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蝇白雪难同调
金菊蟹螯初熟。澄江清练,胜践如云,杜牧却只与吃酒。一行人平日脱略,不喜繁缛冗礼,席中多是清贵同座。便有人不以为矜,竟直谑道,杜郎俊赏,吃了野猫的亏,也是损溢常理。话音才落,满席一寂,衬得杜郎声更冷肃,那待如何。 张郎一听便知触他霉头,刚要打个圆场,那人仿佛得了首肯,当即细数家珍:妇人拿腔,远则怨,近则不逊*,非要用点手段不可!此中趣,如伏烈马,拔金城,颇上瘾哩。 张郎听他念起勇先锋、角先生,顿觉颅内嗡嗡,颤巍巍还未开口,牧之已骤起:女人堆里把脐下三寸都舔软了,倒外头逞雄风了!你那些手段,留给内眷奶娃娃吧! 哄堂大笑里,张郎只好安抚这个,赔罪那个,恨不得牧之多给人拴上几天,怎么又好死不死的吵起架来!牧之见他冷汗,颇不为然,道世事多不顺意,命中百般无常,惟口舌之快轻易,何必也吞声。张郎只好苦笑,我更愿与你分席,却不欲小人睚眦。在你是过眼云烟,旁人却用作蛇毒瘴疠——罢了,说多你倒嫌市侩。 这厢收歇不提,方才座中受辱的狂生姓秦,行三,正咬牙深恨:杜牧之好坏脾性,我意求开解,与他攀个关系,他却叫我当众丢丑!此仇不报,我也枉做了二十年人!当即便上了心,多方打听,闻初时杜郎与众人打赌,约时过半,证物虽到了手里,竟道自己输了,与对方义结兄弟,不涉亵昵。 暗暗冷笑,这等人惯会假清高,装名士!这些天怕是屁股眼也插熟了,情哥哥也听出了茧!只佯装不知,道那玉佩既然爱奇,李郎怎会轻予?众人只笑,他俩情深义重,一个愿舍,另一个也是寤寐服之。如此高山流水,伯牙怎会惜琴?秦生啧啧,既如此,倒真是美谈!只不知那玉生的什么样子?一人则道,牧之如今洗遍铅华,腰间尽舍珠玉,剩那一物便是了! 这边李郎也不觉门庭冷落,寂寞苦学,倒也重拾心情,私道:为狂蜂浪蝶,把春光都废,怎对得起父母祖先?暗泣数行,又此打住,他不寻我,我倒乐得清净。苦海回身,料不晚矣! 这天闭了酒庐,趁天色将熄未熄,赶回舍中。秦生早等候多时,走出道:“李郎芝兰玉貌,越长越出众了!”李君知他是十里三巷有名浪子,素日也混了个眼熟,闻言竟走,不欲搭话。秦生又道:“牧之叫我接你去,何不顾而疾走?” 稍停了一停,胸中忡怦,按捺道:“你叫他自己来。”秦生却冷笑一声:“实不相瞒,他把你和这东西都托付给我,叫我好生照料。他自个儿倒眠花宿柳,只待他老哥一句话,就回长安混个官做哩!”李郎回头,脸已煞白,眉关皱锁:“什么?”待看清秦生手中物事,忽如脚下踩空,趔趄扑来,声颤气乱。“怎会在你这里?” 秦生买通牧之僮仆,劝了老半天,那小泼才仍不松口:郎君近日看重甚矣,莫说丢失,就是磕了碰了,都得捧视许久。如若事发,还不把我们都发配出去?秦生不以为意:不过一时色起,怎比得上你们多年服侍?况他们闹僵数日,分道不远也!这才暗度款曲,偷天换日。秦生当然不提,笑嘻嘻道:“我与牧之新交,投缘得很,牧之大方豪举,千金易散,况绿珠美童乎?我随口一提,他当然打发给我!” 李郎闻言却静下:“牧之虽行事乖张,也不至于——”他只接:“怎么?”却见少年微微一笑,温润如玉,然言语露锋:“不至于这样瞎了眼!” 秦生仿佛当面吃人一掴,怒从胆边生,冲上去钳他细臂:“我不得杜牧青眼,你就以为自己很好么?实话告你,当初不过是他同河内士子打赌,成你入帷之宾,赌注便是这块玉!你所费也不过三月酒钱!亏得平日居高自傲,也不过是个见人下菜的婊子!我们是不配和杜家人比,但他玩厌了的玩意儿,我却是也不嫌!” 李郎受他强箍,不知是身痛还是心痛,含了泪光,仍低声斥道:“我不信!你快放开!”秦生见他嘴硬,如难逃情网,平日瑶台人物,竟也被仇敌睡服了!又是痛快,又是愤恨:“何厚于他,而薄于我?杜家小子,也未必有我能干呀!你只领会一下我的本事,保管你求着我要了!” 指下挣扎不过螳臂当车,只消用力一提,那人玉颊已在嘴边,吐气如兰,芳息满溢,怒火翻成胯下冲动,使他急色一般凑上嘴去,恨不得把这人吞落腹中。反被扑在脖颈——重重一咬,顿时见了血腥。 “啊——”惨呼一声,手下猛掴过去,李郎已被打倒在地。“你想杀我?”他涨红了脸,便要再攫,李郎却率回身,喝道:“且慢!” 方才定睛,玉已归赵,却非完璧,锐口抵在胜雪肤光上:“某虽低微,也可血溅五步,玉毁人亡,以全英名!只不知公担不得起骂声了!” 那秦生被他吓了一跳,见他眸光炯炯,确不似贪生之辈,心里猛地打起了鼓:真为一时贪欢,背上人命官司,可不是好与的!罢罢!待我回去,笔墨铺排他们这点腌臜,叫他们几年都抬不起头来!这才拂袖而去。 过几日,牧之还未软下态度,先被大兄叫去:你干的好事!这几日连长安也在传你的风流韵事!他只摸不着头脑:什么事?杜兄冷笑一声:说你不嫌掉价,冒名接近,以文挑情,乱而终弃!对方不是美娇娘,却是男儿郎!你断袖断得锣鼓喧天,长安都要被女儿家家的眼泪水淹了,是以越闹越大,不好收场! 牧之脸色一白:我实不知!也无人同我说起……杜兄斥道:你身边那些人,不是本性阿谀,就是对你极尽讨好,生怕失了姓杜的好处!哪敢直言以对?牧之慢慢住了口,凝眉沉思。杜兄见他不似心虚,便问:若只是流言,出面澄清便是了,你和那个李郎,平日里多作知交做派,日子久了,也就是了!牧之并不则声,杜兄却嗅到叛逆苗头,大怒:我给你找好了行卷的老师,是真正的刚直大家,这事一发酵起来,不止这位,更没人愿意收你这声名狼藉的门生了! 牧之心道:长安是都知晓了?那……脑海中萦来往去的惟有李君挑灯夜读,品文论史……那认真模样,莫说摘得鹤榜,便是他真想天上星辰,也是绰绰有余了。他眉眼一软,兄长却心胸一梗:你到底在想什么? 牧之才道:我名声早就坏了,但他出身下僚,又是坤君,年幼身弱,他需在长安一飞冲天,但不是……不是这样……身败名裂,再难振兴。杜兄痛心疾首:我管他这么多!我只管你!杜牧之,他有祖宗门楣,你也有父母兄弟,多少眼睛都在看着,你不能给我们丢脸。 杜牧被他说得浑身一震:我……我太任性,兄长……复久久低下头去。行卷不行,我便应考。我一定考得上。杜兄嗤道:自负害得你还不够多么?这应考的也有钟鸣鼎食的名师俊麟,也有十年磨锋的士庶学子,更有天纵英才如你一般。你荒废文章数年,光是明经训诂就难过去!杜牧不与多辩,复道:我一定考得上。杜兄默视许久,便道:既如此,尽早打道回府,以备秋闱!莫再节外生枝,空度光阴! 送走兄长,牧之倒如释重负,仿佛心口大石移去,重见了光天,脚步也轻快许多,又踏上旧日小径:我与他说了这些,他一定感激含愧,说不定还要与我一同去长安……兄长似终于罢手,我是要叫他作陪还是不呢……我遇着他,哪还有心思看文章?更何况他信期汹汹,不缠我两三日也是不行的……可我难道就真舍得留他下来?一路上心思百转千回,竟似初害了相思的闺女一般了。 到了李家府邸,却被小僮拦在门外,他只笑笑:清圆,是我呀!许久未见,怎好像不认识了?少年却道:郎君说了,要堵的正是杜郎哩!牧之道:他这是同我使性呢!哪一回真不让我见了?你识趣的,悄悄把我放进去,我们吓他一吓,岂不是好玩?少年却把头摇得如鼓槌:杜郎君,你还是打道回府吧!郎君是真生了大气,要与你绝交呢!还说我们见了你不必客气,把你乱棍打出去! 牧之不信邪,正门走不通,翻墙越户的本事也断没有生疏,只苦了随从:郎君,这登徒子行径,实在太招摇了,被郎主知道,我们小命可休!苦口婆心惯被辜负,只换来一句:闭嘴!过一会,上头又飘飘然传来:再抬高些——啊—— 两人战战兢兢,生怕事情败露,忽感臂上一空,也不管自家郎君是死是活了,忙一溜烟跑个没影。牧之扑了个倒栽葱,幸好被树丛扯了一下,不然俊面着地,莫说毁容,脖子也要折断,他却不觉危险,起身收拾衣饰,踱到湖边。临水照影,积石如玉,列翠如松*,仿佛身上并无伤痛,只有希冀欣怡。 终于去往牵挂厢房,见李君也正照镜,牧之影子骤入铜面,他越发怔忡:又入梦中。牧之听得好笑,甫出声道:你不想我,我也想见你。李君似睁大了眼,并不回头,只埋首臂中:你滚出去! 牧之以为他喜极而泣,亦酸辛不已,哪理会这欲拒还迎?不由分说揽上他肩:我哪也不去……正欲蜜语甜言,忽感脖上一痛,低头而视,竟是半弯白玉,形纹熟稔至极:你不去……李君嘴角冷冷勾起。我便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