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故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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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潘玠将纸钱点燃,白色的纸钱翻飞,被火舌卷着化作灰烬。 悠悠唱词带着亘古的悲凉回荡在这片墓地中。潘玠的声音温润柔和,干净清冽,将这首挽歌唱的哀惋低回。 你参加过许多葬礼了,作为天师。 你总是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同情与悲伤,但你内心是没什么感觉的—— 有的人哭得那样惨,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仿佛下一刻就要昏死过去。 有的人则随身趋和,哭声里没有多少悲痛,只是干嚎。 有的人甚至暗暗窃喜,面上是不会表现出来的,但是那眼睛里的精光,怎么也藏不住。 你看着他们的众生百态,心中古井无波。 你是绕棺队伍里领头的那人,但你又是一个局外人。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天意无常,顺其自然。 修道之人没有那么多爱恨,你有时感到疑惑:一个人死了,究竟意味着什么,竟能勾起人这么多情绪? 你伸手接住空中飘荡的一张纸钱,放在手里揉搓,揉搓,揉成一团。 看着手里的一团纸,你低声开口:“我师兄的祭日也快到了,在九天之后。” 潘玠唱了三遍挽歌,对着坟墓三跪九叩。站起身,看向你。 “你的师兄?” “嗯,当时我们守昆阳城,出了一些意外,他战死了。” 师兄不是战死的,是你亲手杀死的。 “你师兄的坟在哪里,你要为他烧点纸吗?”潘玠关切的问。 “战死的天师之墓都在洛阳。” 洛阳相隔两千里,何况你驻守雒城,如何能去洛阳祭拜呢? “我就在这里烧点纸吧。不需要去洛阳,也不必等到九天后。师兄不会怪我的。” 师兄,对你一向包容,一定不会怪你的。 你点燃一沓纸钱,飘飘悠悠的烟向天空飘去,仿佛真能与天上的人沟通,带去还活着的人的思念。 师兄爱喝酒,一沓纸钱够不够买酒呀?再给他烧一沓吧,让他喝个痛快! 师兄那爽朗的笑声再你耳中回响:“小师妹啊,这酒可是好东西,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哈哈哈哈哈哈。” 你被烟气熏的眼睛有点酸涩。 下了山,你们决定再住一晚,明天一早出发回雒城。为了防止贺准找来,你们换了一家客栈。 晚上,你难得做了场梦—— 颍川郡的冬天,大雪纷飞,真冷啊。 昆阳城位于颍川郡,你与师兄,另外两名天师,并五千士卒奉命守昆阳城。 裂缝的开口在昆阳城旁边的一座城池的郊区,按理来说,妖鬼会率先攻击那座城池。 因此,两名天师带着三千士卒去支援,你和师兄留守。 没想到,一个更大的裂缝出现在了昆阳城附近。 或许是什么意外,或许是斥候探查失误,但你们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浩浩荡荡的妖鬼大军包围了昆阳城,其中不乏高等级的妖鬼。 你们点起烽火,等待援军,并且坚守城池。 你守东门,师兄守在西门。 金鼓齐鸣,那些密密麻麻的妖鬼,嚎叫着向前。倒下的妖鬼被后面的妖鬼踩着身体或是尸体继续向前,踩的多了,大概也就成了彻底的尸体。而向前的跑过五步,十步,二十步,再被新一轮的箭雨和法术灵光射穿。 大部分妖鬼手里的武器很简陋,他们挥舞着木棍和从不知谁身上弄下来的骨头,不顾一切的地向前冲。它们不能停下脚步,不能减慢速度,因为只要有妖鬼停了脚步,就会被后面的妖鬼撞倒,再被无情践踏过去。 滚石和木料如雨点般砸了下去,法术的灵光如流星般照亮整个战场。城上战鼓激昂,城下吼叫连连,尸体立刻在城下也堆起了小山,有妖鬼的,也有人类的。 但还不止于此——有一段城墙的守军不慎,令妖鬼爬了上来。 你举起青锋,一边驱动法术,一边挥剑。 杀了第一个妖鬼时,剩下几个妖鬼迅速向你发出火球。你闪身躲过时,体内的血液也开始慢慢变热,变得活泼而明快起来! 周围有惊呼声,有叫好声,有惨叫声,有怒吼声,但你杀人时素来心无旁贷,只盯着眼前的目标,不去考虑周遭万事万物。 红日又一次升起在昆阳城,新一轮攻城又将开始了。援军仍然没有到,或许他们也遇到了妖鬼攻城?你不得而知,你只知道——一步也不能退。 妖鬼跑到了已经被尸体堆起小山的城下,架起梯子,顶着落石如雨,顽强地爬了上来!哪怕被砸得头破血流,身首分离,妖鬼的眼里甚至没有惧怕,只有野兽一般冷酷的怒意与贪婪! 你杀敌时用的力气不多,出剑时一剑毙命,法术只对准命门,躲攻击时也只闪开一寸。因此,现在还有力气站在城墙上。 但双拳难敌四手,你可以孤身从酆都罗山逃出,但护不住身后的所有人——你周围的守军换了一批又一批。 突然,你听到身后一阵哗然。 “天师大人!天师大人受伤了!” 你目光仍注视前方,只是疑惑的想,你没有受伤呀,喊什么呢? “是西门!西门有妖鬼进来了!” 西门——是师兄受伤了! 你抓住一个小兵,急忙问他:“西门是什么状况?” “西门失守了!好多妖鬼冲进来了!” 你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前面是源源不断的妖鬼大军,身后据说已经失守。 “我去西门看看,你们守一会儿。” 你飞速冲到西门—— 情况没有到失守的地步,但也不遑多让。很多妖鬼冲向了城墙,在城墙上与守军搏杀。 你找到了师兄的下落,他靠在城墙上,腹部有一个大洞,洞中有漆黑的东西在蠕动。 师兄没有死,并且保持着清醒的意志。虽然靠坐着,不能移动挥剑,但他还能一道又一道发出法术灵光,让妖鬼不能近身。 “师兄!” “哎呀,是阿雪来了。对不起呀阿雪,师兄太菜了,没能挡住妖鬼。”师兄一边和你说话,一边给了身侧的妖鬼致命一击。 你在脑中飞快思考对策。仅凭你一人,肯定是挡不住攻向全城的妖鬼的。援军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也许根本不会到来了。 怎么办? 挥剑劈开涌现师兄身边的一只妖鬼,你低头看向手中的剑。 青锋剑身薄如蝉翼,青光闪烁,剑刃寒光凛冽。剑柄上则镶嵌着一颗红宝石,熠熠生辉。握在手中仿佛可以感受到其散发出的淡淡杀气。 青锋是一把神剑。 以神剑为载体,合五行之力,可以释放大净化术,净化妖鬼。 “师兄,我献祭青锋,施放一个大净化法术,你为我护法,可以吗?” 师兄目光深深的看着你,“你可以吗?有几成把握?” “八成。”其实不足五成,试一试罢了。 “那好,我虽然受了点伤,但绝对不会让你被妖鬼近身。” 你盘膝坐下,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突然抬手,青锋对准自己。 青锋的剑刃从胸口劈到腰腹,几乎见到内脏。 木肝、金肺、土脾、水肾、火心! 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 水胜火,火胜金,金胜木,木胜土,土胜水! 五脏之血流满了剑身,五行轮转,五行相生,青锋爆发出剧烈的白光。 白光扩大,越来越亮,所过之处,妖鬼如冰雪般消融。 白光从西门开始扩大,逐渐扩大到东门,笼罩全城。 惊呼声,叫好声,惨叫声,怒吼声,全部消失,周围寂静一片。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缥缈的声音从天边响起,似真似幻。 然后青锋碎裂,碎片崩散满地。 你吐出一口血。 白光散尽,只留下断壁残垣,和懵懵懂懂的守城士卒。 “师兄!” 你们现在看起来一般狼狈,一个腹部有个大洞,黑色的触手在里面蠕动,一个一道伤口从胸口劈到腰腹,鲜血淋漓。 师兄冲你笑笑,“阿雪真厉害,这也能成功。师兄拜托你个事呗。” “我一定做到!” “哈哈哈,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啦!阿雪——” 师兄眼睛直直盯着你,“杀了我吧。” 你愣住了。 “这些触手会吸食我的生命力,滋养自身。阿雪,我活不了了,杀了我吧。” “师兄……” “我现在压制着它。你手中无剑,身受重伤,若是我压制不住,你打不过它。” “师兄……” “阿雪,快动手吧!” “……” “好……” “还有一件,我不想被妖鬼所食。” “好,我会带回你的骨灰。” 你驱动法术,一击击穿了师兄的心脏。闭目之时,他还维持着鼓励的笑容。 你燃起一张火焰符,将师兄的尸身燃尽,将留下的骨灰收殓起来。 “我师兄死了……”你泪流满面。 于是你意识到这是梦境,因为当时你并没有哭,一滴泪也没有。 酝酿了三年的苦涩涌向喉头。 “我师兄死了!” 你在梦里大喊大叫,捶胸顿足,泪如雨下,梦境世界随着你的动作摇摇晃晃。 在梦境里,你要把经年的痛苦全部喊出来。 “我师兄死了!” “阿雪……”骨灰升腾,化作故人模样。 你的哭喊戛然而止,你呆呆的看着他,伸出手,想要触摸,又堪堪停住。 “师兄,你怎么今天入我梦来了?” 师兄用宽阔的大手抚摸你的头顶,“阿雪想让我来,我便来了。” 尸山血海的场景本该是个噩梦,但看着熟悉的他,你却觉得这个梦也不坏。 你撒娇似的向他抱怨“这里好腥,好臭!” “那我们便换个地方。” 师兄伸手取下天上的氏宿,把它变成了一张席子,铺在了你面前,而后又召来箕宿,随手给自己做了个凭几。 招星辰兮为笔,抚天穹兮为几。 “阿雪,这些年,你一直记得我的话,做的挺好的。” “没有那么好。” “哈哈哈哈哈,在缥缈峰的时候,你整天板着一张脸,像别人欠你八百万一样。这怎么能行?我就跟你说,要多笑笑。多笑笑,什么也不会损失,给别人留个好印象,何乐而不为呢?”师兄毫不顾忌的把你的头发揉乱。 你有点生气,去抓他的手。 “还有济慈院,你居然还记得!我小时候在济慈院待过几年,因此有闲钱时会给他们送一点。阿雪也保持了这个习惯呀。” 师兄把手放开了,很认真的看着你,“阿雪,和人搞好关系可是一个优秀天师的必备技能,你在雒城,做的很好。” 终于,你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问题。 “师兄,你怪我吗?”你小心翼翼的问。 “怪你什么,怪你把我杀掉吗?那是我叫你做的,怎么会怪你呢?”师兄的笑容让你低下头,不敢看他。 “怪我是个懦夫,当逃兵,离开战场。” 师兄用异常柔和的目光看着你,又摸摸你的头,这次没有揉,只是轻轻抚了抚。 “阿雪也不过是个年轻女孩子,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不会怪你,师父也不会。” 当然,本来就是师父梅青生让你离开战场的。但是你还是羞愧得想钻到地缝里。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和妖鬼的战争总会结束的。”师兄目光悠远,仿佛在说一个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