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伤疤与催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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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靡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在初冬的深夜睡出了一身汗。她微微侧过脸,门缝里漏出来一点冷白的光。 耳鸣疯狂作响,绍靡的心跳很快,让她微微头晕目眩。她抬起手腕,运动手环自动亮屏,4:05的字样让她愣了一下。 这个时间,怎么说也不该亮着灯。 她的心里划过一抹阴郁,犹豫片刻还是起了身。 刚出房门,她就被迎面扑来的烟味呛得连连咳嗽。绍靡皱着眉头,在浓郁的烟气里辨认出了叔叔的背影。 叔叔坐在餐桌前,正将烟头碾灭在一口浅浅的容器里。 绍靡只扫一眼,就想起来这是她几年前给他做的烟灰缸。爸妈离世的头一年,他晚归的身上总有淡淡的烟味。于是席渊的二十三岁生日当天,收到了来自小侄女的一份礼物。 小侄女悄咪咪地蹭到他身旁,背着手扭捏地看着他,席渊那时刚经历一个通宵,下巴淡青的胡茬没有刮,正把文件分门归类。他一扭过脸,就看到小侄女弯着眼睛,笑眯眯地凑在他的身旁。 席渊吐出一口气来,或许是被她的快乐所感染,情绪也好了不少。他假装没看到小侄女背着的手,在小侄女捧出这个礼物后给予了足够惊喜的反应。 可当他拆开包装,看到这口捏得歪歪扭扭的烟灰缸时,沉默了片刻。小绍靡以为他不喜欢,急得用小手去捧他的脸,在灯光下微微一转,叔叔的眼睛亮晶晶的,盛了碎光。 直到现在,绍靡也没有再在叔叔的身上闻到过一次烟味,这个烟灰缸也就成了摆在柜子里的装饰。 十五岁的绍靡第一次看到叔叔抽烟,听到声响也没回头,只给她留了个沉默的背影。 她犹疑片刻,还是走了上去,坐在了叔叔旁边的位置上。她一坐下去,就直直地对上了父母的遗像,柜子上摆了两个小小的红色塑料杯,斟了白酒。 她们并排坐在去世的亲人面前,挨得很近,可谁也没靠住彼此,谁也没说话。 绍靡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在缓慢缩小,退回到十四岁、十三岁……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她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第一次知道沉默也是有重量的,突然很想逃。 可是叔叔开了口,他似乎哪里都没有看,似乎也没有对谁说,只是自顾自地:“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还是个皱巴巴的婴儿。只会哭,哭得要震裂天花板。” 他轻轻笑了一声,“我不喜欢小孩子,可是你抓着我的手指特别紧,我哥嫂都说你以后一定很黏着我。” 绍靡动了动嘴唇,她对爸妈的印象其实很模糊,可能是因为泡在爱里长大,她相对于同龄人比较晚熟,几乎可以说是迟钝。这种遥远时光里以另一个人的视角叙述的回忆,她第一次听席渊讲起。 她六岁那年似乎有过一段空白的记忆,只依稀记得她的父母带着她和叔叔去游乐园玩,再有印象的都是跳跃的时刻,叔叔把手从她脖子上收回踉跄摔出门外、叔叔掀开被子躺进被窝、叔叔和她站在镜子前一起叼着牙刷……在她小学毕业之前,她的记忆都像是一条线上沾着的水滴,断断续续串联起她的脉络。 在父母消失了三天后,绍靡终于在一个潮湿的午后,抓着叔叔的衣角,疑惑地询问父母的去向。 叔叔没有回答,可是眼眶红红的,第二天就牵着她去见了一个陌生的阿姨。她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听着阿姨对叔叔说的话,她好多内容都听不懂,只听懂了“自我保护”“遗忘”等字眼。她嘴里含着叔叔给她的糖块,努力从高高的沙发里扭头去看他,只看到了一张模糊的面孔。 十五岁的绍靡现在坐在叔叔的身边,但目光被紧紧吸附在照片上,叔叔也由此显得高远而模糊。她的余光里,叔叔把烟灰缸往远离她的方向推了推。 “我的心理医生问我活着的动力是什么,”他说,“我想到了你。我如果……我如果真的没有抵抗住,你要怎么办呢?” 席渊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我那时状态确实不那么好。” 绍靡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作响,她仿佛回到了那个深夜,迷迷糊糊地感受到搭在她脖子上颤抖的手指,力度轻得几乎没有,却把她拉进了冰凉的恐惧里。 恨吗?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叔叔看向她的眼神是阴沉的。小孩子天生就有感知危险的本能,那个深夜犹如兜头冷水泼下,她的迟钝被迅速溶解,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察言观色。 可是叔叔终究是收回了那双手,在之后的日子里与她相依为命。 她也许不懂爱恨,但她懂这九年的陪伴,并不是两个人对彼此逃脱不了又无法忍受的折磨。 席渊顿了一下,慢慢地捏住衬衫的袖口,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才推上了胳膊肘。绍靡微微扭过脸去看,叔叔的胳膊上躺着几条发白的横向疤痕。 她还在发愣,叔叔就慢慢说到,“……我害怕把你吓到,从来都不敢割动脉。”他的声音很远很轻,像在捕捉过去的回忆,“我真想念他们啊……可是我没办法丢下你,你才那么小,每天睡醒了就黏着我,每件事都要我cao心。” 他专注地看着绍靡大变的表情,垂下的眼角显得很温柔也很包容。这是完完全全的年长者对年幼孩童的表情,可是绍靡心口抽痛,有话语堵塞在喉咙里,让她呼吸急促起来。 她一直以为她们享有共同的痛苦,也因此理所当然地互相支撑着成长,可现在她才明白,因为只有他清楚记得那时的每一处细节,于是他在之后深夜的每一个梦中,都被拖回那日那时,一次一次地重复经历与至亲分离的残酷时刻。原来她们从来没有分享同样的创伤,只有叔叔被永远困在那年那天。 她微微发抖,抬起眼想要在叔叔的眼里捕捉到一点伤痛,好像这样她就能和叔叔彼此安慰,像以前一样把对方作为活下去的锚点。 可是叔叔的眼底是一潭死水,平静而无动于衷。背德的行为和越轨的心思终于是在数日累积后,把他的脆弱绞了个粉碎。 绍靡彻底慌了,她的叔叔一向包容、温和、有血有rou,可她现在在他面前rou眼可见地发抖,他却像她一样,失去了对情绪的反应。 她下意识地抓住叔叔的胳膊:“叔叔……” 席渊只是仍然温和地对她说:“靡靡,你是我的家人。或许是我无意中给了你其他方面的暗示,也许是我态度不够坚定没有给你足够好的引导,我要向你道歉。” 他没有拒绝绍靡,而是将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手指上。绍靡反而像是被烫到一般仓皇躲开,视线也主动避开了。 不要说了。她在心里呐喊,不要继续说了。 只要他不讲出来,她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没有初尝人事的欲念,也没有毫不关心对方的任性。他像一面镜子,将她的自大和冷漠映照得无处遁形。 可是他还是说出来了,叔叔像所有谦逊而对小辈抱有拳拳之心的长辈一样,同她商量:“靡靡,我们回到以前的相处方式,可以吗?” 一股怒气同悲伤包裹了绍靡。可怜她向来沉稳的叔叔,将自己陈年疤痕揭开展示给侄女看,为的是与她划清界限。 他根本不需要这样自损八百地来达到这个目的,因为她在知道了叔叔的态度后,就已经会因为心疼而答应了。 她沉默着,没有发生意料中的哭闹、发怒……仿佛一瞬间从不成熟的躯壳里跳出来,拥有了强硬的自控力。 席渊一愣,有种怅然在他的心脏上叩了一响。绍靡的声音轻而冷静,像一瞬长大成人,情绪一点也漏不出来:“好,叔叔,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