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度我番外 倘若一切从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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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初次见面,小恒。我是丹枫。” 景元领着龙敲开单身公寓的门的时候,里面一片混乱。房子的主人看起来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短发蓬松,单边眼下有天生的红痕,因为正在收拾屋子,显得有些不修边幅。 “请进。景元先生对么?”灰蓝眼睛的持明族青年礼貌地让他们进门,“我刚刚搬过来,这里还有些乱。请别介意。” “没关系、没关系,”景元摆了摆手,然后侧身半步,露出身后的龙,“刚好,我们还可以帮忙——对吧?” “……” 丹枫嗯了一声,有些局促地走出来,跟丹恒对上目光。 像照镜子一样的,生平第一次,他们和世上的另一个“自己”对视。一模一样的五官,一模一样的体态,只不过一个年轻些,另一个更成熟些。 “……”丹枫先开了口,“你的眼睛,怎么……” “是隐形眼镜。原本的颜色太高调了。”丹恒这么解释。 丹恒并不太喜欢自己那双靛青的瞳仁,艳丽夺目,像名贵的宝石——那是他唯一像个纯血持明的地方。但这双过于漂亮的眼睛配上他独自漂泊不定的背景,往往会带来许多麻烦。他并不想被人觊觎。于是,他喜欢用有色镜片遮去那抹美丽的青,而后安心地当个普通人。 但如今,他对这双眼睛的印象稍有改观。因为它们在丹枫脸上的样子是那么合适,像是昂贵的珠宝嵌进为其量身打造的托架,叫那张脸漂亮得如同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那么,初次见面,小恒。我是丹枫。”丹枫补上了自我介绍。 丹枫出现在这儿的原因有些复杂。 一场突然的地震摧毁了持明的老宅,于是他从没日没夜、循环往复的「祭祀」里被解放出来。当日是献牲日,几乎所有持明长辈都在场,然后在地震引发的山体滑坡里死得一干二净——丹枫没事,他在一片混乱里滚到了供桌下边,被石头砸断了一边角和尾巴。除此之外并无大碍。 景元和应星随救援团队赶到了现场,清理废墟、救人。其余的持明没什么大事,只是被埋掉的祠堂伤亡最多。天知道从废墟里刨出一条还在喘气的龙的时候,应星有多庆幸——那一刻他简直想改信丰饶保佑了。 但他是云骑,他们都是云骑,他们信仰巡猎「岚」和仙舟特色社会主义。 “……丹枫哥,你这是……”景元看着脏兮兮的、没穿衣服的龙,身上情爱的痕迹即便浑身是泥也掩盖不掉,“你们在聚众……那个吗?” 丹枫沉默了一下。他感觉到应星的僵硬。 他不知道怎么跟朋友们解释,于是他两眼一闭,假做晕了过去。的确有装鸵鸟的成分,但闭上眼睛后,丹枫几分钟就睡着了。 毕竟他已经连续一整天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睡眠,只有断断续续的意识崩溃昏迷。如果不是这场灾害,他还不知要被做到什么时候……他太累了,连在地上蹭一蹭屁股擦掉还在往外流的jingye都懒于去做。 家里的事被外人撞破会很难收场。 但谁在意呢?他都这样了,先睡一觉再说吧。 …… 再醒来时已经到医院了。伤口都被包扎完毕,似乎肚子里的jingye也被弄出去了。他感到很舒适。 丹枫陷在柔软的枕头里动了动,想翻个身。平躺的姿势会压着他的尾巴根,有点儿麻…… “醒了?”应星的声音响起,很近的距离,“哪里难受?” 于是他勉为其难地睁开一只眼睛,瞧见白发的男人坐在床边的塑料凳上,拿着刀削苹果。床头柜上摆了个盘子,里面已经有了不少苹果块,看起来他削了有一会儿了。 “……”丹枫沙哑地开口,“尾巴麻了。” 应星便沉默地放下刀和果子,过来帮他。 那条流光溢彩的龙尾从中间折断,现在打了石膏和绷带,可怜兮兮地被吊着固定。丹枫翻了个身,半截吊在空中的尾巴就晃了晃,像晾晒许久的咸鱼一样。 “持明……怎么样了?”他背对着应星问。 “那天聚集在祠堂里的,除了你之外,都没有活下来。其他地方只是房屋出现裂痕,没有人员伤亡。”应星简单地概括了一下。 “……他们都死了?也……包括雨别?”丹枫又问。似乎有些惊讶,在惊讶之中,似乎又揉着应星无法厘清的复杂情绪。 “如果他在那里的话,大概率是。身份识别工作还在进行,但除了你,我们在那儿没有找到别的幸存者。你们的家族产业现在……”应星顿了顿,又改口,“罢了,没事。你先养伤。” “没有那些老家伙,该是要垮了,”但丹枫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很多投资方会撤资,债务情况不大乐观,本季度的营收恐怕全部要用来抵债……” “你躺在病床上还要cao心这些?”应星皱了皱眉,“大不了把厂子都打包卖给景元充公。”反正丹枫自己的积蓄足够他下半辈子不干活了。 “……” 丹枫轻笑了一声,果真不再说了。 谁也没提他那一身的狼藉。尽管他和朋友们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了,但聊上几句之后,他仍找回了几分从前的轻松感。他打量应星,觉得这人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副鼻孔瞧人的样子;景元也没变化,cao心这、cao心那,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只有他自己变了。 丹枫看着自己白净的指尖,清瘦修长,几乎透明。他意识到被关在那儿暗无天日的十个月叫他变得病骨支离,像个还留在人间没走的鬼魂。 “之后你打算干什么?”应星问他,“不会要回去收拾烂摊子吧。” “……” “……怎么不说话?丹枫,你不会真要回去吧?!” “我应该回去。但……” 应星看起来有些生气,为他还要回到那个所谓的家里感到生气。丹枫想着,其实他自己也并不想回去。 但知晓祭祀之法的人几乎死光了,他若不回去,持明怎么办?祭祀又怎么办?没有人可以替他完成这些事的。 他正想着,如何用委婉一些的话说服应星,便被开门声打断了。 景元推门进来,直白道:“你回不去了,丹枫哥。” “?”丹枫抬头,看着景元的猫儿眼。 “『不朽』崇拜被定性为邪教,祭祀不许继续开展了;因为一些涉黑涉邪问题,持明的产业也暂时停止运营,管理层全部接受调查,”景元抱着胳膊,笑眯眯地宣布,“恭喜你,净身出户了。丹枫哥。” “……” 丹枫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不太相信自己听见的。 “……邪教?”他喃喃地重复。 “丹枫哥,你也是云骑,重复一下我们的信仰。”景元道。 “我宣誓效忠帝弓司命,信仰仙舟特色社会主义,”丹枫迟疑道,“但是『不朽』……” “祂不会回应你们的。如果通过那种祭祀就能唤回『龙』,获得神的赐福,那仙舟自力更生的这么多年岂不是太可笑了?”景元哭笑不得,走过来动作自然地插了一块应星刚削好的苹果吃,“丹枫哥……嗯,放弃幻想,拥抱唯物主义的新生活吧。” “……”应星表达了不满,“我们都还一口没吃。” 于是景元又拿了两个果叉,叉给好朋友们一人一块。 …… “景元,你把他老宅也充公?那他住哪儿?” “我又没把他的银行卡没收……重新挑个房子嘛。住到神策府周边来怎么样?” “……不必了。” “?” “我想去……看看小恒。”丹枫说。 于是丹枫出院后,出现在了丹恒的出租屋门口。 丹恒刚刚毕业,从上学的城市搬回家乡,连工作都还没有找到。他和景元帮着丹恒把客厅收了出来,年轻的持明大学生在差不多忙完后,给他们泡了一壶茶。 “……所以,持明的祖宅查封了,丹枫需要在这儿借住?”丹恒听明白了他们的来意。 “嗯。准确的说,是想请你照顾他一段时间,”景元解释道,“他的脑子……咳,出了点问题(说到这儿时他被丹枫瞪了一眼),一夜之间家人全部遇难的打击实在太大,引发了抑郁、焦虑和一些自杀倾向……” “……” “……你是他唯一的家人了。跟你在一起,他或许会好一点。” 景元表情真诚地撒了半个谎,把让丹枫住下的必要性说得充分到不能再充分。家人都死了是真的——包括几个疑似他血缘上的父亲的持明,还有母亲雨别……雨别在事故几日后被确认死亡,他在祠堂废墟下那一堆难以辨认的龙rou团里。但丹枫的精神姑且还算正常,没有到这种能不住下就会当场从楼上跳下去的程度……丹枫坐在沙发上,尴尬得尾巴尖乱动。 好在丹恒听罢,干脆地应下了。 “照顾他自然可以。他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接济我,我也理当回报他,”丹恒说,“只是,我这里没有第二个卧室。” 单身公寓么,只有一张床很正常的。 于是丹枫便笑:“我可以同你睡在一处么,小恒?” “……”丹恒冷静的表情似乎破功了一瞬,“可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怎么会呢,”丹枫看着他,眼里似乎有他看不懂的情绪一闪而过,“……我们是胞亲啊。” 丹恒点了点头,于是话题就停在这里。景元又闲扯了些别的,三人在有些拥挤的室内度过了轻松愉快的午后,到日暮时,景元起身告辞。 丹枫坐在那个沙发上没有挪窝,像这间房子的主人似的冲他挥手告别——这家伙适应得还挺快的。景元心情复杂地最后看他一眼,婉拒丹恒留他吃饭的提议,从丹枫的新生活里离开。 而丹恒在玄关处回头看他屋里的新住客,依然有些不真实感。 “……你自己的东西,什么时候搬过来?”他问丹枫。 “没有其他了,”丹枫掏出自己的手机和充电器晃了晃,然后坦然地告诉他,“实际上……那个家里没有什么『私人物品』是称得上属于我的。” “……” “我算是净身出户。景元说的。” 丹恒沉默了一下。所谓浑身上下穷得只剩信用点,说得恐怕就是丹枫这样。 “那我们出去吃。给你买一套牙刷毛巾……还有睡衣裤什么的,”丹恒想了想,“附近有一个综合商业区,你想吃什么?” “刺身,”丹枫理所当然地道,“有三文鱼么?” “……”丹恒沉默了一下,“我不熟悉附近哪里有卖三文鱼的……” 丹枫眉梢一挑:“唔,你不喜欢海鲜么?吃别的也可以。” 丹恒心道这哪是不喜欢的问题——谁家好男大有钱吃高档海鲜啊? “总不会是……囊中羞涩?你的生活费应当一直有进账。”丹枫摸了摸下巴,认真地疑惑道。 “我没有花,”丹恒便说,“能打工以后就没再用那些钱了。我本想还给你,但一直联系不上。” “……啊。”丹枫怔了怔,继而又微微笑起来,神色如常地表示自己在忙家里的事,可能接漏了。 他似乎在撒谎,但丹恒没有戳破他。谁都有自己的秘密,而丹恒与照顾自己多年的兄长不过刚见面几个小时,他并没有探究对方的难言之隐的必要。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反正,一切都会变好的。 2. “一粒米游荡在砂与海的边际线,大浪之后消失不见。” 丹枫一夜之间成了无业游民。 他窝在丹恒的沙发上给自己的尾巴做护理,断掉的地方已经开始愈合,打着石膏,又闷又痒。他焦头烂额地梳理自己打结的尾巴毛,而丹恒在玄关穿鞋:丹恒今天有场面试,预计要持续一整个上午。 丹枫在前一日帮胞弟挑了衣服,西装得体又合身。丹恒从试衣间走出来时他摸着下巴道可惜时间太紧,没办法定做……他用理所当然的态度盘算花更多钱,丹恒不得不制止他,然后买下了那身青灰色西装。 “我出门了,”丹恒礼节性地跟屋里的龙道了个别,“如果结束太晚的话,不用等我吃饭。” “好,知道了,”丹枫笑眯眯地答应着,但他似乎并不打算执行,“好运,小恒。” “……”丹恒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秒钟,然后离开。 防盗门合上。啪嗒一声轻响,丹枫与他的人世间再度隔绝。他的笑容在一个呼吸之间消失,恢复成无悲无喜的模样,又梳了两下结缠得死死的毛发,梳不开。便把梳子放到一边去,抓起水果刀把那一绺毛团都割下来,力道不轻,像是想要割下自己的过去,像垃圾一般扔掉。 他在持明做了十个月的“龙尊”了,从去年还未翻年的时候,做到这一年深秋……这使他丢掉了很多从前的知识。明面上他是持明的「掌事人」,但持明的所有决定都不是他做的,商业谈判他也不会到场。 龙尊只是一个象征,象征着持明血脉的纯正,象征着「不朽」的目光依然为这个星球上的数千族裔停留。他们在永恒的轮回里祈祷龙祖垂迹,而作为祈祷的一环,龙尊并不需要什么生存的本领、不需要工作和学习。 他只需要在那儿,并且永远地在那儿就好了。 所以,在脱离了持明之后的如今……他还能做什么?丹枫待在仅剩下自己的屋子里,思考着这个问题。 他会的事不多。医术算一样,还有退役云骑的身份;可他不想再碰那些,他把武艺和医术也当做了「过去」的一部分,毫不犹豫地切割——好了,从走进小恒家的门的那一刻开始,我是全新的丹枫。不会给人把脉,也不会什么搏击术。 丹枫窝在沙发上,像一尊雕像似的想了一个上午,太阳从很大的落地窗外照进来、照在他身上,又慢慢地挪走。 丹枫决定先尝试做一个诗人。 他还小的时候,持明曾经教他许多东西。琴棋书画、经史子集、持明时调、医药天工,统统有所涉猎。那时持明的老宅就是他的一切,黑瓦白墙,镂花小窗,夏天在水榭里听雨落荷塘,冬天踩着小板凳够盛放的梅花;他在持明哪儿都能去,只有一个地方例外——那就是祠堂。 他不被允许靠近祠堂。那附近总有人守着,一但他游荡到那个方向,就有人出来引他离开。 “那边是什么?”年幼的少主问。 牵着他的成年持明温声道:“是祠堂。族中最神圣的地方。” “我想去看看。” “……还不到时候,少主,”成年持明告诉他,“以后您会有机会去的。” 丹枫便点了点头,顺从地离开了。 后来,他从孩童变成少年,听说自己添了一个弟弟——连面都没见着就被送走了——他满心疑惑,弟弟是从哪儿来的?又为什么不能跟他一起生活?他在一堂持明古语课上问出来,他的老师沉默片刻,答曰:“你的胞亲在『不朽』的祝福下诞生,他的出生同你一样崇高——但他的血脉低贱,没有资格待在本家。” “低贱?难道我是什么很高贵的龙么?”少年丹枫摇了摇头,“我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的。” “不!你当然不一样,”他的老师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你的角冠,你的龙尾,你的一切——你与伟大的龙祖如此相像,数百年来,没有持明比你更像祂……或许祂会愿意降临在你身上。” “……” “但丹恒不一样。他甚至可以收起自己的角和尾。” 龙师叹息着,似乎充满遗憾;可丹枫却羡慕起来,因为角会磕碰、尾会曳地,睡觉翻个身都可能会被压痛。他做梦都想把这两样碍事的特征锯掉。 他兀自神游,龙师也继续讲课。但他似乎不在意少主的心不在焉,他发现了,却没有出一言阻止。 毕竟,幼龙所学的一切都是为了祂——在循环往复的仪式中,最初的「龙」必会降临,到那时,祂需要一具合适的身体。至少不能太笨。 ……于是托这些基础教育的福,丹枫肚子里有一些墨水,做个诗人或许可行。 丹恒结束面试时,已经是午饭时间。 他乘电梯和员工们一起下楼,员工们去食堂,他继续前往一楼打道回府。他大学挑了个很难办的专业,图书馆管理,对口的工作凤毛麟角——人事没说要他,也没当面拒绝,客客气气地送他离开了办公室。 多半是婉拒。丹恒这么想着,思考下午再去面哪一家公司…… 叮地一声,电梯到一楼了。金属轿厢门打开,丹恒瞧见公司大堂里站着个非常显眼的家伙。 丹枫站在大厅中央,面对着电梯的方向,双手抱臂,姿态挺拔如崖上青竹;他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衣,自带两边纱袖设计,玉角长尾,飘然若仙。 ……只是没人知道他站在那儿干嘛。 没人赶他,可能是因为他那张脸——长得好看的人上哪儿都有特权,哪怕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杵在大厅里,也不会有人真的把他撵出去:毕竟就算退一万步,他也是个顶漂亮的摆件儿,能轻易打败老板摆在前台的聚财大水缸。 丹枫看见他,眉梢微微一动,露出些许喜色;在他开口叫唤自己的名字之前,丹恒黑着脸把那条显眼的龙拽出了门。 “……”丹枫跟着他,离开了那个不具名的公司的玻璃门,“去吃什么?” “随意,”丹恒说,“你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唔……在路上买的,”丹枫答,“来接你的路上。” 毕竟他只有来找丹恒时穿的那一身衣服,这是绝对不够的。丹枫算了算卡里的余额,认为哪怕没有收入,自己应当也还能享有添衣自由。 丹恒欲言又止,不知该怎么评论丹枫这身像是从什么影视剧现场跑出来的衣服。也许没有买古装已经是丹枫最大的让步。 “……小恒,再走就要过站了,”丹枫委婉道,“公交车站在那里。” “嗯?”丹恒停下来,看向丹枫指的方向。 “从这里坐车回家只要转车一次,”龙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就在附近吃饭如何?” “……”丹恒愕然,“你是坐公交车来的?” 丹枫理所当然地答:“自然。我是……” “……净身出户。我知道了,”丹恒扶额,“跟我走吧,之后坐地铁更快。” 他领着丹枫在路边的小店吃馄饨,给丹枫点了最贵的海鲜虾仁馅儿;丹枫在咬开那颗多汁皮薄的馄饨时露出了些微惊讶的表情,应当是觉得很喜欢。馄饨店就开在地铁站边上,吃完之后直接回家。 两只龙并肩靠在地铁长椅上,背景音是列车飞快地划过铁轨的动静,彼此之间一言不发。 很安静,适合作诗一首。丹枫轻咳一声,开始了自己的发挥。 “一粒米游荡在砂与海的边际线, 大浪之后消失不见。 呜咽着的、与群山切替的夜风, 和将要消失的你, 没有在此世留下任何锚点。” 丹枫说完,静静地看着丹恒。他的断尾被摆在一边,额外占了一个位置,尾尖轻轻摆动着,有些急促。 也许他想要一个评价,丹恒想。所以他诚恳地开口。 “……抱歉,我没听懂。”丹恒说。 丹恒建议丹枫把他的诗发布在网上。毕竟他确实不大懂得诗歌鉴赏,但曝光量足够的话,也许会有懂行的人赏识丹枫。 丹枫照做了,四十八小时过去,收获了5个点赞,还有一个人点赞了两次,大概是手滑赞了一下又取消了。 丹枫沉默了一下,不得不承认自己不适合做诗人。 那么,歌手如何? 丹枫尝试录了一些自己唱的持明时调,费劲地剪了音频发布出去。这一次好些了,有几百个播放量,但评论区唯一一条评论是:还有人唱持明时调啊?今夕是何年。 丹枫:“……” 也许他是老掉牙的家伙了,不该试图在这个社会做个正常人。丹枫拿着手机沉思,忽然目睹了后台跳出一个点赞一个评论。 他顺手点开看了,一个枫叶头像的家伙点赞了他的音频,评论了一句“好听”。 丹枫看着那短短的两个字,忽然笑了出来。 他知道丹恒对枫叶颇为钟情,家里放着几只精美的枫叶标本,正是丹恒大学时期手作的。这个头像也许是丹恒,也许不是——但它让他想到了丹恒,于是他便笑了。 他开始尝试其他的“职业”,比如国画,比如摄影,比如园艺师……家里属于他的痕迹随着这些尝试日渐变多。 他买下一些纸笔颜料,回忆着幼时的模样在纸上画梅花;可他后来再也没观察过院子里的老梅树,好好的一株梅,茎干曲虬得像条墨色的龙;他又试着摄影,竖起手机来悄悄拍丹恒——这一次那些照片获得了好几十个点赞,还有人询问“小哥哥单身吗”……丹枫没回。 后来他又买了些花卉绿植,试着自己摆盆景。 在某一个午后,他摆弄一截枯木的时候,丹恒开门进来,告诉他自己找到工作了。 “哦?是什么?”丹枫从枯树枝后面抬起头,饶有兴趣地追问。 “保安……应该可以算是保安,”丹恒说,“在星际和平公司,负责押运和安保之类的。” “星际和平公司?那可不是能轻易拿到offer的地方。” “嗯。前几天下班在路上遇到一伙混混,在巷子里堵着一个人,我打了景元的电话,顺手把那帮人打发走了,”丹恒顿了顿,“后来知道被堵的那位是星际和平公司的高管,他说我身手不错,可以过去面保安。” “唔。”丹枫发出一声感叹,没了下文。 他在枯枝上蓄了点儿土,放上一些尚带根系的花儿;丹恒走过去看了几眼他已经做好、放在旁边的东西:一个种满多rou植物的陶罐,还有一个山川造景的苔藓缸。 “看起来不错。”丹恒由衷地夸赞。 丹枫甩了甩尾巴,介绍道:“那个叫景元,这个叫应星。” “?” “这个叫丹枫……”丹枫拍了拍手里的枯木,然后又指上面的花朵,“这个是丹恒。” “……” 丹恒显然无法跟上这头龙的思维。 “有什么相似之处么?”他问。其实何止是不像,简直是毫无关系。 但丹枫似乎就喜欢看他绞尽脑汁理解这些的模样。龙低笑了几声,摇头道:“开玩笑的。名字我还没有想好,如果能卖出去的话再取罢。” 3. “所以,祭奠就到此为止吧。” 丹恒与他想象中的样子不大一样。 在丹枫过去的猜想中,他认为丹恒也许是个沉默内敛、总是阴沉着表情,甚至有些许阴鸷的人。他曾对着镜子摆出冷脸,以此来想象丹恒——他那素未谋面的亲弟弟分明与他是一母同胞,为何他能在持明独享宠爱和照顾、丹恒却只能到偏远的旁支讨生活?这并不公平。 他觉得丹恒可能会有些讨厌他,至少也该觉得有些隔应。 但丹恒没有。他在某一个周末的午后与丹恒谈及这些时,丹恒坦言道他的养父母也跟他说过类似于“如果你有丹枫的血统就不会在这儿了”、“你可没有丹枫的命,所以快去把地拖了”之类的话,但他都没有放在心上。 “如果你也在罗浮上学——而不是被龙师带大——的话,就会知道。这种论调……很奇怪,”丹恒告诉他,“你是你,我是我。我不应该因为与你不同而受到责备。这是不合理的——这是我的老师教我的。” “……” “所以这些话我通常只当没听到,”丹恒继续道,“这也并不是你或我的过错。错的是他们。” 丹枫眨了眨眼睛,茫然无措地把视线按到桌上,没出声。他的眼睛有些酸涩,没有理由地……或许是被丹恒的通透震慑了内心,他说不出一句话。 他几乎费尽心思去补偿丹恒,戴着镣铐绕过龙师和持明内部的重重控制,想办法抹平胞弟与自己的不公;可到头来,这些只能换得丹恒的一句话:没有必要,错不在你。 丹枫几乎是在一瞬间被否定了前半生的意义。 而丹恒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叹了口气,把热茶推到他面前。 “丹枫,你得知道。你如今在这儿,只是因为我们是胞亲,你是我的……兄长,”丹恒第一次这么唤他,“而不是因为你给了我多少钱。这跟信用点没有关系,哪怕你身无分文,只要你想,便依然可以住在这儿。” “……” 丹枫沉默不语。 “……过年有机会的话,我带你见见我的老师吧,”丹恒继续说,“姬子小姐,还有瓦尔特先生。他们前些年辞职了,似乎去参加了什么列车……一年到头恐怕就回来这么一次。” “……” 丹枫抬眼,支着那个将将要碎的壳子,轻笑了一声:“我看起来像需要心理辅导老师的学生么?” “像。”丹恒毫不给他面子地点头。 “好吧,那……”丹枫深深叹道,如释重负,“……就拜托你的老师再为我上一课了。” 这就算是答应。丹恒点点头,拿出手机给两位师长发了消息,恰好姬子和瓦尔特结束了上一段旅行,他顺利地约到了师长们,得知丹恒已经找到落脚之处后,他们答应年时来丹恒家里坐坐。 得到回复的时候,丹恒的嘴角勾了一下。很轻地,他自己恐怕没有意识到,但丹枫瞧见了。 丹恒此人,看起来的确如丹枫猜测的那样,沉默、清冷,不近人情。可他的内里是暖的,细致、敏感,还充满善意。这出乎丹枫的预料,却更让他移不开眼。 暖极了。丹枫支着头,单手虚握着桌上的杯子。一杯热咖啡,丹恒泡的。丹恒那颗龙心像这一小杯冬日里的咖啡一样暖和,外头结了冰,里头却还冒着热气。他转头看向窗外,落地窗外头仍是繁华,忙碌的人群并没有因为年节停下——转眼到了年关,整个罗浮似乎依然在滴溜溜地连轴转,除却丹恒与他。他们偏安一隅。 丹恒这时正在厨房忙碌。桌上架着的手机正在播放教程视频,他跟着视频小心翼翼地做第二壶牛油果拿铁,先前做的失败品在丹枫手上,糖加多了,甜得齁人。姬子小姐喜欢苦一些的咖啡,瓦尔特先生则更喜欢茶……丹枫已泡好了。 他有些期待,又有些隐秘的恐惧。究竟在恐惧着什么,他自己却也不得而知。 ……或许是怕在丹恒的师长面前暴露丹恒在家里养了一头深墙大院里逃出来的龙,而不是简单地收留了个人这回事。 姬子和瓦尔特在午后准时到访。丹恒招待了他们,没有太过热情,却亲切得仿佛并未分别太久。 丹枫与师长们聊了几句,并未聊得太深。对头一次见面的人,他总会下意识地端起不好相处的架子来,这在接诊的时候会有好处——免得病人问东问西,他懒得应付。 但那两位并没有介意他骄傲的壳子,像是素未谋面却已熟识的朋友那般,他们聊丹恒的近况、聊他们的旅行,以及,聊那辆神奇的列车。 “继承『开拓』的意志,我们登上了星穹列车,”姬子小姐不疾不徐地道,“实际上,这次过来除了见见丹恒,我们还有一个目的。” “列车上尚缺一个智库管理员……和一个护卫,”姬子的目光分别落在丹枫与丹恒身上,继而她勾起红唇,微微一笑,“两位,有兴趣吗?” “若是早上一年知道这个消息,我便可以少做几份简历了。”丹恒笑道。 于是丹枫也点了头。左右他现在无处可去,自然是丹恒去哪儿他去哪儿。 “倒也不用急着答应,”瓦尔特轻咳一声,“有兴趣的话,稍后我会把星穹列车的资料发到你手机上,丹恒,你们可以看看再下决定不迟。” “好,我会看的。”丹恒点头。 但丹恒并不是一个会轻易答应什么的人。他在回答姬子的邀请的时候,大约就已决定好了——丹枫听得出来,他嘴上说着看看资料,心里可能都在计划着什么时候启程离开了。 丹枫闭了闭眼。心中一瞬间涌上许多不舍,接着却又如浪潮般渐渐退去,留下许多硌人的沙砾。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他曾经奉献所有「虔诚」的龙、持明老宅里的所有,又或者是照亮他生命的朋友们? 那些都有了更好的归宿,那是他没有必要参与的未来。 只是在走之前,他想…… “……可以的话,在走之前,我想再在罗浮走走,”丹恒说,“还有许多地方我没去过。” “当然可以。”姬子笑着说。 丹枫听见了这段对话。他被从自己的世界里捞出来,湿漉漉地上了岸,发现他的内心已经被丹恒洞悉——就像他理解丹恒那样。 “出发之前,你应该还有想去的地方吧?”丹恒收拾着背包问,“先去哪儿?” “你怎么知道……等等,”丹枫语无伦次了一阵,目睹丹恒往登山包里装露营的东西,“我们应该不需要在外边留宿吧?” “我跟房东说过了,明天退租,”丹恒的语气里似乎有几分笑意,“即便不露宿野外,也不会再回来这儿住了——工作我也辞掉了,今天就可以不去上班。” “……” “剩下的家具我会打包好,直接寄到列车——不去收你自己的东西么?” 丹枫哑口无言,半晌,转身拔下自己的手机充电器:“我净身出户……” “不要你的盆景了?”丹恒用下巴点点阳台。 那些个盆景果真没有卖出去,一直放在阳台,丹枫天天给浇水侍弄着。 “『景元』送景元,『应星』送应星,剩下的那个……放楼下小区池塘吧。”丹枫长叹一声,决定就地摆烂。 “想先去哪儿?”丹恒又问。 “……”丹枫沉默片刻,“我想……回持明老宅看看。” 丹恒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应该说,倘若丹枫不回一次持明老宅就走的话,他才会感到有些惊讶。 丹枫从来不说,可他知道。丹枫在给自己的画题字的时候犹豫了很久,终于下笔时,先是写出了一个并非仙舟文字的符号,而后又涂改掉;在将醒未醒的时候,他会无意识地呢喃一些呜咽般的低语,循环往复,叫丹恒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一样古老的东西。 持明语。他没学过,但丹枫定然是会的。他浸在持明的语言和文字里长大,那些东西就像吞噬他的海——他与海的联系不是说分割就能分割的,那是他前半生所有的爱与恨、苦难与欲望。 所以在离开罗浮之前,丹枫必定会再次回到这里。 他背着黑色的登山包,跟着丹枫慢慢地走完碎石板铺就的山路,来到坐落在一处海崖上的持明老宅。白墙黑瓦的大院被查封了,人去楼空;檐下的青苔自顾自地向下攀爬,在冬天变成了干枯黑褐的一块块,攀附在乌木镂花窗上,无声地向外窥着。丹枫看了看门上的封条,带着丹恒绕到侧门——这里有一棵歪脖子柳树,他走到柳树倾斜的枝干上,借由此处轻盈地跳上墙头,转身向丹恒伸出手。 一阵细碎的瓦响,两条龙翻进了院子。 人才走了不久,但院子里已经积满了落叶和枯枝,庭中草木没人管教自由生长,呈现出张牙舞爪的嚣张态势。好在内院的门没有贴封条,似乎是为了方便搜查,所有房间的门都敞开着。于是丹枫得以向丹恒介绍这些房间的用处,教他得窥昔日大宅的一角。 “……这处是书房,连带后院一起,是平日上课的地方。” “那院子里本该还有几个梅花桩的。可惜,拆走了。” “龙师也并不全是迂腐苛刻之人,只是老家伙一个个地,都爱端着;于是年轻些的也不得不照做,再后来……就都成了一个样子。” “这处是茶楼……嗯,持明族里自己的茶楼,闲时许多人会在这儿谈天。” 他略过了一处小院,院里有一树枯死的梅花,敞开的房门内,大件家具上似乎挂着红绸。丹枫看都没看那院子一眼,就走到了下一处去。 “……” “这儿原是个莲池来的。瞧,泥里还有藕在。” “待春来下雨了,想必花又会生发出来……唔,那时它们便是这儿的主子了,改称这里为青莲老宅也无妨。” “……这儿给你的印象似乎不坏。”丹恒突然道。 丹枫顿了一下。 他停下脚步,龙尾毛轻轻扫过落了尘土的石板路,最后状似怀念地悬在离地一寸的地方。他收回像景区讲解员一样指指点点了一路的手,双手抱臂,环顾四周。 “你说得对,”他说,“你说得对。它是『我』的一部分。哪怕我如今知道这是一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罐子,我也没法否认……我正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他望着萧索的院子,没有来由地孤寂。与他一样的龙裔全都不见了,这里只剩下他和一个他不确定能不能被称为龙类的丹恒——丹恒与持明显然太过迥异,他不能被称为「龙」。 池边原是有连廊的。廊下的椅子上积了灰和枯叶,丹枫毫不介意地坐了下去,仿佛闭上眼就能触到过去。他本是这儿的少主,该是不朽座前虔诚的祭品,却机缘巧合地得了一线外头的天光;他走出层层叠叠的高墙向外望去,越是张望,便越觉自己不属于外头。 他理当回到这脏污的泥里,做一只与池泥朽在一起的藕。 丹恒站在他身后,大约觉得这椅子实在不堪一坐。丹枫发了一小会儿呆,便又站起来,拍掉衣服上的尘土。 “最后去一趟祠堂吧。我保证,看完我们便走。”丹枫承诺道。 祠堂的位置很偏。在整个大院的边角上,隐约能听见海的声音。院墙外就挨着山坡,那次地震将山上的泥土抖下来,冲毁了大宅的这一角。 这儿如今已经被清理过。泥土铲走了,露出不成原样的废墟;墙也破了,越过残垣断壁,丹枫远眺悬崖下的海。海鸟在很远的地方盘旋,它们不似龙,没有笼子能将它们留下。 丹枫脱下了外衫。他的断尾已经接续,角也长好了,单薄的衣下隐隐也见了肌腱的曲线。丹恒见他毫不在意地把外套往边上丢,无声地皱眉,不知道这家伙洗衣服的时候会不会后悔这么做;他走过去把那件有些厚重的毛呢外套捡了起来,而后他听见龙脚尖点地的细微声音。 丹枫微微屈膝,摆出一个起舞的姿态。 丹恒的眼睛微微睁大。他退开了半步,于是在下一刻,丹枫开始起舞。 这是他练习过无数次的祭舞,动作美丽又干脆。然而它只会在龙尊的继任典仪上被表演一次,接着他就会被带进祠堂,进行永续轮回的祈福。龙师道,这是能为持明接下来的数十乃至上百年带来福祉的祭祀,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训练,最终他的每一次抬手、每一个转身都精确到无可挑剔。 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动关节的人偶那样,龙在萧索的深院里沉默地起舞,一次次将并不存在的广袖甩到风中;足尖点过破碎的瓦砾,龙尾划过供桌的残骸,他在跳一种循环往复的舞蹈,整套动作在某一个节点轮回、重启,象征远古的持明从海里孵化,又回到海中蜕生。 没有伴奏,没有乐曲。这段静默的祭祀唯一的背景音只有亦是循环往复的潮声。 “……” 七个轮回之后,丹枫停了下来。 “……持明没有墓碑,也不设排位。死后的持明终将在某一日归来,因为我们是……『不朽』的族裔。” 丹枫立在祠堂的废墟前,自言自语似的道。 “所以,祭奠就到此为止吧。”无论是「老师」,还是母亲。他在心里说完。 他随丹恒开始了旅行。 星穹列车穿行星间,四海为家。他第一次走出罗浮,行到只在新闻节目和报纸上看过的星轨,成为无名客的一员。 第一年相安无事,列车上房间不够,于是他与丹恒共享智库的地铺。比家里的床硬些,但不算难以接受。 第二年他们在离罗浮一千千光年远的地方私定终身。在一条普通的街边长椅上,周围往来着忙碌的、黄铜色智械。没有人认识他们,他们在这里的身份唯有开拓者——以及一对年轻的情侣。 第三年丹枫放弃了吃持明避孕药。他实在是懒得日行一粒了,于是决定赌自己的运气:押上在匹诺康尼九百把排排乐都没有摇到头奖的人品。 但问题是,丹恒有十把内拿下那个超级彩头的运气。于是关于龙蛋的胜负,仍然难说。 第四年他们旅行星间,捡到一个冻在无相冰中的少女。 第五年仍在途中。 第六年亦在途中。 …… 第一百一十四年。 丹恒陪丹枫回了罗浮,又到了那片永不疲倦地起着潮的海边。 丹枫早年落下了病根,他本不该这么早便开始力不从心。但谁也没提这个,只是在某一日里,丹枫忽然说想去海边,于是他们便回来了。 买了一幢海边的小房子。仍是六十平,但上下两层,额外带了两个不小的院子,一前一后。 丹枫在二楼装了一扇能瞧见海面的落地窗,没事便在窗边的摇椅上晒太阳,尾巴慵懒地摆动,在察觉到丹恒过来时,颤颤巍巍地抬起来,去绕男人的腿弯;可还没等他够着,就被另一条尾巴截获了,丹恒用自己的苍青龙尾勾住他的,在他额上轻轻一吻。 “……”丹枫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你那十连抽头彩的手气,仍不如我。” 他后来再没吃过一口药,可也没有揣上过龙蛋。 丹恒“嗯”了一声。即便到了这个岁数,他依然没法理解丹枫奇怪的胜负欲,他只能先答应着。 “还记得么?很久以前,我同你说过……最早的持明从海里爬出来,过完一生,便又回海里去。” “我记着。” “……” “所以啊,我回海里的那一日,你去盛一碗海水回来。我就在那里。永远不会走了。” “……说什么呢。该是还有很久的。” 丹枫没有接话。他微微垂下头,打量自己灰白枯槁的发丝,觉得有些难看。 “恒,帮我束起来好不好?”他像年轻时那样撒娇。 于是丹恒去一边拿了木梳,坐到他身后,拢住那把长发,一梳到发尾,顺顺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