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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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的小宇宙爆发而已,你还在担心什么?” 夜枭子转醒时隐约听见这样的话,思绪昏沉像被千斤坠扯拽着一样,他侧了下脸,把一侧的耳朵埋进枕头里。紧接着便是一声尖叫:“他诈尸啦!” 暴露出来的另一只耳朵受到高分贝的刺穿攻击,夜枭子没好气地睁开眼,冷冷看过去。那几个乳臭未干的超兽战士就立在他的床边,火麟飞瞧见他这样仍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嘴一张马上要说些什么。苗条俊连忙讪笑着捂住他的嘴:“夜凌云,他醒了,你不用担心了吧?” 夜枭子翻个身,瞧见夜凌云正也看着自己。 月光在红眼睛里如水流溢,比平日多出一卷罕见的忧虑。夜枭子心里一动,不明所以地静静看了他片晌,忽然撇着嘴角皱了皱鼻子。 夜凌云喉头一哽,还没说什么,就瞧见夜枭子坐起,要下床来。他迟疑着上前:“虽然没有大碍,但是——”劝人休养的话戛然而止,夜枭子的双臂已经藤蔓一样缠绕上他,彼此贴着一起,机甲上的细尘被带到空中,打个转,落到夜枭子的病号服上。 “你离我这样远干什么?”夜枭子攒眉道。夜凌云立在窗边,离他床边比其他人还要远上一段距离,他不满极了。他比夜凌云矮几公分,现在又光着脚踩在地砖上,鼻尖刚好贴着夜凌云的下颌。夜枭子又低了低头,缓缓蹭了一下,像是家养的蛇黏上主人温暖的手掌。 夜凌云抿直唇线,没说话,手掌落在夜枭子大臂上,让人分不清是要推开夜枭子还是要拥抱他。他垂眼,目光落在夜枭子肩头,对这样的亲近依然有些不习惯。 “我们是不是应该走?”火麟飞佯装体贴,以手掩面却声量不减,又放缓了语速,语气格外戏谑。 “你也知道。”夜枭子侧目看过去,吐出几个字,两颗尖牙若隐若现,蛇吐信子般威胁着人。可火麟飞一向是不遂人愿的,回他一个夸张的嫌弃表情。 夜枭子抬眼,冰冷的目光一对上夜凌云忽然就柔软起来,瞳仁盎然地绿。夜凌云一怔,望向他那群战友们,其他人已经架着火麟飞往外去了。 可火麟飞扔在挣扎:“……我说夜凌云,你可得记着开会啊唔唔——”聒噪的声音随着门响终于被隔绝在外。 夜枭子眼底最后的那一点敌意也随即消散,他屈指在夜凌云的武装上铛铛敲了两下:“好咯人。”机甲如他所愿,随着紫光消失,躯体的温度在四平的干冷里更加让人沉湎。夜枭子眯着眼,轻轻在夜凌云嘴角吻了一下:“你不抱抱我么?” 落在胳膊上的双手在片刻之后,还是缓缓拉开他。夜枭子当即攒眉不语,眉梢勾起来,扣在夜凌云身后的双手拢得更紧,不肯顺势分开。夜凌云心底一片幽微,像萤火虫的尾光映着草尖儿,他低头在夜枭子面上落了一枚吻:“你还光着脚,先上床。” 火麟飞摊开双手:“这魔法后遗症不是情绪爆发么?怎么夜枭子和换了个人一样,他俩平常不是这样的吧?”他和招待他们的秘书道,“这位朋友,你们云蝠军团不和纪律很严么?将军和副将这样不分场合旁若无人地大肆亲昵,按军规应该怎么处置啊?” 秘书挤出一个笑:“或许,资料错了?”他其实的确不敢承认那是他们副将。虽然说云蝠军团的将军和副将之间有点什么奥妙已经是整个第四平行宇宙心照不宣的事情,但夜凌云守礼又从不与人亲近,夜枭子则戴着一张近人的假面,言笑盈盈间永远和人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壁,两个人从未在人前逾越界限。秘书想起刚才的场景,心里恶生一阵寒意,但愿夜枭子恢复正常之后不会想起这件事而来处置他们这些无辜的旁观者。 “先不说这个,但是夜枭子想赶咱们走的样子,的确不像之前。” “小胖墩你说哪个之前?” 秘书听火麟飞这样问,皮笑rou不笑道:“副将大人对客人一向是很礼貌的,几大平行宇宙的各方官员们每每提到副将大人的招待,都是交口称赞。这次几位前来,副将大人也颇为上心,要不是他负伤在身,现在就是他来招待诸位了。”言外之意就是之前夜枭子用了什么腌臜手段那也因为他们是敌人,现在夜枭子愿意好好款待是他用心,招待不好也是因为魔法攻击,没有一样责任在云蝠。 火麟飞抽了抽嘴角,小声和龙戬道:“这家伙绝对是夜枭子带出来的。” “客人猜的没错,”秘书弯着眼,“毕竟秘书处是协助将军办事,而最清楚将军习惯、心意就是副将,当然要副将多费心教导。能得到副将的指点,也是我们这些人的运气好。”他碰了碰茶杯,“好像有些凉了,我去给各位再倒一壶。红茶还是咖啡?” 他看了看时间,也需要去提醒将军开会了。 秘书转身出来,看着通向夜枭子病房的走廊,愁眉苦脸,眉毛耷拉下来。按平时的规矩,事务优先,可听那群超兽战士的描述,他总觉得这次和往常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出个一二。 他记得被调到秘书处的第一天时,副将暗示他们的那条凌驾于所有军纪之上的铁令,绝对不能耽误将军的事。 “听起来这后遗症没有什么。”夜枭子拽着夜凌云的手腕,另一只手就无规律地拨弄他的手指。夜凌云欲言又止,忽然叩门声响。 夜凌云顿了顿,道:“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我得先过去一趟。”握着他腕子的手一紧,夜枭子的另一只手插进他的指缝里,他听夜枭子道:“我一起去。” “你刚醒过来,还是先让医生检查一遍吧。” 夜枭子就笑:“以前带伤上前线都是家常便饭,怎么现在开个会都得医生点头了?”他倾身凑近些,“你这样是在担心我么?” 夜凌云下意识眨了眨眼,眼睫一垂,看着两个人十指相扣的手,斟酌道:“只是一些清尾工作,不涉及你,不用你来。至于你的伤,”他拧眉,像是回避又像是茫然不解,“魔法攻击记载少,医生可能会弄错,还是应该再检查一遍。”他抬眼又对上夜枭子的目光,绿眼睛固执又微妙,夜凌云顿了顿,捏了捏他的手指,喟叹一般,“也当然是担心你。” 夜枭子这才翘起嘴角,松手时指腹留恋地擦过他手背:“让医生来吧——你去多久?” “这个,可能是一些并发症,比如不能说谎、嘴比脑子快。但是,将军,我想我应该没有搞错。这种魔法不是什么让人性情大变一类的,就是让人爆发压抑已久的心情。”医生推了推眼镜,将资料调出来,“而且根据敌人的口供,这种魔法也的确有些并发症,而且唯一的解药是时间。我很抱歉,我不能帮将军什么。”他格外歉疚地看向夜凌云,有些迟疑。 当然,他知道云蝠军团的将军从不需要人安慰一二,但是他依然有些犹豫,或者说困惑。现在唯一称得上是好消息就是副将看起来十分热爱将军,但是夜凌云并没有喜悦的迹象。这自然不是说受伤这种事情也可以丧事喜办,但是,医生心想,如果他的伴侣也这样爱他,他总会忍不住暗自窃喜。他看着夜凌云平静的面庞,心里感慨,他们这位将军大人果然感情贫瘠得像是四平的岩地。 “他恢复正常大概需要多久?” “唔,从今天开始算,三个星期。” 刚一进来,门还没有关下,本应该躺在床上的人已经环住他的腰腹,将他抵在墙上。夜凌云反手将门锁上,任由夜枭子将脸埋进自己颈窝里。 “你晚了半个小时。”夜枭子闷声道,抬手抚摸他的面庞。 “有点事情耽误了,不过已经是最后一场会了。”夜凌云道,将自己和医生单独对话的事情瞒下。 “那群毛头小子回去了?” “明天启程。” 夜枭子当即道:“我不想去送他们,尤其是那个火麟飞,一张嘴不带停,他既然闲不住,还不如当个陀螺,让人一直抽——”他忽然停下来,眨了眨眼。 正所谓不能说谎,言行对心。夜枭子想起医生的诊断,眼皮子一跳,神情古怪道:“我是说,难得他们来一趟,不多、多——”一个留字就死死抱住他的牙齿,不肯被舌头推搡出来。 看着他一个违心的字眼儿也说不出来,嘴角抽搐几下都有了些咬牙切齿的模样,夜凌云忽然失笑一声,双手一扣落在夜枭子腰背上:“那就我去送吧。” “我和你一起去。” 话说得急而清晰,听起来的确是真心话。夜凌云点头称好。 夜枭子勾动几下嘴角,确认自己嘴巴没有突发恶疾,眉尾一垮,眼角的青迹也就恹恹地发深:“这并发症真麻烦。”他抿了片晌嘴角,又试着张嘴,断断续续吐出一串短促的气音,依然说不出话。面上一片嫌恶,夜枭子又往夜凌云怀里靠:“还不如直接哑巴掉。”他瞥见夜凌云小小勾起的唇畔,忽然伸手要捏他的面颊。 夜凌云下意识就捉住他那只手,有些睖睁地对上夜枭子的眼:“这是做什么?” 当然是想捏就捏了。目光在手和夜凌云之间快速游移几下,夜枭子又做了捏的动作,不答反问道:“怎么了?” 夜凌云不说话,两个人维持着这个姿态,一侧拥抱着,另一侧横亘在无形的界限上。夜枭子静静谛视着他,促地笑了一声,一开口声音柔软得像含了口棉花:“夜凌云,你不知道你有些微笑唇么?”他向后靠,拉开些距离,眯着眼,“你笑起来总是很好看。” 深切的目光同指腹勾勒一般擦过他的嘴角,夜凌云只觉得耳尖微热。 虽然蓄着短须,但是年轻的好皮囊遮掩不住的明烈摄人,即便神情冷峻,也依然顾盼生辉。十万年来外界各式各样的评价里总带着对他样貌的夸赞,夜凌云对这些肤浅的事从不上心,只关心人们愿不愿意臣服于他这位强者。而现在夜枭子就这样,用着他不习惯的亲近姿态和调情一样的腔调,说他笑时好看。 他从来没听夜枭子说过这种话,夜凌云忽然心想。 他这位副将看起来平易近人,实际上根本不是个好脾气,只是碍于职责才装模作样,毕竟他又不是会同人虚与委蛇的性子,做润滑剂的只能是夜枭子。虽然说是军团,对外还要扯各种皮条,有时候弯弯绕绕多得夜枭子都厌烦,常常对方前脚刚走,后脚不耐烦就蜘蛛一样冷森森地爬到他脸上来。自然夜枭子对自己总是不一样的,刻意或者是真心——又或者习惯地迎合,适当地简略恭维几句给他的成功做锦上添花,可他的确没有夸过这种话。但是至少现在这句是真心话,夜凌云心想。 真心话。 短密的眼睫颤了一下,夜凌云错开视线:“不笑呢?”他绷直了嘴角,看起来像是故意而为,实际上心底古怪地别扭着,先不说简单几个字怎样的情调,他这样套话总有趁人之危的嫌疑。 夜枭子只当他依旧不适应这种赤裸明显的喜欢,又凑上去,视线和夜凌云的面庞一起变得朦胧暧昧。他亲了亲夜凌云的嘴角:“也好看——怎样都好看。” 怎样都好看。他见过夜凌云太多的模样,少年时肆意飞扬叫人心生羡慕,怒时眼里燃着冰冷的火,却也从不形容狰狞,有时候夜枭子看着他训斥别人,无聊间也奇怪,怎么会有人生起气来眉眼凛烈却又分外动人。那时他想,归根到底还是夜凌云底子好,很多时候夜凌云立在地图前,马灯照着他半张凝神不语的脸,又或者一个平常的清晨,他在殿外的环带上踱步,面上都没有明显的表情,只舒着眉眼,也是赏心悦目的。 除了决裂。他始终不知道夜凌云当时超兽之下的样子,也并不去想这件事,起初是觉得没有意义,现在是不敢。 心旌无风轻摇,依偎间隔着门传来一阵脚步声,听人数是巡逻的士兵。夜凌云这才发觉好像抱得时间太久了些,就松开怀。 夜枭子勾着眉:“没别人。” “总不能一直靠着门。”他以前只最多把拥抱停在不可避免的礼节上,可现在显然不是。夜枭子喜欢拥抱,这件事从他们情好的第一天起他就发现了,当时他想自己对情爱这种事完全是门外汉,他也不过就是敲了敲门,干脆任由夜枭子拉着自己往门里随意走算了。所以他从来不拒绝夜枭子的怀抱和亲吻,可今天拥抱的次数未免太多。夜凌云忽然有些羞赧,吻也不少。 夜枭子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牵着他往里去,一起坐在病床上。 手掌握在一起,几乎是一样的大小,那根白皙的拇指就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指节。夜凌云顿刻觉出奇怪,夜枭子平常有这么多小动作么? “在想什么?”夜枭子他看盯着两个人的手,就也低眼,半天没看出来什么名堂。 夜凌云略一迟疑,在心里盘旋了多日的念头还是逼着他把话题转开:“喝可可么?” 第四平行宇宙大部分地区都气候冷湿,云蝠殿临近火山,靠着地热才勉强算得上干燥温冷。寒冷驱使着所有人寻找温暖,晚间一杯热可可是早年纵横四平时养成的小习惯,后来诸事皆定,习惯也没改。两个人总在月垂时分在休息室碰面,夜凌云不说话问事,夜枭子就沉默着冲好两人份,彼此都享受着繁忙一天之后的宁静。可可热气腾腾,两个人喝得都慢,时间也就缓缓步入永恒。 秘书应铃把一应用品都送进来,夜枭子熟练地冲泡,瓷壶里热水一冲,可可粉被水柱激飞一些,却都难逃一劫纷纷溶开。他不喜欢吃甜,夜凌云则完全是无所谓,定制时甜度特意被调低了,这些两人共同的乃至夜凌云的一些用度都随了他的喜好。 小小抿一口,夜枭子眯了眯眼,十分愉悦,像只准备睡觉的猫头鹰。可他不打算睡觉,夜枭子睁开眼,看着水汽之下夜凌云的脸,蒙蒙的水雾让他没办法去数夜凌云短密的眼睫,时间的起点与终点都浓缩在这一顷静谧里。 送行这件事实在没什么值得他们费心的。 夜凌云崇尚规则,从早年就着手建立一个精密的秩序,军团上下缺了谁也都可以正常运转——当然,大难来临也只是可以暂时没有他。夜枭子又精于琢磨细微之处,十万年水滴石穿凿出一定的弹性范围。就比如接待外宾这件事上,现在别说是送几个超兽战士,就是冥王雪皇同时大驾光临,云蝠都可以保证双方绝不见面又宾至如归不耽误任何大小事宜。 但事情偏偏就出了十万年也不会出一次的差错。 夜枭子坐在会议厅属于他的那一把椅子上,心底已经把用魔法攻击他的敌人拷在了火刑架上。 这错其实根本算不上错,不过就是夜枭子话里话外赶人走,和火麟飞互呛了几句,最多说出去不好听。夜凌云眉头方蹙时,他心里就已经盘算好了怎么遮掩这件事,反正几个十几岁的孩子,他只需要说朋友间的打闹笑骂就可以把事情翻页。 但是夜凌云蹙眉就意味着这事情没那么轻易解决,夜枭子干坐着,等夜凌云回来。 可这事情有什么值得追责他的?夜枭子心思百转,列出一个个理由又随即自己否定,他才不觉得夜凌云会为了几个几面之交、临时组队的毛头小子为难自己。他眼皮一跳,想起当初火麟飞一行闯入四平时,不由得磨了磨牙槽,一帮臭小子能占便宜还不是因为夜凌云只认他的规矩么?他当然明白这其中微妙的逻辑,可想到这里,即便是时过境迁,心底还是幽幽。 幽幽忽然成了烈烈,夜枭子咬紧了牙,月光错过他落在别人身上的心情又死灰复燃。一线理智拽着他,他当即便冷笑一声,爆发压抑的情绪,原来这种情绪也会爆发,他竟然掉进陷阱里了。可夜凌云已经觉得不妥了,他不能再生波澜。夜枭子闭目深深呼吸,试图自己把这火苗扑灭,可火被他打得火星乱飞,随即蔓延成千百线火蛇缠绕着他。 门自动开闭,熟悉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理智的挣扎刹那间沦为徒劳,夜枭子已经没办法否认他的嫉妒了。 夜凌云还没坐下,就被人猝不及防地扑了一个满怀。夜枭子一双手臂环住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不能因为他们怪我。” “什么?”夜凌云不明所以,双手下意识抵在他肩上,随即又明白过来,觉得有些好笑,“有什么可怪你的?” “我……”夜枭子挑了挑眉头,“我当然没错。” “几个孩子,能有什么事?”夜凌云屈指在他肩部机甲上叩了两下,“起来。”夜枭子不松手,他十分无奈,“真的有事情同你商量——副将先生,这是您的将军下达的命令。” 夜枭子只得悻悻起身,也不坐,就靠着圆桌立在夜凌云身边。 夜凌云将文件递给他:“秘书长给我的,是你这个月原定的日程。” 三场四平联盟的会议——军费的讨价还价、实验区的扩建、能源的供应问题,一场下属军区的检阅,一次同七平的贸易商谈,大块的时间排得满满当当。夜枭子对这些安排早就熟烂于心,可翻了几眼还是忍不住抽了口冷气。他不想工作。 夜凌云忽然失笑一声,了然地点了点头:“知道你不想工作。” 他说漏嘴了,夜枭子不好意思地抽了抽鼻子,小腿轻轻去蹭夜凌云的膝盖。 “就这几天的情况来说,你现在不适合工作——你看一下,这些工作安排给谁比较合适。我们商量完,你去将军办报备,我给你批三个星期的假期——从你之前攒的年假里扣。”夜凌云盯着夜枭子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从可以休假的雀跃到听见扣年假时“果然如此”的沮丧。最善于掩盖自己想法的人把小心思全写在了脸上,夜凌云有些觉得这个后遗症也算有点好处,何况他们刚在一起,他有时还拿不准夜枭子的心情。 “实验区扩建交给实验室负责人就好,联盟不会阻拦这个;能源谈价格——我们暂时不用涨价,都是走程序,这两个我去也只是签个字,可以给实验室和能源部开一次最高权限。检阅,”夜枭子记录的笔停下来,这次检阅本来就是他陪着夜凌云一起,“我要和你一起去,上不上台不重要,但是我想和你一起去。” 夜凌云点头答应了他:“那么剩下的?” 剩下的才是紧要的。 “首席的意思,联盟里还没有成员希望裁军的苗头,但是联盟新上任的财务大臣是只和平鸽,而现在局势也比较稳定,我们未必可以像之前备战时一样得到充裕的费用。”夜凌云衡量一下,“按以往比较糟糕的情况,七成。我们要让他们看到风险,他们才愿意出钱。” “说到底就是磨嘴皮子的事情。”夜枭子眼咕噜一转,“而风险,只有亲临前线的人才明白。” 这话的意思,就是从夜枭子自己身上下手。他参与了最近的作战,受了伤也昏迷过。 两个人对视一眼,纷纷笑出来。 夜凌云微妙地挑起眉头:“你现在这样子,可没有办法去和他们夸大情况。而医院的记录也不能伪造,说你重伤、昏迷至今——他们马上就要面临联盟特派员的检查了,少些麻烦吧。” “呐,”夜枭子打趣他,“总不能让我们正直公平的将军大人去和人撒谎。没关系,只要放一些真真假假的风声就好,你知道那些蠢钝的秘书们总喜欢在茶水间聊些有的没的。而且这次会议派在后面,财务大臣发现我没有出席前两次会议,总会觉得有地方不对劲的。” “如果联盟调查呢?”夜凌云抛出来潜在的问题,“又或者说,探望。” “探望?不可能的,只要我一直在你身边,”夜枭子去牵夜凌云的手,将人拉起来,顺势环住他的脖颈,“想想看,联盟里有谁愿意来拜访我们铁石心肠、不近人情的将军呢?那就只能可怜我,受伤了还要跟在你身边。” 夜凌云看着他分明求之不得的欢悦,知道他真心实意地想陪在自己身边,被他这样打趣也不生气,道:“你这样说,我是不是应该体恤下属?把你留在医院好了。” “不要。”夜枭子在他唇侧一吻。 “好了。”夜凌云解了他挂在自己脖颈上的双手,按在圆桌上,“我应该庆幸,进会议室之前让他们关了摄像头。你之前可没有这样爱动手动脚的。” 夜枭子理所当然:“以后少不了,你最好早点习惯。” “那么,最后一个。”夜凌云将话题拉回来。 这件事相当重要,是同七平的第一次贸易往来,自然是军火相关。云蝠对内交易火山能源,对外则交易军火。七大平行宇宙除了五平,便是四平武器先进。夜凌云乃至四平联盟都将这次贸易商谈看得颇为重要,毕竟这意味着云蝠彻底脱离冥界阵营、转向中立。 夜枭子看了一眼时间,在他后遗症结束之后:“像我们之前习惯的那样,你镇住场子,我来解决圆桌对面。” “好。” 夜枭子一直都有进出夜凌云房间的权限,当然这事情说起来其实有些让人难以置信。 野生蝙蝠群居于洞xue间也要划分出各自的领地,云蝠则和他们远古的祖先一样有着强烈的隐私观念,合住的士兵互不侵犯床铺,云蝠将军的私人房间自然也是禁地。 但这件事也十分容易解释,战乱年代总有各种突发事件,副将要找将军,起初敲门等着人,后来索性授予权限便宜行事。再后来四平归于和平,权限倒没有收回去。 食指在锁上一按,指纹确认后锁就暂时解开,进去后门便又立刻锁上,过了起居室和短廊再进一道门才是夜凌云的卧室。屋里一片幽深昏暗,但是物品摆放得规律,夜枭子对此间布局又格外熟悉,顺利地悄声摸到了卧室里。 他们刚刚自前线回到云蝠殿,这是第二日。第一个夜晚时,夜枭子心想风尘仆仆回来,总要彼此休息才好。于是,这一晚,他终于按耐不住潜入了夜凌云的房间。 在门边停了半晌,床上的人没有动作,他就无声一笑。 鞋子一早脱在门口,赤脚踩在地毯上无声无息,缓步走到床边,夜枭子掀开被子的一角,钻了进去,一床被子里全是夜凌云的温度,将火山口的温冷都烘成暖意。 夜凌云侧卧背对着他,夜枭子试探着一点一点凑过去,胸膛离夜凌云的后背也就一个手掌的距离。动作轻缓,怕惊醒夜凌云。可夜枭子又小小地希望着他醒来,等人尚且睡眼惺忪时,他就可以把人拘进怀里,一边抚平夜凌云乍起的警觉,一边和他一起沉沉睡去。而夜凌云没有任何动作,夜枭子心想,忽然有了别的念头。 最后的距离也被他缩小,胸口贴着夜凌云的背,心脏一下一下在两根脊骨间跃动,手掌擦着夜凌云劲瘦的腰将人环住。夜枭子闭上眼,侧着头,脸颊就贴在夜凌云的后颈上,发梢和他眼睫混在一起,一扫一扫的痒。 身后的呼吸归于缓慢均匀的频率,夜凌云悠悠睁开眼,红眼睛分外雪亮。颈上的热意从一点晕开团,熏得他有些心猿意马。他低眼看着腰间垂下的那只夜枭子的手,正攥着他睡衣的衣角。夜凌云伸手握上去,又闭上了眼。 虽然一连忙了许久,可他正是春秋盛年,精力充沛,并不疲惫,第二天仍是随着生物钟醒来的。夜凌云还没睁开眼,手指屈起碰到他人的肌肤,本能的警戒机制快过他的大脑,手掌就要往对方脖颈上扼。索性他还记得枕边人是谁,手掌劈到一半就停下。 掌风却不停,促地扑在夜枭子面上。他眼皮掀开一条缝又紧接着黏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握住他那张手,放到面上叫他覆住,轻轻吻了吻他指尖:“别起,还很早。” 留他倒是不含糊。夜凌云无奈,不自觉地笑。夜枭子现在无事一身轻,可他不能拥被高卧,他把夜枭子那只手塞回被子里。半梦半醒的人挣扎着伸出胳膊揽住他,掌心扣着他后脑,摩挲到大椎骨上。夜枭子迷迷瞪瞪不肯放手,两个人一个要走一个偏留,拉扯几下,人也就彻底醒了。 “早上好。”夜枭子道。 “醒了就起床。”夜凌云坐在床边,背对着夜枭子换衣服。睡衣一脱,露出光洁的背肌和腰身上两个玲珑的腰窝。 夜枭子看得一阵眼热,起身跪坐在他的身后,一把抱住夜凌云,在他后背上一下一下啄吻:“我以为你昨天留下我,你是乐意的。” 夜凌云动作一顿,面上一热:“谁留你了?” 夜枭子进一步戳破他:“你知道我爬上了你的床,但是你没有赶我走,还愿意我抱着你睡。夜凌云,不要和我说你没有醒,我可不信。”他凑到夜凌云耳边,“而且,刚才你醒的时候也抱着我,我们面对面——你就是乐意的。” 耳尖上扑着夜枭子的呼吸,夜凌云只觉得痒:“只是睡一张床,我没必要把你赶出去。” “那我想做些别的呢?”夜枭子笑道,亲了亲夜凌云的耳尖。 夜凌云当然知道他说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拍了拍他环在腰间的手:“还要工作的。” “是啊,怎么能耽误工作。”夜枭子将下巴支在夜凌云肩膀上。他话里倒没有任何埋怨的意思,只是提起工作便下意识地头疼,他道:“你总是喜欢工作。我的意思是,这当然是为了我们的军团,可你总应该给自己放个假。以前忙起来,办公室三班倒,你却一个人顶着——将军阁下,您两个星期只睡二十个小时的纪录可是到现在也没有人打破。” “那只是特殊情况。” “然后在医院输了一个星期的异能量。”夜枭子和他计较着,“特殊情况?可普遍情况下,你也没怎么休息过。让我猜猜你的年假攒了多少,加在一起,一万年?” 夜凌云看着他愈发喋喋不休的倾向,认输一样叹了口气:“好吧——但是今天,实验室的负责人要来汇报。他昨天已经到殿里了,明天就要回实验室去。” “你们约在什么时候?” “上午,九点。” 往常的汇报只需要一个小时,后续沟通一个小时。夜枭子心里计算:“那么,老老实实和我一起吃早饭,下午按时下班,我等着你。总之,我休假的这段时间,不许加班。”他抵住夜凌云的嘴,“我会监督你的。” 夜凌云觉得,他给自己找了一个麻烦。 秘书长晚饭后路过云蝠殿时,抬头看见将军办公室的灯早早熄灭了。他猜测,这魔法攻击有传染性。 “你还是回来晚了。”夜枭子将人拘在自己怀里,不叫夜凌云看文件或者其他什么。 “只是临时有事,你知道总是临时有事。” 电视上播着晚间新闻,两个人为了这个小小争执了一番,夜枭子说可以放肥皂剧或者电影,他是绝对不可能让夜凌云进了门之后还满脑子工作的。夜凌云说十分钟,还有十分钟新闻就结束了。他难得亲了亲夜枭子的嘴角,于是暂时拿到了遥控器。 夜枭子啧了一声,以示不满,但是他知道这的确是常有的事。 电视上滚了最后一条新闻,冥王和雪皇的会晤定于本周四。 算是一个好消息。 夜枭子一边换台,一边瞥了一眼夜凌云,瞧见他舒开眉,伸手掐了掐他的面颊:“别总想着别人。” 夜凌云捉住他的手,应了一声,片晌之后道:“我知道,联盟为了同冥界切割,废了不少力气。”和平代替战争成为了大趋势,四平回归中立的立场是理所当然的。 “顺势而为,倒不如说,云蝠做了不小的牺牲。”夜枭子想起先前的各种麻烦,嘲讽道,“但愿冥界和圣界遵守条约,别再把他们的矛盾上升到七大平行宇宙。一个两个说得好听,都是逼着势弱的宇宙屈服,什么理想呐、强大啊,骗鬼去吧——”他停下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说过头了,小心地低眼瞄着夜凌云。 夜凌云沉默不语,只静静看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他叹了口气,坐起来,将夜枭子的手按在地毯上,却没有扭头看向夜枭子。 电视频道停在肥皂剧上,背景音不小,可夜枭子听不进一句台词。 “你说得对。”夜凌云开口,罕见地有些疲惫。 “夜凌云——” “其实我以为,你挤压已久的感情,是对我的怨恨。”这些日子萦绕于心的困惑终于说了出来,夜凌云如释重负。 夜枭子缓缓凑过去,环住他:“你一直在担心这个?” “你是恨我的,至少之前是。从权利来说,从选择加入冥界来说,从——” 夜枭子打断他:“从你冷酷无情来说。”他挪了挪身子,坐在夜凌云身侧,然后双手掰着夜凌云的脸,让他朝向自己。夜枭子谛视着他:“夜凌云,我以为我们已经讲清楚这个了。” “不,不一样。”夜凌云攒眉,“我当然知道,你是爱我的,你爱了我很多年,但是这不一样。这是积压已久的感情。” “所以?”夜枭子不满地挑起一侧的眉,“你觉得,按我的个性来说,十万年里,是不能容忍自己爱你多一些,还是遮掩自己的恨多一些?” 夜凌云沉默着,答案很明显,第一个。他从来都知道,夜枭子心怀不甘、嫉妒以及怨怼,而且被他惹急了就会显露出来。 夜枭子凑近些:“夜凌云,你让我很生气,你实在低估我了。”他说着,吻了上去。 低估什么?夜凌云茫然不解,不知道是被他吻得还是问得,有些晕头转向。他试着躲开夜枭子:“等等——枭——”但是夜枭子将他按在地毯上。夜凌云抬手挡住他:“可是,你刚刚——” “我讨厌冥界,你知道的。”夜枭子同他僵持着,不满泄洪般奔腾出来,“你总夸赞那几个护法,还把强者的理想寄托在冥王身上——该死的,明明你们从未见过面!你让我怎么不讨厌他们?可是,”他像一只在冷雨里瑟瑟发抖的蛇,血液的温度冷了下来,“可是,”夜枭子伸手,抚摸着夜凌云的脸庞,“我知道,你当然是为了云蝠好。” “不,”夜凌云纠正他,抵在夜枭子肩头的手变成了合拢的姿势,“你知道我是有私心的。” 知道他把强者的理想凌驾在云蝠之上。 “好,我承认,我自欺欺人。”夜枭子鼻头一涩,跌进夜凌云怀里。 夜凌云环住他,让他枕在自己肩膀上:“即便这样,你也不恨我么?” “你觉得,我为什么自欺欺人?”夜枭子抬头,额头抵着夜凌云的下颌。 又回到了那个问题,夜枭子压抑已久的感情是恨是爱? 恍然间夜凌云明白了这一切的关联。因为爱他,因为对他心怀希望与侥幸,在理想与种族之间,夜枭子替他辩解、维护。可这日夜被欺压、孱弱的爱不足以全然蒙蔽夜枭子的双眼,这个人如此地了解他的野心和薄情,却在痛苦之中将厌恨转移到冥界上,乃至今时今日讥讽不绝。 夜凌云心底轰然一响,只觉得一片酸软。 夜枭子安慰他一般:“可是,夜凌云,至少,那时候我也没有自欺欺人到最后。比起掩饰对你的恨,还是克制对你的爱更麻烦。” 掩饰恨只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在无数个黑夜白夜里,在没有夜凌云的地方,他依然可以恨。但是克制爱却是因为他骄傲的自尊和对痛苦的忠诚。 “过去了,都过去了——你知道,现在我没办法欺骗你。”夜枭子继续道,“如果这是命中注定、不可避免的事情,”他叹了口气,“至少命运也给了我们馈赠。” “那么,”夜凌云翻身,将人压在身下,夜枭子顺势环住他的脖颈,夜凌云格外认真地盯着他,问出了最后一个疑惑,“为什么我们在一起之后,你还在压抑?” 他们在一起不少的时间,长到冥王和雪皇都化干戈为玉帛。 可他们之间从没有过这样密的拥抱和亲吻。在这之前,除了偶尔夜枭子凑上来的亲昵,至多是彼此举手投足间令人生羡的默契。 夜枭子抿着嘴角,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扣着夜凌云的脖颈向下,凑上去吻了一下:“你喜欢我们现在这样么?” 夜凌云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夜枭子挫败般:“你看,一向冷酷无情的人怎么会习惯别人亲近他呢?可是,夜凌云,”他吮着夜凌云的唇瓣,喃喃低语,“让我爱你吧。” 想要拥抱、想要亲吻、想要两个人在一起,想要夜凌云也来爱自己。 唇贴着一起,交换了几个粗略的吻。夜凌云开口,声音难得的柔软:“都可以。” 夜枭子追问他:“你真的可以忍受么?” 夜凌云有一瞬的哑然:“你现在也在克制么?” 没有,但是显然也不满足于此。夜枭子道:“这后遗症结束之后,我可能会一直这样,也可能会变本加厉。”总之不会减少的。 夜凌云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但是紧接着,他笑了。 荒芜的心野上一眼泉水,小小一泓,或许会泛滥也或许会干涸。夜凌云不知道自己可以承受夜枭子多少的爱慕,同样不知道自己可以回报他多少心意,但是他愿意给出这样一个机会,在夜枭子贪婪的索取里,摸索自己的底线在哪一步。 夜凌云重复道:“都可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