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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邀功

    

巧邀功



    “多谢陛下恩典。”他稽首。

    腊月二十四侯府办生辰宴那晚,他和江蓠敲开了从云间小筑偷来的金铃铛,取出了两枚薜荔虫卵。一枚薜荔虫给江蓠带去朔州,剩下一枚养在自己这,他去地牢救人时顺便用它取了血,借了王总管的声音,就算易容有些生疏,木察音也没认出来——诃士黎也要易容成王总管的模样,总会与原主有差别。

    大长公主看到露出真容的儿子,含泪唤道:“七郎,你过来,让娘好好看看……”

    薛湛走下丹墀,往轿前一跪,“母亲,这些年您受苦了,儿子不孝,到今日方能救您出来,实是……”

    他嗓音有些微哽咽,没说下去。

    江蓠看不得这场景,把头转了过去,楚青崖握住她的手,低声宽慰:“岳母大人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萧泽的眼泪又快流出来,使劲忍住了,叫人把昏迷的木察音拖了下去,又笑道:“众位爱卿不必惊慌,之前朕就被告知慧光寺里的大长公主是假冒的,可朕没有亲眼看到,难以相信。今早大长公主匆忙入宫,朕就觉得可疑,但没有证据,就只能坐在龙椅上听你们辩驳,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眼下一切水落石出,南越叛党狼子野心,勾结齐王,残杀无辜,陷害忠良,必须从严发落,以儆效尤,为木察音效命的缁衣卫,也要以叛党论罪。薛爱卿,楚先生,江夫人,你们都起来吧。”

    众臣的下巴都快落了地,根本没想到平时天真憨厚的小皇帝能有这个城府,有的为自己曾经说错话捏了把汗,有的则欢喜遇到了明主。

    江蓠站起身,也用目光惊讶地问楚青崖:

    ——这孩子读书进步这么大?

    ——肯定是薛阁老教他背的词。

    萧泽又好奇地问薛湛:“薛爱卿,诃士黎现在何处?木察音手下的南越人呢?”

    “回陛下,臣昨日得到消息,南越人欲将母亲和二位先生灭口,二更时分臣便带府卫去慧光寺外守着。臣独自潜入菩提禅院,听见诃士黎与木察音密谈,之后诃士黎从屋中出来,臣趁其不备将他活捉,拿着他的钥匙去地牢中救人。假扮王老板的易容师也已捉住,这两人都绑在侯府里,待刑部审问,至于剩下的南越人在何处,他们一定清楚,纵然不说,楚阁老也能查得出来。”

    薛湛从容不迫地接着道:“臣本想将木察音一同抓获,但院中有缁衣卫守着,交起手来怕惊动寺中僧众,反倒让她有机可乘,便想了个法子,在救人后扮成诃士黎接近她,如此就可控制她的行动。臣斗胆一言,与其越过朝廷私自抓捕,不如顺水推舟,让她在陛下和百官面前暴露本性,此人诡计多端,又巧舌如簧,非得让诸位大人看清她的面目不可,只恐惊了圣驾。臣已做好谢罪的准备,所幸陛下宽仁纯善,临危不惧,令臣感佩不已。”

    众臣都肯首:“若是小侯爷将人抓了,说有个南越女人冒充大长公主九年,还和齐王生了个儿子,这状纸递上去,怕是看了的都觉得离奇。别说陛下不信,我们也不信。”

    萧泽道被薛湛夸得心花怒放,也夸了回去:“薛爱卿果然没有让朕失望,你不仅文章写得好,办事也周到。”

    江蓠也点了点头,楚青崖顿时皱起眉,不愉道:“小侯爷好厉害的口才,你做孝子的在上面看好戏,却让本官的夫人闯宫门,这有什么后果,你不明白?莫不是你在国子监打学生打惯了,看人挨打跟吃饭喝水似的,这庭杖不打在你身上,你是不知道疼啊。”

    薛湛没看他,躬身禀道:“陛下,臣救出母亲后,让小妹和知晓此事的江夫人在府里接应,若非江夫人告知,臣必定不能发现母亲被人冒充,也不能找到万兴玉器铺地下的暗道,她做这些,一来是看在小妹的情面上,二来是有一颗报国的忠义之心。臣料到她会带母亲进宫,却未料她会敲登闻鼓告御状,这五十庭杖和一旬徒刑请陛下归责于臣……”

    楚青崖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夫妻一体,要打就打本官,你一个没成家的外人来争什么?”

    他能不能别这么阴阳怪气?

    江蓠无语地看着这两人,刚要说话,大长公主替她解了围:“陛下,江夫人是代我告状的,若不是她在午门外敲鼓,守卫必不会放我们二人进来。我本想顺顺利利地拿玉符带江夫人进宫,却被贼人捷足先登,倒显得我们是假的了。”

    萧泽立刻道:“姑母说的是。羽林卫早朝前放了假货进来,不识得你们,可他们也不知情,还望姑母不要迁怒于守卫,朕决意罚他们一月俸禄。江夫人智勇双全,才能非凡,为大燕捉拿反贼立了大功,朕佩服至极,不但不想罚她,还要重重赏她。”

    有大臣出列道:“陛下仁德,是社稷之福,但立国以来,凡是告了御状的百姓都坐以轻罪,若是放了一个,往后朝廷还怎么立威?”

    萧泽自知说不过这帮能言善辩的臣工,唤江蓠:“江夫人,你怎么看?”

    那说话的大臣五十来岁,留着一把山羊胡,脸盘子方方正正,看起来像个老学究。江蓠生平最烦这种人,表面温文尔雅地向他福了福身,耳边传来楚青崖的低语:

    “他是个纠察御史,以前还上奏过我二十岁没成家不孝顺,很讨厌。”

    江蓠深沉地点了下头,示意他站到自己身后去,笑眯眯地开口:“这位大人,敢问为何告御状的人都得挨打?”

    那御史不料她同自己说话,愣了一下,“若是告完了不挨打,往后人人都拿着鸡毛蒜皮来告状,那不就没有规矩了吗!陛下日理万机,怎能天天耗在断案上?”

    江蓠又问:“朝廷靠什么立威?”

    “靠信义,靠法度。”

    江蓠拍了拍手,“大人说得极好。《论语》说‘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则衰’,这登闻鼓就是朝廷用来取信于民的门径,让百姓有冤可申,不惧贪官污吏。大人说自古告了御状的百姓都坐以轻罪,可知法度是怎么规定的?”

    御史犯了难:“这……可让刑部熟悉律法的大人说说。”

    楚青崖在她背后嘀咕:“我挺熟。”

    江蓠忽略他,流畅自如地背诵道:“《大燕律》第二十九卷律例十,越诉一条:‘凡军民诉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若越本管官司,辄赴上司称讼者,笞五十;若迎车驾、及击登闻鼓申诉,必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虽胜亦笞五十,徒一旬’。”

    御史做梦也没想到她一个女子能背出律令来,强撑颜面:“这有什么问题?按律就是该打的。”

    江蓠笑道:“依律令中所写,敲登闻鼓乃是越级上诉,所以要打。适才大长公主殿下说,妾身是代她告的,请问各位大人——殿下不是百姓军民,她向陛下状告南越反贼冒充自己、祸乱朝纲,是否算越诉?殿下的状子,京城中有哪个衙门敢收?殿下的冤,不申给陛下,那要申给谁?妾身面圣时,言明敲登闻鼓的后果,是因真假还没分辨出来,各位还不知道她才是真正的殿下,妾身不敢造次。”

    御史听呆了,站在那儿哑口无言,半天都没想出个反驳的说法,支支吾吾地道:“这……这前所未有啊!”

    而后讪讪地退了回去。

    江蓠得意地瞟了眼楚青崖,小声抱怨:“你熟个鬼,早干什么去了。”

    实则这法令是她晚上专门看过的,她自接了凤驾,就在想把大长公主弄到朝堂上去,来个真假对质,或许要敲登闻鼓才能进午门,所以临时令人找出《燕律》细读了那一条。

    她不由叹了口气,这两个男人一个能骂一个能打,其实都被绕进去了,还是她自己靠得住。

    萧泽大致听懂了,很是满意她呛御史的举动,他登基以来数不清被御史谏了多少次,烦不胜烦,在心中对那御史做了个鬼脸,笑呵呵地道:“楚先生,薛爱卿,看来你们的律令没有夫人背得熟啊!”

    楚青崖扬起嘴角,骄傲之情溢于言表:“夫人自是比微臣聪明。”

    薛湛躬身道:“惭愧,臣一味读书,落到实处只知生搬硬套,蠹书客罢了。”

    群臣起了sao动,谈论着这番古往今来头一份的说辞。过了足有一盏茶,喧哗渐止,裴阁老向小皇帝禀道:

    “夫人所说有理。但敲鼓本是百姓上诉的手段,夫人代大长公主告御状,也是坏了规制,依老臣看,庭杖可免,但十天的徒刑不可免,也不可由他人代坐。”

    萧泽对江蓠和楚青崖使了个眼色,“朕赏罚分明,罚嘛,就按裴阁老说的来,下朝后朕会下封圣旨给诏狱。”

    江蓠明白这是要在牢中厚待她,就当住客栈了,没等小皇帝说下一句,就往地上噗通一跪,一个响头磕下去:

    “陛下大恩,臣妾铭感五内。臣妾还想向陛下讨赏!”

    这是她今日上朝堂的第二个目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只要天子开口应允,谁也不能阻碍她了!

    众臣又沸腾了,从没见过厚颜无耻向天子主动要奖赏的。

    萧泽感兴趣地道:“江夫人,你说吧,只要不是违反大燕律的事,朕都会答应。”

    “今日是二月三十,巳时国子监举办春考,请陛下将徒刑后移一天,在牢里关臣妾到三月十四申时。臣妾若能取得率性堂前五名,想在牢中温书,以女子之身参加京城会试,《大燕律》中对应试士子的称呼是‘各地举子’、‘国子监生’,没有写明男女,臣妾没有违律。除此之外,臣妾什么都不要!”

    这一刻,百官就和炸了锅似的,有人叫起来:

    “女子参加科举,这不是开玩笑吗?”

    “她还是成婚的妇人,图什么?”

    “寻常男子都抱怨考棚简陋,何况养尊处优的命妇?怕是第一天就要昏厥被抬出来了……”

    不止是百官,萧泽也惊叹于这离经叛道的行为,想了想,转头问太监:“眼下几时了?”

    “辰时过半了。”

    “这……怕是来不及呀!夫人,要么朕单独许你一个参加会试的名额?”

    时间确实紧,但迟到入场也不是没有机会,江蓠坚持道:“臣妾拿了陛下赐的监照入国子监读书,腊月里凭分堂考试第二的成绩进了率性堂,这次的春考是臣妾靠学问争取来的,臣妾不想越过它,让其他监生看轻,大家都是兢兢业业的读书人,应凭真才实学取得功名。”

    她停了一下,不情不愿地道:“诸位大人,若是妾身没有考到前五名,自然就没资格参加会试了,大人们也不必为此事烦神。”

    有人道:“那就让她考!”

    “率性堂前五,那是妇人能考到的吗,让她去耍耍吧!不知天高地厚……”

    “要我说她进率性堂是祭酒看在楚阁老面上,犬子苦读一年都没考进去,等她名落孙山就有自知之明了……”

    反对的声音果然小了。

    萧泽拍手笑道:“若是朕也像夫人这般一心向学、把考试当成奖赏,教朕的先生不知心里有多快活呢。薛阁老,你说是不是?”

    薛阁老满脸无奈,朝堂上的气氛立时变得轻松不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朕既答应了夫人,就不会反悔,稍后就派人送你去国子监……”

    萧泽看楚青崖像是要说话,“楚先生,你可是也要向朕讨赏?”

    楚青崖在江蓠身边跪下,脊背挺得笔直,春风拂过他的面颊,在那双深邃如潭的黑眸中撩起一丝笑意,霁色般明亮。

    他朗声道:“请陛下拨一匹最快的千里马,让微臣骑马送夫人去国子监考试,除此之外,微臣也什么都不要!微臣的夫人是百年难出的荆山之玉,满腹珠玑的当世才俊,妙笔生花的下凡文曲,微臣娶了她,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今生既已无缘三鼎甲,全指望夫人光耀门楣流芳百世!等夫人考中进士,微臣要修一座三间四柱的进士牌坊,刻斗大的名字,还要大宴三天三夜,让全天下都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读得好书、查得清案、斗得过jian邪、赢得了各州府县层层筛上来的人中翘楚!”

    他的话音在广场上荡了个来回,穿过奉天门,飞上九重霄。江蓠耳朵里嗡嗡响,转过头想骂他好不要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舌灿莲花,连茶楼说书都没这么夸张,可她张开嘴,鼻子猝不及防一酸,眼泪先扑簌簌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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