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你为徐州的百姓忏悔过吗

    第八十九章　你为徐州的百姓忏悔过吗？

    “荀令君，”过了很久，刘备的声音才从荀彧旁边传来，他问道，“你为徐州的百姓忏悔过吗？”

    荀彧背靠树干支撑着身体，刘备说这话时的语气很平静，但却让荀彧失去了浑身的力气。当年董卓火烧洛阳，手下士卒jianyin掳掠摧毁了整个皇都，荀彧也被迫弃官回家，在韩馥的帮助下将家人带到了河北避免贼人屠戮。再后来袁绍逼死韩馥，他离开袁绍，投奔了讨董出力最多的曹孟德。初平二年，他终于在东郡见到了那个反抗国贼董卓的大英雄，心中的喜悦无法用言语说明，他们二人在东郡相约荡平乱世、清扫所有屠戮百姓的贼寇，定下了一生不变的誓言：救困扶危、平定天下。

    两年之后，那个说着一定要救困扶危的曹将军东征陶谦，并开始在徐州大肆屠杀百姓，荀彧听到这个消息时几乎跌坐在地上。才两年时间，他们的理想才两年就变成了笑话，荀彧思考了很久，不断考虑接下来的出路和处境。然而现实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杀边让屠徐州导致兖州震动不安，士人和百姓不断逃亡，到了兴平元年兖州诸郡几乎全部叛变，让荀彧恍惚到了极致：我是该和这些百姓一起逃亡，还是该镇守兖州为曹公平定叛乱？

    望着身边无助的妻子，望着围绕着自己的子女，荀彧在一片凄惶中做出了决定——坚守甄城。他不能带着这一大家子人逃走，更不可能独自逃亡，袁绍处也不再有他的容身之所，无论他对屠城是什么看法，也绝不能抛弃家眷逃离。于是荀彧不再犹豫，拒绝了陈宫背叛曹cao的邀请，单身退郭贡，直到一年多后才彻底平息兖州乱局。这时候曹cao终于回师兖州，第一件事就是带人屠杀张邈全族，听闻张邈也命丧乱军之中。

    而陈宫则跟随吕布投奔了刚刚掌管徐州的刘备，这是荀彧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听说他是公孙瓒的部下，和田楷一起受陶谦邀请去徐州抵御曹cao，而后田楷回到公孙瓒身边，刘备留了下来，陶谦死前将徐州赠送给他。荀彧问曹cao这个敌人是什么来历，曹cao刚经历张邈之叛，对荀彧也不敢十分信任，只是很客气地告诉荀彧，刘备是他的老朋友，现在居然为了陶谦跟他作对，他一定要把刘备抓回来。

    这时候荀彧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决定。他写了一封很长的谏言，劝曹cao退兵镇守兖州，屯田收麦，不要进攻徐州。荀彧还记得自己是这样写的，“将军前讨徐州，威罚实行，其子弟念父兄之耻，必人自为守，无降心，就能破之，尚不可有也。”

    他没有直接反对曹cao屠城，只是委婉地告诉他，您在徐州久攻不下，就算得到了城池也得不到人心，反而会丢失原本的土地。曹cao不疑有他，很听劝地放过了刘备，专心攻打吕布。一年以后，荀彧听闻皇帝流离失所，劝曹公去洛阳迎接皇帝，又过了两年，曹cao终于击败了吕布，将这个老朋友带回了许都。

    而现在，刘备正站在这里问他，他说“荀令君，你为了徐州的百姓忏悔过吗？”荀彧也很想问刘备，我劝主公不要东征，你为什么没有守住徐州呢？

    荀彧突然很想大笑、或者大哭一场，把这几年的惊惧和委屈全部都发泄出来，向刘备这个外人倾诉自己所有的忿忿不平。但是当刘备真真切站在他面前的那一刻，面对着这个守护徐州的大英雄，荀彧只感受到了一阵宽慰。

    他比我想象得还要好……荀彧想着。并不是荀彧想象中相貌平庸的中年文官，或者五大三粗的武将模样。这个落魄的刘氏子弟举手投足间散发着自然而然的亲和力和贵气，接人待物稳重内敛，却又不失傲气，就连长相和身材也……幕僚们一开始想杀他，曹公对他也很是忌惮，后来也都逐一沦陷。大家都很喜欢他，无论是曹公的亲信还是天子的近臣都愿意与他亲近。但是荀彧却不敢主动与他亲近，只能步步为营，想方设法将刘备软禁在身侧。甚至在曹cao突然出现抢夺刘备之前，荀彧还在幻想可以让刘备一辈子陪着自己，他们可以一起守护这个国家、守护所有人。

    可是现在刘备问他，有没有为了徐州百姓忏悔过。荀彧这才明白，横在他和刘备之间的不是立场，不是皇帝，不是曹公，是百姓。

    荀彧闭上双眸，他的身体在寒风中战栗，只是依靠着大树才没有彻底倒下。他内心结痂的疮伤就被这样平静的语句划开，流出的污血染黑了整片心灵，灵魂也在这样的诘问里一点点溃烂。早在数年前的兖州之变里，荀彧毫不犹豫背叛了百姓，为了家人，为了主公，或许也为了自己。

    他的理想早就不复存在了。承诺也好，道德也罢，他的志气和士人全部的骨气和尊严，或许就连荀文若本人，都一并死在了兴平元年的烽火狼烟之中。

    “刘将军，”荀彧开口道，“你既然如此瞧不起曹公，为什么又要投奔他呢？”

    刘备坦然回答：“吕布抓了我的妻妾，为了救她们我只能投降，而且我也想见见皇帝。”

    我和你一样……荀彧在内心轻声回应道。我也为了保护妻妾，也想守护住皇帝。荀彧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他们不一样，终究是不同。

    “那你呢？”荀彧反问道，“和曹公一起屠彭城、淹下邳，你为百姓忏悔过吗？”

    “我每天都在忏悔。”刘备像是谈论天气一样，平实地回答，“所以我要为了这份忏悔，放弃家人和皇帝。”

    荀彧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不知是该指责刘备轻易放弃家人、放弃君主，还是该庆幸刘备没有为了这些私人情感放弃公理。一想到会和刘玄德成为敌人，荀彧感觉自己的内心充满了挣扎和无奈。刘玄德是那么弱小，即使逃离许昌，逃离那个控制着他的人身边，他也随时随地都会死在乱军之中，他那不堪一击的军事能力会被虎豹骑的铁蹄冲至溃散。

    但这并不是让荀彧最痛苦的地方，就算刘备会战死那也是他的选择，与荀彧无关。最让荀彧无法接受的是，一旦二人成为敌人，自己会亲手谋划他的终局。这个说着要为了百姓放弃家人和皇帝的刘玄德，必定会死在自己的奇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