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往事1

    在山间游玩许久。

    潘玠向你展示了他确实能抓到山鸡。

    妖鬼是有法术的，与天师不同，不需要修炼，而是源自他们的天赋血脉。

    潘玠是一只混血，法术低微。若全力施为，也能发出一道不大不小的攻击，对付山鸡是足够了。

    而且，潘玠对山林十分熟悉。他能根据空中的气息，地上断裂的枯枝，泥土落叶中的脚印，树干上的爪痕，推断水源的位置，以及凶猛的野兽在何处，他能欺负的山鸡野兔又在何处。

    潘玠还有一手辨识药草的本事。他指着一株平平无奇的草，叶片轮廓呈卵状三角形，分出三岔，羽状全裂，茎直立呈圆柱形，具纵条纹，上部分枝，下部茎节膨大呈盘状。

    他告诉你，这是川穹，根入药，可行气开郁，祛除风燥湿，活血止痛。

    “你懂医理?”

    “我父亲是乡间郎中，我本来是要继承他衣钵的。”

    “咦，你父亲难道不是……”

    难道不是魅妖吗？潘玠是混血，你就下意识猜测他的母亲被妖鬼所掠，然后生下他。

    “我从来不知道你们说的什么魅妖。我的父亲是很好的人，村里的人很尊敬他。他常常为没钱请医生的人免费看病，有时还送他们些草药。”

    “你的母亲呢?”

    “我母亲早逝。听我父亲说，她容貌极美，却体弱多病。生下我不久就一病不起，我父亲用尽办法，也不能挽回她的性命。”

    你心下有了猜测，潘玠的母亲是人类与魅妖的混血，才有传闻中极美的容貌。不知怎么在人类中长大，甚至与人类谈婚论嫁，生下小孩。

    “我猜想，我母亲就是你们说的，魅妖和人类的混血吧。我从未见过外公外婆，父亲解释说，他们也早逝了，想来这种说法确有些蹊跷。我母亲说不定是我父亲采药时，从不知哪个深山老林里捡来的。”

    你有些唏嘘。

    潘玠的父亲真是个不同凡响的人。与混血魅妖结婚生子，独自将孩子抚养长大，一边还能行医治病，福泽乡里。

    “我小时候的志向就是，继承父亲的医术，为邻里乡亲治病。娶一个不需要多美但善良的女子，生三个孩子，也教他们医术。”

    “后来……一切都成幻梦了”

    潘玠的情绪变得低落。

    你正想要说点什么话安慰一下他，比如天生我材必有用，来日方长之类的，但你意识到他已经没有来日了。

    他现在只能在你的四合小院里活动，顶多在你的监视下出来放个风。而且，他那么惧怕生人。

    学了很多年的东西，再无用武之地——你懂这种感受。

    你真的有你以为的那么平静吗？

    战场上，你直面燃烧的鲜血，你出手凌厉，一击必杀，你护着你身后的同袍。

    现在的你何必日日打坐?你的法术再精进一分，又有什么用处呢？

    你不过是一个胆小鬼罢了——你惧怕了战场。因此，梅青生说，你这样重的伤，即使没死，也上不了战场了，不如调你去边远小城做个天师吧。

    你不发一言，权当默认了。

    你努力不去想，他们会如何，那些留在战场的人会如何?

    你安慰自己，没关系，天师那么多，不缺你一个。

    “不过没关系！我觉得我的霉运好像结束了，才让我遇到了你。”潘玠轻快的声音响起。

    他的眼睛亮亮的看着你。

    “若天师都是你这样的，那该多好呀！”

    “我这样的……天师，很好吗？”你的声音有些艰涩的沙哑。

    潘玠没有察觉你的异常。不需要你的安慰，他自己就走出了低落的情绪。

    他声音很轻松:“是呀，你是一个天师，却没有一来就对我喊打喊杀。”

    其实杀了，在乱葬岗，那时候潘玠昏迷着，你只是没有击中他的命门。

    “你天天给我带饭。”

    其实你最开始希望他能吃空气维持生命来着。

    “你给我治伤，让我不要自残。”

    其实你做的有点粗暴，后来还引发了他的噩梦。

    “刚刚在悬崖上，你又救了我。”

    其实你早知道他有可能要跳崖，你假装不知。

    “你是真正持身清正的天师，不会被魅妖的血脉诱惑。”

    其实……

    你想起了杜鹃花丛中的青年。纱帘被风扬起，笑容灿烂。

    夸你的人不少，你确实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很得体，那些街坊邻居，雒城里的绝大部分人，你曾经的师长，同袍，都对你赞不绝口。

    你在潘玠的面前也表现得完美吗？你自认为并没有，尤其是把他当成妖鬼的那一段时间。

    “总之，你真的很好。”

    “…………”

    这次出门放风的效果十分显著，潘玠放下了心头大石，不再整日忧心忡忡，随时要精神失常的样子。

    某天早上，你看到他正在喂兔子。

    青年穿着墨蓝直裾外衬灰色纱袍。长长的头发分出一半束拢，合成一髻，以蓝色绸带系之，后面一半头发披垂下来，柔和的搭在肩头。是一个胡汉结合的半束发发型。

    白皙的手上拿着一根翠绿的菜叶。雪白的兔子嘴唇蠕动，不时吐出粉嫩的小舌，咬得擦擦作响。

    “小甜瓜，别着急，慢慢吃。”

    “你叫它小甜瓜?　”

    “哈哈哈随便叫叫。我小时候喜欢吃甜瓜。我在山上还找到过野生的甜瓜，真难吃，一点也不甜。”

    你十分严谨“既然味道不一样，你怎么知道那是甜瓜?　”

    “我当然知道呀，它们的叶子，枝干，果子的形状都很相似。有句古话怎么说的来着，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大概是这个道理吧。”

    这天你出门，不知怎么，就逛到了卖水果的摊贩前。

    “有甜瓜卖吗？”

    “有有有。天师大人，就是这些。”

    “你这瓜多少钱一斤呐?”

    “两文钱一斤。”

    “你这瓜保熟吗？”

    “天师大人您这话说的，我能卖您生瓜蛋子?”

    你没有砸老板的摊位，你买了两个瓜回去。

    潘玠很开心，把甜瓜切作几瓣，用手拿了一瓣直接啃。甘甜的汁水沾了满手，滴滴答答差点要滴到衣服上。他赶紧把手往前一伸，刚好让衣服避过一劫。为这一点小小的幸运，潘玠轻声笑了一下。

    你也拿起一瓣甜瓜，学着他的样子啃。嗯，确实很甜。

    此后你也管那只兔子叫小甜瓜。

    兔子在你的院子里过得舒服极了，全然忘了它原本的身份是喂妖鬼的储备粮。每天有两个人轮流喂它，夜里窝在你的怀里睡觉。

    时间过去一个月，又到了禁足咒即将失效的时候。放风那天你暂时屏蔽了禁足咒的作用，回来后自动恢复。

    你有点犹豫。

    这段时间你们的关系十分融洽。潘玠再也没有逃跑或者自残，仿佛承认了自己永远囚禁在院子里的命运。他想要什么，就和你说，然后你帮他带回来。

    他惧怕生人，就算跑出院子，从院子出城门，到跑进荒无人烟的山里，这一段路也很难走出去。

    之前的逃跑更像是噩梦和绝望情绪推动下的孤注一掷。

    要给他补一个禁足咒吗？

    你一点也不想打破这种融洽的气氛，让潘玠意识到，你们其实是囚禁者和囚徒的关系。

    你想了几个办法。

    首先，想办法让他昏迷，你再施咒，这样他就意识不到了。

    让他昏迷不难cao作。趁他睡觉，弄点迷烟，或者施一个昏睡咒。不过昏睡咒对身体伤害有点大。迷烟的话，附近有什么药铺卖这种东西吗？潘玠懂药理，会被他发现吗？

    其次，你骗他说，这是一个普通的法咒，比如强身健体咒?　有病治病，无病强身健体。

    呃，有一点牵强。而且第一次施咒的时候潘玠观看了全程。虽然说他没有受过天师的专业教育，估计看不懂，但难保他不会察觉到一些熟悉感，联想起来。

    要不就……算了?

    你心里生出一种隐秘的侥幸心理——也许他是愿意的，他愿意留在你的院子里，不会再离开。

    那么，就把禁足咒换成定位咒吧。

    定位咒，可以让你感受到他的位置，但不会限制他的自由。

    “潘玠，禁足咒失效了，你以后不用一直呆在院子里了。”

    “啊?”

    “我会给你施一个定位咒，这样我就能感受到你的位置。你不要自己出去，如果想出去的话，等我回来，我们一起。”

    “好，我不会自己乱跑的，我会等你回来。”

    了却一桩心事，你很开心。你转身打算离开，潘玠突然叫住你。

    “对了，我还没有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阿这，你好像确实还没有说过你的名字。

    “我叫秋千雪。秋天的秋，千山万水的千，下雪的雪。”

    “我记住了，秋千雪。”

    潘玠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

    “哈哈哈我听别人都是叫你天师大人来着，这么叫好疏远。我以后可以叫你千雪吗，或者阿雪?”

    “都可以。”

    “你也可以叫我阿姐，在外人面前。”你适时的补充道。

    潘玠自动忽略掉你后面一句话。

    “那我就叫你阿雪吧！”

    “好。”

    你的神思飘远，好像回到了当年的洛阳，正一道门，缥缈峰。

    “其实，我师父和师兄也叫我阿雪。好久没有听到别人这样叫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