”

    千夜:“老爷,我们回到以前的关系,好不好?我是阿福的母亲,你是阿福的爷爷。这事传出去,你让鸣烨和阿福怎么办?”

    虞老爷颓然松手,点点头,“你只想着鸣烨、阿福,就是没想过我!”

    千夜:“女人对你来说,想要什么样的没有?”

    虞老爷:“那时,你和我在一起,就是为了掌权,也是为鸣烨再也醒不过来做打算。”

    千夜:“我始终相信,鸣烨一定会醒来。”

    虞老爷自嘲一笑,觉得自己实在可悲,“你回去吧。”

    虞世安看着千夜的背影,暗自伤情。他这是做什么?四十多年来,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从未软弱过。怎么到她那里,就老房子着了火,格外较真了呢!

    转眼又过了一个多月,虞家嫡长孙虞梓琈百岁。虞家免不了大肆庆祝一番,不仅摆下十天流水席,还请了戏班子唱大戏,又叫来照相匠给小阿福拍百岁照和全家福。

    在此之前,千夜给虞少爷看了在他昏迷时的合影。两个人依偎在夏末的花丛里,一站一坐,虞鸣烨的头靠在千夜怀里。

    虞少爷拉住妻子的手,心里激荡着强烈的情绪。谁人能在他生死未卜时不离不弃,又是谁不停呼唤,从未放弃过他。他能醒来,完全是念着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等他。如果不能与她白头偕老,他今生终有憾事。

    这一次,他挽着千夜的手,坐在客厅椅子上,留了一张合影。镜头下,二人眉目缱绻,正是青春年少,十指相扣,心意相通。

    百岁宴上,虞家大少爷长身玉立,大少奶奶秀外慧中,稚子白嫩可爱,还有一个时刻揪着千夜裤脚、九个月大、走路还不利落的小叔子。

    陪在虞老爷身边的十四姨太苏卿曼暗自揣想:大少爷站起来了,脸色红润的样子真是俊俏啊,和自己年幼时见到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完全重合了。他笑起来真是让人移不开眼。

    再看虞老爷,虽然有着相似的眉眼、成熟稳重的俊朗,终不如大少爷对大少奶奶一人的深情,那般珍贵了。

    忽然,苏卿曼惊觉,千夜好似下意识躲避什么人。再追寻目光的根源,竟是身边的虞老爷。他虽然未盯着千夜看,但目之所及,竟有一丝不舍与缠绵。她的老爷她的夫,竟也会这样看着一个人。

    大戏唱起来,虞家商铺、田庄所有管事都来道贺。他们心下奇怪,大少奶奶前不久还抛头露面整治账目,怎么一转眼,大少爷醒了,孩子也生了。当初看她,可不像有孕的样子。换言之,就算她有孕未显怀,虞老爷也不会让身怀六甲的儿媳出来料理生意。

    可是,若说小公子是大少爷在外面和其他女人生的,以虞大少从前的身子骨看,大概也不能够。若说是抱来的孩子,以虞老爷的性情,就不会这样大张旗鼓的庆祝了。摸不清啊摸不清。

    大家虽然心存狐疑,但面上都未显露分毫。虞老爷素来威严,大少奶奶也是手段了得,这公媳俩,他们谁也惹不起,还是不要多说,触人霉头的好。

    田上庄的陈主事也随同僚一起来喝喜酒。席间,他无意说起,自己治下有家同姓佃户,他家幺子得了同虞大少爷一样的怪病。前几个月那陈三竟然失踪了。他家先前还到处寻找,也不得其踪。到后来你猜怎么着?这一家人一夜之间,全家六口,竟然全都消失个干干净净。

    虞鸣烨被宾客灌了几杯水酒,他借口更衣,跑到外面透气。千夜想要陪他一起,被虞少爷按下,“我都好了,你还怕我自己走不动吗?你且看你的戏,不必管我。”他终于不必频繁小解、呕吐,也不用每次出行都前呼后拥。他喜欢一个人独处,在安静的花园听前面的锣鼓喧嚣。虽然以前他也经常这样听,如今心静毕竟不同。

    曾经是满怀落寞,现在是身在繁华,又能抽离而出。

    走了一会,他到更衣间如厕。忽然,大门被人打开。虞鸣烨猜应该是千夜。这里是大少爷更衣、休息、醒酒的地方,会来的只有他和妻子。

    虞少爷准备提起裤子,出去吓一吓千夜,没想到,听到父亲的声音。

    虞老爷:“你给我解释解释,陈怀岐一家为什么会突然失踪?”

    千夜口气不善,完全没有人前的谦恭,“我怎么知道?岐哥被你的小妾打死,说不定她还不解气,做下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虞老爷:“呵,芒夏已死,死无对证是吧?”

    千夜:“虞世安,你想说什么?”

    虞少爷心中一惊,不明白千夜为何直呼父亲名讳,而他爹竟然没有任何反应。

    虞老爷:“那个被你带来,芒夏的jian夫,是陈家人!你若不认,我明日便找来画师,画出柳四形貌,让陈主事辨认!”

    千夜:“芒夏死都死了,你还来追究,有什么用?”

    虞老爷双手箍住千夜肩膀,“她肚子里是我的骨血,已经五个月了!”

    千夜甩开虞老爷,“你的孩子是命,岐哥肚子里快要生出来的孩子,不是命吗?”

    虞老爷:“千夜,你一直在恨我!恨我当初不让鸣烨去医院开膛破肚,恨我纵容芒夏私审陈怀岐,导致他一尸两命!”

    千夜:“对,当时我恨透了你。凭什么你一句话就能主宰别人生死?你有了儿子,又快要有孙子。而鸣烨就是你传宗接代的工具。你对他没有一点父子之情。我就是要你尝尝痛失骨rou的滋味!”

    虞老爷揪住千夜,“你太狠毒了!”

    千夜:“怎么,二十多岁的儿子生死不知,你不心疼。倒来心疼那个未出世的?”

    虞老爷一巴掌扇在千夜脸上,“你住口!”

    千夜被打得脑袋偏了偏,回手还给虞老爷一巴掌。

    隔间里的虞鸣烨都听傻了,他昏迷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千夜竟然敢对父亲还手。

    外面的两个人情绪激动得呼哧带喘,大眼瞪着小眼。

    虞老爷的手指抚上千夜脸颊,声音颤抖,“还有什么是你干不出来的?”

    千夜甩开他,“你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吗?让人绑了我,也乱棍打死,给你的小妾孩子报仇。或者带我去见官……”

    虞老爷拽过千夜,咬上她的嘴唇,血腥味瞬间弥漫整个口腔。

    渐渐的,激烈的啃咬变成蚀骨的深吻,虞老爷声音软了下来,“你明知我不会那样做,偏要说出来刺我!”

    千夜将人压在墙上,吻得气喘吁吁,“你是来挞伐我,还是来求欢的?”

    虞老爷也不知怎的,本是气势汹汹,气得灵魂出窍,不管不顾将人揪来。但是贴近她,她说什么乱混打死,他就无法自已,比痛失子嗣还是难过一百倍。

    虞老爷抱紧千夜,“不要说什么生啊死啊!”

    千夜:“芒夏杀死岐哥和他的孩子,我又杀了芒夏母子,我的命,赔给你好了!”

    虞老爷:“我怎么舍得杀你?我已经克制自己,不去想你,不去见你。你还要我怎样?”

    千夜推开虞老爷,“那就继续,父慈子孝、天伦之乐,不好吗?”

    虞老爷:“不好!”他再次吻上千夜。

    两个人跌进软榻上,四肢缠绕,难分难解。

    虞老爷忽然哽咽,“我以为,你是憎恶芒夏怀了我的孩子,才痛下杀手。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你一直都在骗我,你接近我,只不过想报复我!”

    千夜动作一顿,继而变得轻柔,“我恨你怎么了?我不该恨你吗?是你先对我有非分之想。你还差点强暴了我。”

    虞老爷:“之前是我薄你,可我把心赔给你了。”

    千夜注视着虞老爷,吻去他眼角的泪,“虞世安,你别哭!”

    虞老爷:“千夜,我好想你!”

    千夜:“虞世安,我们不能再继续了!放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