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1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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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炳一路相送,直到出了宫门,才擦了一把汗,道:“方才真是险,万一公主说差了,太保与奴婢只怕都要揽祸上身啊。” 吴淼笑了笑:“怕了?” 刘炳正捂着胸口,神色狼狈道:“太保这话说的,真出了事,太保有护军将军撑腰,奴婢身后可什么人都没有了。” 吴淼笑了笑,不置可否。其实说到底,即便嫣婉公主开口说的是红色,这件事也不会闹大。皇帝没有同时得罪陆家和吴家的成本,这件模棱两可的事只会被模棱两可的证据掩盖过去,两个父亲的死因,都将永远沉没在黑暗的历史之中。嫣婉公主的话语唯一一个意义是,让皇帝所相信的东西,不要破灭罢了。 然而此次吴家也是下了重注,甚至要比当年押注凉王还要多。 自上一代吴家在选择新君一事失败后,他便知道,军功阶层想要立于一个超然之地并不能过于主动的投靠,那样就不值钱了。 当他和他的儿子判断陆昭的前景更好时,并没有表露太过强烈的意愿。他知道陆家不缺方镇,不缺兵员,整个天下都在等着她去统战。她缺的是一个足够信赖并能够职掌禁军、方镇的心腹。他不能够直接背叛皇室,这样人品上就会有污点。 但如果能在最后关头投靠太子,并在先帝的最终清洗中存活下来,一切都洗白了。 我是朝廷的人、太子信重之人。我的能力你了解,我的出身你明白,我的儿子出身殿中尚书府,现在不过绕了一弯,重新成为最亲密的盟友。 我吴家忠君爱国,有三公的官位,郡公的爵位。这种政治资源即便放眼整个魏国都极其稀缺。 直接的效忠永远都是最廉价的,必须要兜个圈子昂起头,才能有一份长久的君臣体面。 第347章 舆薪 在陆昭被证明无罪的同时, 紧接着,关于弑君之主谋、废立之主谋的另一种臆测便出现在了时局之中。涌入台中和御前的奏疏,论调极其统一, 直指王济才是此次祸乱的首谋。 面对群情愤慨的抨击,身为皇帝的元澈自然不会表露出任何轻信的态度, 所有奏疏全部打回, 再次在朝堂上表明态度,绝不会听取时流的一面之辞。然而转过头来便让王济先归府休息,准备出一份交给廷尉的陈词以供参考。与此同时, 元澈还下令让护军府派遣甲士,驻守在王济的府邸周围, 保护王氏的家属,以防时流冲击府邸。 元澈这一系列做法看似是个宽仁之主, 但无疑已将王氏极其族人锁死在了府中,甚至隔绝了这些人对外界的联系。 眼看着府中的门客和僚属或被关押, 或被驱散,王济也深知最终的结果已经很难扭转了。这几日内, 府中不乏传来从廷尉属、京兆府和尚书中书二省誊抄的案卷和公文。王济望着这些黑黢黢的墨迹, 只觉颓然无力。他宦海沉浮数十载,小心行走于荆棘丛中,看得到所有人心的险恶, 也看得出每一次局势的转变,他甚至占尽了先手。可是在这场皇权、陆家、王家的大混战中,他却是第一个落败的。 他小觑了皇帝 , 认为皇帝的力量很微弱, 不过是被他们这群门阀牵着鼻子走的玩物。但对方却仅仅用了皇帝诏书本身所具备的法理性,引各个世家入局, 借力打力。可以说,如果没有陆昭这个变量,陆家、薛家、吴家、秦家、汉中和陈留王家都会在这场宫变中有不同程度的削弱。 他也小觑了那些世家子弟。在他眼中仅有豚犬之才薛乘、薛益兄弟,竟能害死亲生父亲,以求家族存续,混蛋是够混蛋,狠戾也是真狠戾。 他更小觑了女人。薛芷护住了公主,最后从廊桥纵身一跃,彻底改变了他们探访长乐宫的性质。皇后陆妍预知祸事,提前转移了皇后印玺并触柱自杀,不仅让他丧失了矫诏的机会,更让他陷入了迫害皇后的淤泥之中。还有薛芹之妻罗文玉,那份攀咬的说辞当真是棉里刀,也亏她舍得自己唯一的孩子。 当然,还有陆昭,他同样也小觑了她。小觑了她早早便在吴氏父子身上筹谋,小觑了她竟然敢谋害帝王,从而终止杀戮的循环,最大限度保全了自己的实力并把罪责扣在别人的头上。他甚至小觑了她的野心。他本以为陆家所谋的是一个内外掌权的局面,但不料陆昭竟然动了肃清关陇世族的机会,借由与汉中王氏的对立,彻底加固了自己的权力高塔。 他当时自信满满参与到这场以政治手段博弈的游戏中,觉得陆家根本不可能赢。由于在诉讼上撕开了口子,导致大批人涌入这个案件里,王家已经深陷泥潭。不仅如此,时流舆论的武器被解除了,僚属文吏上的底蕴被淡化了,在案情有定论之前,所有可能摇摆的人甚至都站好队了。汉中王氏几乎丧失了所有翻盘的力量,然而在此之前他足以察秋毫之末,却最终不见舆薪。 “皇帝陛下想怎么定案?”王济在空旷的厅堂内接见了前来审讯的徐宁。 徐宁道:“此案会在公审之后,由皇帝陛下钦定。在此之前,尚书令可以写一封自辩陈词,也可以向廷尉属提前报备能出席作证之人。本朝政律清明……” “你住口吧。”王济厌恶地看向徐宁,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说实话,以他的经历和出身,并不会作出特别区分世族寒庶的事情,但他对徐宁却是真真切切的厌恶。 刑名之徒虽然为世家所不齿,但在王济的眼中仍要再做区分。一种是李斯、杜预之类,能建立起一个法律的体制,旨在打造一个清平的世道,这是他所敬重的。另一种则是郅都、宁成一类。这些人只想办大案,论罪于人,甚至在酷吏传的张汤都要比这些人强。只有破坏而无建设,酷吏则与屠夫无异。 “这件事不是你能够决定的,世家风骨也非你能度量。罪,我可以认,至于公审……”王济深吸一口气道,“你自己去问皇帝,或是让魏钰庭去问。” 面对王济堂而皇之的羞辱,徐宁虽然恨之入骨,但也没有办法。之前他大办陆昭弑君一案,已经彻底将对方得罪了个彻底。如今案情翻转,他虽然未受惩戒,仍然担心来日安全,做事也不敢再有破绽。徐宁最终答应道:“那好,我这就去叩询天子。” 徐宁不敢当面出头,更不敢直接面圣,因此还是先找到了自己的旧属长魏钰庭和参与此案的卢霑一起商量。 卢霑与魏钰庭默然相视,良久后魏钰庭对徐宁道:“既如此,那我们就去向皇帝上疏,请皇帝斟酌吧。” “怎么,不公审?”徐宁皱眉道,“必须公审啊,这样才能网罗到更多的罪证,将这些世族一网打尽,清洗干净!卢公,这件事你可不能退啊。” 虽然徐宁曾是自己的僚属,但是魏钰庭对于这个后进的当即反对也并不介意,只是语重心长地对卢霑道:“若要公审,切记住,不能牵扯出丹阳郡公的死。若不牵扯丹阳郡公的死,就不能牵扯到王司空、吴太保和太常高宇初。要不牵扯高宇初,就不能牵扯出渤海王。” 然而卢霑还没说话,徐宁闻言只感觉浑身一冰,目光虚望着地面,连连道:“是了,是了。这些人都不能牵涉,那就不要查了。” 徐宁先前的激进和催促,卢霑心里都是有数的。其实他这一次要是真能彻查,也算豁出去了,毕竟当年他也是抱着死志打算在扬州和世族一斗到底的。马革裹尸是武将的宿命,为民死谏是文臣的归属,他宁愿替皇帝当这只白手套。 但魏钰庭的一番话引得徐宁退缩,卢霑心里也有一丝剜心的酸楚——这位寒门清流其实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死,他的退却,更多的是害怕被牵连。反倒是魏钰庭对自己温言规劝,这份情谊,卢霑是铭感五内的。 卢霑道:“涉及廷尉和京兆府,这件事情就由我出面去找彭廷尉商议吧。中书执掌机要,实在不宜轻动。” 几人相继离去后,卢霑特地在半路叫住了魏钰庭,躬身道:“方才多谢中书提点。” “他人入狱,壮己声名。”魏钰庭低头笑了笑,“先前你刚任京兆府,问我当年的同侪张沐如何了。此事我已愧疚多年,今日实不愿复再见张沐之冤。”说完魏钰庭也躬身拱了拱手,走向了不远处通往自己官署的白玉桥。 正月之后,长安便不再下雪,然而冬季的肃杀之气仍未完全消除。且雪化后的泥水脏污至极,即便知道不日即将春暖,万物复苏,但现如今场面也已经相当不堪了。这一天,元澈亲自前往廷尉属,有视察之意,也有过问王济一案之意。然而他却在廷尉正门看见了一辆马车,附和诸侯王的规制,华丽却没那么庄重,两匹的卢有些轻佻地立在原地摇头晃脑。 元澈一阵嫌恶,忙问这是谁的。众人也不敢隐瞒,只说渤海王早早就来了。因渤海王并无戴罪之身,前来也只是要见廷尉,因此众人并没有阻拦渤海王入署。 元澈当然知道是哪位囚犯出狱,且值得他弟弟这般看顾。然而他又想,王济既然已经逃脱不掉,他的弟弟自然也难得全身而退,就当是给他一个说说临终遗言的机会,这一点肚量,他还是有的。 因此元澈没有让人通报,直接走向署衙内。冬日云厚,室内光线极暗,彭耽书恰巧有事去京兆府,临时出去了,元澈就坐在廷尉的办公房间内。如此一来,外面的光线就很柔和了,松木的绿色映满了苍白的庭院,竟好似沾了一些雪色。 恰这时陆昭从门廊的一角转了出来,却突然在抬起头的一瞬间停下了脚步。外面有人在说话,她的目光先是有些冰冷,而后整个人都安静下来。片刻后她忽然笑了,嘴角竟柔美地挑起,目光似乎在闪动着。那是不属于成年陆昭的目光,清凉而透彻,这让她的笑容有了一丝稚气,这是元澈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的。 元澈猛然意识到这个笑 容的对象并不是自己。他的心缩了缩,似乎在阻止自己将谜底揭晓。片刻后,陆昭福了一福,像是已经叙旧完毕,正要往署衙走,谜底就要揭晓了。 元澈只觉得胸口被竹篾抽了一记,手下意识地去关门,但随即又绷住了。他不能躲,也不能塌,他是有架子的,况且他也不是来特意监视他们的。于是他回到桌案旁重新坐了下来,似是在察看案卷,余光却望向经过门口的身影。她挽了个低髻,一身雪青色的旧衣,在松光雾色的摇曳下,倒生出一丝不近人情的风情。 恰此时,彭耽书一副救场的样子赶来,手里捧着一摞案卷走向前来,明显是要元澈坐批示。 元澈抬起头,陆昭也正看着她,于是望着她笑了笑,随即在有关弑君一案陆昭无罪的卷宗上用朱笔做了批示,而后又在是否公审王济一案上批了一个“否”。他得像一个丈夫一样,对妻子的所有情态做出司空见惯的模样。 “陛下,渤海王于别室自裁了。”一名小吏慌张来禀报。 元澈虽然有些错愕,但也知道弟弟明白,再挣扎只会牵扯更多的人搅入时局之中,一旦进入公审程序,或许其他宗室也要牵连进来。“去告诉尚书令,渤海王已伏法,自陈罪状,朕也允许他自裁。” 说完,元澈起身,穿过厅堂,经过陆昭身畔时,陡然拉住她的手,一起走上了门外的銮舆。 第348章 俦侣 很快, 廷尉属和京兆府便开始全程搜捕汉中王氏的族人,关于长乐宫宿卫的审讯也到了收尾的程序。 由于长乐宫内还有姜昭仪养育的两名皇子,有不少宿卫都争相趋至门下, 请求其包庇。然而元澈对此也有所准备,对于所有胆敢冲撞先帝两位皇子的宿卫, 都是射杀当场, 余者则按各自录述的口供减免一定的罪刑。杨宁虽死,但仍不宥罪。一张大网即将织就,紧接着是太子乳母李氏自缢于幽室。李氏的遗言中是愧对君王, 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怕波及自己的女儿和外孙。 “王济可以自裁, 但谋逆的污名我觉得不能抹去。”陆昭道,“王济本人想必也是知道的。” 元澈点了点头。 车上, 两个人有商有量,但都很闷, 对于渤海王和王济自裁的处理似乎都保留了一丝底线。确凿的罪名无疑是一个激流中的旋涡,假使王济再作分辩, 那么元澈也会把需要铲除的势力顺带推向旋涡中, 一并吞没。如此一来,整个世族的根基都要动摇。而元澈则害怕王济死前心存戾念,攀咬宗室。毕竟宗室是皇权抬的重要倚仗, 先帝现存的皇子并不多,元洸和王济如果能双双自裁了事,对宗室也是一种保护。 王济放弃垂死挣扎, 一代名臣落幕, 有对家族存续负责,有对门阀执政的期待, 更多的是对国家各种矛盾作最后的缓冲。而元澈与陆昭的所作所为,本质上其实与崔谅并无差别,都是用斗争的方式来翦除旧秩序,只不过其中粗暴的力量被政治手段稀释掉了一部分。这些人的生死甚至没有那么多公平可言,无论如何修饰,有些人的死也罪不及此,有些人的生也是侥幸之获。只因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国家也没有多余的力量,去和这些旧秩序纠缠了。 不甚分明的日影中,两人的目光都有一丝悲凉。 回到寝殿后,早有侍女上前侍奉陆昭准备汤沐。陆昭披了一件月白色中衣,走到妆台前,一一除去发间的装饰。那些珍珠明珰,斗钿璠玙,积年累月,为她妆点。只是那一夜过后,函幽育明的珍珠之色,早已不足掩盖她头上笼罩的一切罪恶。黄铜镜里,映着元澈的身影,始终停在那里,没有更近些,也没有更远些,如同山体在黄昏中浮动的黑暗。 “娘子,水已经备好了。” 陆昭笑了笑,就站起了身。 水温比较烫,然而轻微的炙通感却让陆昭的心境彻底冷了下来。她知道,她的君王就在身后那个灯火通明的殿宇中等她,他听过刘炳的回答、吴淼的回答、还有嫣婉公主的回答,数剂安神药一齐落肚,让他有了几宿好眠。只可惜,梦魇并非来自于睡眠本身,而是来自于内心深处的痛苦与仇恨。 他没有杀她的父母,但她的的确确就是杀害他父亲的罪魁祸首。他为什么不能够伤害她一次?陆昭的身体慢慢沿浴桶的壁滑了下去,让热水漫过头顶。此时此刻,哪怕是她也必须承认,看到元澈痛苦,她也是煎熬的。水波绵绵地压向陆昭的胸口,终于她憋不住气,浮出了水面,而元澈就站在她的眼前,望着她。 “他和你说了什么话?”元澈开口问。 陆昭一愣,旋即知道他指的是元洸。侍女们散开了,退到殿外。陆昭站起来,借着浴桶,慢慢达到了一个和他平视的高度,这才道:“元澈,你真的想知道吗?这种事我是不打算说谎。” 恍然间,元澈的目光有一点慌,他知道自己对此并没有那么笃定。况且什么叫这种事她不打算说谎,那么哪件事她是铁了心要说谎?此时此刻,元澈终于明白,今天陆昭那样稚气而天真的目光,一生都不会向他展露的。这样永恒的缺憾,伴随着陆昭的坦诚,元澈就觉得格外刺痛了。 他无法再直视她的眼睛,就拨着她眼角旁那片濡湿的一缕碎发,低沉的声音压在喉间:“就当我说的是陈词滥调吧昭昭,为什么权力总是会夺走我所爱的人呢?我的母亲、父亲,无一不死在权力的车轮下,我的乳母不过高位者们的弃子,我的兄弟更是权臣掌中的玩物。” “元澈,或许我想的和你想的并不一样。”陆昭的语气果然很平静,“到底是权力夺走我们的所爱,还是我们所爱之人在夺走权力?在我看来,两者没有必要分的那么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非此即彼的界定。” “那就今天把能界定的都界定清楚吧。”元澈的身体在向陆昭慢慢地靠近,独有风情的眉目,带着占有的笨拙与渴望,直勾勾地步步紧逼。“我父亲是怎么死的?陆昭是真诚还是虚伪?目光为什么不能再澄澈些呢?他所拥有的,我也想要,现在就想要。”而那双手渐渐覆在陆昭脖颈处的脉搏上,血液通过脉搏涌至耳根处,发出浪涛般的声音。那一点绝望的恨意,就要点燃她心底那一小簇无处藏身的情.欲。 陆昭却一点一点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衣料顿时殷出一小片深深的水渍,还带着皂角的香。她凤目半开半合,身体与欲望同时迎向他,冷艳而妖冶,挑衅又威胁,镜像般呈现的同样是占有的渴望。她轻轻道:“可我想给你的,不是这些。” 两个人的身体似乎凝滞了片刻,渐渐地,都同时像发了狠一般,他的手托着她的背部,带着起来飞入云端,而她的腿则勾住他的腰,拉着他一同堕入洪流。水包裹着温度,把唇舌交缠的声音打湿了。雾漾起的光尘,让暗暗起伏的身体沸腾了。 元澈拘着陆昭的手腕,推至浴桶后的刺绣屏风上,绣屏上的鸟儿便落在她的指尖,紧张地拢起了羽毛;肩头的玫瑰缀着露水,变成血一般的殷红,染成一片;腰间处蔓生出的藤萝摇曳着,追着莹莹生光的凤蝶,讨要着黑色瑰丽的翅膀。 所有的一切,是亲密无间的相抵,亦是痛不欲生的相抗。 二月朔大朝,寻常不曾露面的淄川王与其幼弟竟也随着朝臣一起,班列在略显空旷的殿宇中。所有人加起来,尚不足先帝时期的一半。而陆昭因加录尚书事,随君王一起登殿,更是权臣与后妃中都未曾有过的殊荣。两人对时局的这一次清洗已经到了一个可以承受的临界点,众人都小心翼翼地低着头,有人干脆称病不朝,甚至与陆昭交好的韦光都对其产生了一丝惧怕。 王济认罪后,有司也呈送了其认罪奏表,副本早已通过中书署衙下诏全国,自然也传遍了长安内外。一番陈词颇为坦然,拙朴大工,但每个人读完都能感受到书写者怀着怎样的悲凉。谋反大逆,王氏诸子也无可能幸免,除三岁以下流徙,阴平侯因功仅仅免爵之外,男子皆处死,女子发配充入奴婢。王氏姻亲谢氏受徙刑,彭氏由于在西北仍有屏护之功,未纵阴平侯入寇关中,被允许与王氏和离,免责。 其余关陇世族,有勾连王氏者俱以从逆论罪,只是罪刑从枭首至死刑再至流徙,各有不同。薛琬剥夺生前所有名爵,薛琰则追封尚书令,薛乘、薛益禁锢三年。冀州的舞阳侯秦轶因在八议之列,又无勾连王济等人的实证,暂时迁调北镇,戍边十年以尝罪。对于参加乡斗的雍、司二州的百姓,还有被裹挟从军的新平郡和司州的军户、中低层军官,俱都免罪。其实这些人所行的杀戮并不少,但乡斗引起的仇恨却没有必要再度激化。说到底这些人不过是被大势压迫的可怜人罢了,各方的感受与未来的发展都要顾及,政治上永远都不会有过于纯粹的考量。 同样,在这个早春的清晨,王济写下一封遗书,命人交给了还在外领兵的儿子,之后端起鸩酒,一饮而尽。或许因他死前的所作所为对这个世道仍有一丝温情,毒发作的也很快,没有让他太过痛苦。门外的刀斧手在听到里面没有声音后,推门走进房间,砍下了他的头颅。 长安城的城头,数十颗人头高悬,但所有人知道,这场血腥之风还没有结束。不远处的烟尘中,王叡所执掌的军民也都四散逃窜开来,有人看见王叡率最后的亲随登上了龙首山。 动荡与混乱从来都是最简单的,最短期的,秩序的建立才是复杂且漫长的。陆家除陆归之外,都被夺情起复,司州一片混乱,届时还要再派人去进一步治理。进入正殿前,元澈的目光透过旈冕,扫了一眼空旷的殿宇:“今日缺席的人实在不少啊。” 陆昭笑了笑:“这世上本无不可缺席之人。” 殿门打开了,人心叵测的四面埋伏之下,欲念被一一抚平,理性重回人间。他们各自调整好微笑,一道而行,无需灯火与日光,权力印纽上暗金色的兽自会给予他们指引。如此可悲,又如此可喜,当他们真的抛开爱恨的纠葛,他们仍是权力场上最完美的俦侣,永不和离。 第349章 布政 第一批清洗已经告一段落, 其余人的议罪大多就是走一个形式。但国家目前面临的问题,现在已经清晰地摆在台面上。 首先,尚书台及各部、九卿、以及大部分文吏僚属缺额极大, 需要及时从各州郡遴选。再者,司州的乱军四散开来, 没有了王叡的统领, 反倒开始作乱。灾民需要调拨粮食赈济,军户、在籍的良民也要遣返回原籍。同样,王叡也要迅速缉捕归案。尽管王济的供词中没有任何证据指向王叡参与到谋反之中, 但是王济本身就是谋逆罪,子孙自然也都不能幸免。 最后, 渤海王既然已死,那么与楚国的联姻也就搁置了。楚国公主如今已经过江, 是否遣人送返也要再议,但朝野中不乏有声音要求皇帝本人将楚国公主接纳下来。国家需要休养生息, 没有力气去打一场举国之战。 尚书台最先做了整改,诸多曹令合并, 减为六曹, 即吏部、民部、祠部、七兵、都官、度支。以录尚书为长官,令、仆射副之,置六尚书、二丞。 其中祠部合并了原来的祠部、仪曹, 掌宗庙祭祀礼乐制度,从九卿之一太常里瓜分了大部分礼仪职权。而原来的太常仅剩下管理皇帝陵墓、寝庙所在县邑,每月巡视诸陵, 并兼管太学部分事务, 算是彻底的高位虚置养老岗。祠部尚书现由侍中孔昱兼任。 民部合并了原来的左右民曹,掌民事及土木工程, 削减了司空的职事,将作大匠弃置不用,新民部尚书由原来的将作大匠陆扩继任。 七兵尚书掌军事枢务,主管全国军事行政,领左右中兵、外兵,及骑兵、别兵、都兵七郎曹,掌全国兵籍、征兵、仪仗。从本质上来说,打破了一部分州刺史加兵的统治壁垒,国家对兵力会有一个更为直观的了解。七兵尚书目前尚未置,但未来或属宗王,或属寒门。 而都官部职掌制定律令法制、徙隶、水利工程、舟船津梁、宫廷百官膳食等务,从廷尉处瓜分了部分权利。都部尚书由江恒担任,只是江恒身在司州,暂时由二丞接手部分事务。 而吏部尚书仍是苏昀没有变化,度支尚书由卫渐出任。 诸事悉定后,一场涉及三公、尚书、中书的御前会议也要在晚间召开。这一次身为太尉的北海公元丕也派了特使符明安前来,一是贺新帝登基,再者汇报北境六镇一年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