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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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岁的顾仁成醒来。梦里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开枪自戕,血在整个游泳池里晕开,反射天光。 梦境太过真实,他的头发已经被汗沁湿,一缕一缕贴满额头。顾仁成抬手想要抹去脸上湿意,却是徒劳——手心被一层厚厚的汗包裹。而眼中的无来由的泪水一直不曾止息。 如伤病寻求解药般,他紧紧抱住身旁的林昭。还在睡梦中的她发出了一声嘤咛,习惯性的往他的怀里蹭了蹭,于是他所有的不安在黑暗中湮灭。 顾仁成将人又往怀里紧了紧,回忆他和林昭的开始。 人来人往的画廊在午后短暂地被按下暂停键。 一位黑衣男子在林昭的毕业作品前驻足多时。出于好奇,林昭慢慢走近那名男子。 察觉到脚步声,男子转身看见林昭姣好的面庞。他的双眼瞬间噙满泪花,甚至整个人激动到失态,嘴唇翕动,失声嘶哑。 尽管不知道这位先生为何失态,林昭犹豫片刻,还是向他双手递去一方手帕。男子直愣愣地看着林昭,反应过来慌忙接下,“对不起,我失礼了。” “没关系,先生。您是想起什么事情了吧。不过您放心,每个人都会有脆弱的时候。“她环顾四周,”又没有什么人,您不用勉强自己,而且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她笑着,正要离开时又想起什么似的,”啊,那边还有其他画家的作品,您如果感兴趣的话,也可以稍后再看。” 林昭转身,把这一方的时间与空间留给男人。自然也就不会发现男子幽深的目光缠着她的身影,直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再也无法延伸为止,而后轻轻吐出一句,“你终究还是回到了我身边,林昭。” 在准备下一件参展作品时,林昭脑中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双流泪的眼睛,也许那幅画触动的记忆对那位先生而言一定是刻骨铭心。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因为自己一时的好奇心而去随意揣测他人总归是不道德的行为。毕业画展上的奇怪男人不过是一个插曲而已,林昭在去前辈引荐的画展上想道。 画展正式开展前是一个小型的交流会,这也是那位前辈极力说服林昭来到这里的原因。与一些年龄相仿,但画风可能截然相反的创作者交谈,学习。想法之间的碰撞与融合,本身就是一种艺术。林昭按照事先给定的座位序号入座,她的座位旁边正是画展上的男子。 “您好,请问您也是参展的画家吗?” 对方放下手中画册,林昭瞥见上面有一些零星的标记。他抬头与林昭对视,“很抱歉,这位小姐,我不是画家。但是我的工作与画有一点关系——我来是寻找有潜力的青年画家,与他们合作,投资他们的作品。当然与您比起来,我的工作实在是不足挂齿。“ 林昭有些惊讶,“您…知道我?“ “是一位前辈向我推荐您的,而且前几天的画展上还有幸观赏过您的作品。“ 林昭心念一动,这次画展如果能多认识一些人的话,倒也是意外的收获。 对方大概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林昭小姐,如果您需要的话,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您可以在有需要的时候联系我。“一面递上写有一串电话号码的字条。 林昭收下纸条,想了想拿出随身带的笔,“这位先生,不加姓地称呼您容易混淆,我方便知道您的姓氏吗?“对方笑了笑,抱歉似地补充,”我姓姜,顾仁成。“ 画展结束之后,天色已经从澄蓝转为深乌色。林昭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远去了一家超市,两小时后提着沉甸甸的东西打开一间半地下室的门。 “mama,我回来了。“ 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尽管神智已然不清,还是向女儿露出一个笑容。在安置好母亲后,林昭坐在拼凑起来的桌前计算这个月的开支。笔尖在纸上洇出一大团黑印,林昭陷入思索:再过几个月就是冬季,潮湿的半地下室显然不适合母亲继续居住,可高昂的看护院的费用着实为难住她。她犹疑着,最终从包里拿出白天的纸条。 “没想到林昭小姐会主动联系我。“对面的男子温和的笑着。 林昭有些局促不安。她能感觉到对方应该家境不俗,受到过良好的教育。虽然他态度很温和,但是总觉得那只是保护色,一种客气的疏离而已。 他打量了一会画像,然后取下衣襟里的钢笔,干脆地签上名字。 “谢谢。”林昭有些意外,不住道谢,“真的很感谢您的帮助…” “不用谢”,见林昭起身致谢,顾仁成也随着起身,“我才是要感谢林昭小姐,希望我们将来还能继续合作。“ 目送林昭离开后,顾仁成朝反方向走去,在停在拐角的一辆汽车前停留。金秘书下车打开车门,两人上车离开。 金秘书是一名合格的秘书。这就意味着大多数时候他会保持缄默,完全按照代表的指令行动。他对代表是敬佩的,甚至还有一些畏惧。代表很少笑,大多数是面对那些议员或在社交场合的浮于表面的笑容。 代表活得太辛苦了,他的世界与心门可能很久没有向外人敞开过吧。 他总是在众人簇拥中孤身一人。 代表的行动从来都是有目的的。这点是他跟随代表七年最敬佩也是最畏惧代表的地方。 林昭小姐,这位与代表的关系可不是从一个月前的画展才开始的,那些隐秘的时间,是他这个外人无权打听也无法揣测的。 秋末冬初,这个时令的特产就是名为雨,实际上被叫作雪的东西。林昭手上提着画框,虽然手臂已经酸涩,但眼里是满满的笑意。“多亏了那幅被卖出去的画,母亲终于不用再待在地下室了。” 她私下里曾经向相熟的中间人打听过姜先生的名字,得到的答案令人失望。总而言之,他像是从天而降,突然出现的人。 林昭的胡思乱想成功地屏蔽了正在呼唤她的声音。“你好”,对方低沉的声音透出惊喜,“好久不见。” 林昭抬头,对方高大的身影此刻就在她前面,撑着伞,即使是在路灯这个随处可见的光照下,他像雕塑般的轮廓也一览无余。 “姜先生,好久不见。”林昭不确定来者的意图,礼貌性的回答。 “我能少许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是这样的,你的画作也给我带来了新的客户,我想来想去,实在找不到答谢你的方法,又没有联系你的方式,所以今天才…有些唐突了。” 也许是对方的语气与措辞态度中的诚恳,亦或者是他本身就有一种轻而易举诱使人按照他的想法行动的能力,林昭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 “走吧,我正好在附近办事,车子就在附近。”他笑得很温和。 卡座上,林昭放下手中的刀叉,看向卷积乌云的天空。乌云从四面八方汇聚,最终自天空坠落化为暴雨。 “这个时候居然还会下暴雨,真是罕见呢。”他也在隔窗观望,喃喃自语。然后转头看向林昭,“不用担心,我送你回家”。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今天是运气好,能够碰见你。但是我也不能保证天天都这么运气好啊—所以能留一下你的联系方式吗?” 林昭从他手中接过钢笔,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对方接笔时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手覆上了林昭的手。 一瞬的接触令两人的气氛有些尴尬。接下来的时间在两个人的沉默中度过。 林昭在离家两个街区的地方下了车。陌生人,还是个男人,殷勤的态度,总让人不得不生疑。她转念一想,也有可能是自己误会这位先生了。她决定将糟如乱麻的思绪丢进夜里,再不回头。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那位姜先生与林昭的联系次数多了起来。大多数是询问一些关于她的作品的销售的事情。在聊完作品的事宜之后,他会和她多说一会儿话,大多数是从当天的天气开始,再过几天谈话的内容就变成了她生活中的见闻,他很安静,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讲,他在听。 “代表,”金秘书将手上的文件双手递上,“这是我们集团上个季度的财务报表。” 顾仁成接过,随手放到一边,看向金秘书,“成旭,有件事情需要你去确认一下:会长的固定支出是否已经汇入到账户里。” 金秘书点头,“是,代表。” 在关门的时候,他看到代表正与某人通电话,更让人惊讶的是,代表笑了,而且笑得很…真诚。 林昭放下手机,坐在对面状似专心致志对付盘里的炒饭的周尹一脸八卦地抬头, “啧啧啧,看这样的表情,还真是十分少见呢,说吧,我是不是快要给你买礼物了?“ “别这样说我,人家只是我的一个客户。“ “先把你的表情收一收再说,“周尹略带揶揄的接话,”话说回来,你的客户一定是一个有眼光的人,因为他可是选中了未来绘画界的超新星的画作啊!“ “前辈…”林昭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让我看看“,周尹起身双手扶起林昭埋入手掌间的脸,林昭白皙的脸上正从里到外放射红色,像一颗熟透的水蜜桃。 “还真是容易害羞呢,”周尹坐回椅子上,”不过你那位客户是谁啊?“ “是一位二三十岁的先生,看上去好像很有钱的样子,不过他很容易打交道,我的画他几乎没怎么压价就买下了。“ 周尹的瞳孔在听见“先生“那一句时收缩了一下。她试探性地开口,”那位先生听上去性格还可以啊。“ “是的,他待人处事态度很温和,还真是个好人呢。“ “是这样吗?那还不错。“周尹长出了一口气。 冬季最显著的特点是昼长夜短,林昭走在美术馆附近的小路上,树上的银杏叶与风窃窃私语。她看上去心情很好,不时恶作剧地踢起路边的枯叶堆,然后追着被风吹起的树叶向公交站点方向跑去。瑰丽的火烧云下,她的笑容也丝毫不逊色。 “你看上去心情很好啊。”男人低沉的声音自后方响起,见林昭回头,笑了一下, “今天在美术馆我看见你了,不过人太多,我没办法跟你打招呼,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再见到你。“ 说话的时间,他已经走到林昭身旁,“等等,你头上有片叶子“ 林昭瞬间被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气息包围,硬要说的话,有些像木香加上琥珀的味道,他的温度从敞开的大衣处悄无声息的攀附在林昭的皮肤上。“好了,“他收回手,两个人之间仍隔着一臂的距离。 “谢谢,“林昭笑着道谢,对方也轻笑着摇了摇头。 “既然在这里碰到,现在时间也不早了。那我们也去吃点东西吧,“她发出了邀请,”不过我可能去的地方没有那么高级。“ “没关系的,我不是那种很挑的人。“ 小路旁的摊位的昏黄的灯光下,林昭一边擦着被辣炒年糕的酱汁浸红的嘴唇,一边朝着摊位上的敦厚的中年摊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再来一碗“ 顾仁成将手里的汽水递给林昭,“年糕一次最好不要吃太多。“ “可是年糕是真的好吃啊,你尝尝,真的。“她大块朵颐,一边促狭地眨了下眼睛,“噢,你该不会…吃不成辣吧?真的太可惜了,本来还想让你尝一尝的。” “你的头发乱了。”他十分自然地将手轻轻放到林昭的后脑勺,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一步步试探她的底线。 这样就好,她不会觉察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等到她发现什么时,已经来不及了。 摊主正一边擦汗,一边观察着二人,“两位的感情真好啊” “不是的,大叔,他是我的朋友”,林昭有些羞窘,低着头思索着等会儿该如何解释。另一当事人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拿起年糕,向摊主致谢后拉着林昭离开。 “对不起啊”,林昭显然没注意到自己的手还在对方手掌心里。他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另一只手端着年糕,“年糕再不吃可就凉了。“仿佛牵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两个人在路灯下像普通朋友般告别,顾仁成看着她走的毫无顾忌的背影,自嘲地笑出了声。如果那时再不将林昭从年糕摊上拉开,他接下来就要忍不住亲上她的嘴角。遇见她之后,他的自制力就像是个笑话。 昨夜发生的事就像是一个离奇而美好的梦境,林昭坐在床头想着。至于自己,在天亮时还是老老实实地去练习写生吧,毕竟钱还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