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人间大梦/人与魔的终极/娲皇之尾/蝉儿的眼泪

    一场梦降临在人间。桃花甘霖、天外曦霁，血黑色的长江清光退浊。

    世间众生皆坠梦渊。万物运命浸入逆退魔氛的清流中。众人都模糊知晓这是梦境，恐怕醒来皆空。但是那温柔怀抱般的“天道”，实在令人不忍推拒。

    游呓般的飘思和淡语，从短瞬虚逝的人间传来，旋弋在这圣洁遥旷的桃花梦境里。纠缠的情思、苦战的呼唤，充满深恋与不舍的、互伤互思的人们，舍弃唇齿和人身姿形，将魂魄光洁无愧地剥离开来，抛入这亘古流转的清冽运命之海中。

    “那棵树……铁壁卫城的法阵桃花……！它吐露粉芽了……真的！”

    交错的梦影掠过这片淹没人间的灵海。化为无限灵水的“天道”，由娲皇般舍身入梦、十余年来放弃人身的神女所释出。

    并非如何圣神严酷，必须要整个尘世虔恭俯首，奉献出整个魂灵都仿佛嫌弃不够般，那样地惶恐承迎这救世的甘霖。

    这灵海只如一场梦。是久离家园、忍弃心爱之人的姑娘，独奔过遥亘的星涯沧海，即将再次拥抱她多少次无声爱唤的红尘与恋人时，因太过深烈的近乡情怯般的爱念，而惹得灵海无有节制地汹涌甘泽开来。

    连那神女自己，也被这吻窒般的心恋弄得欢惫不堪。当她化作通天繁花，蚀尽魔肢森海，像遥遥岁月中多少次扑入爱人怀抱一样，深深地、忘情地抱住心爱的男人时，“我有时甚至不敢到奉先身边去，因我实在太爱他……”，这份只能被他们两人理解的眷恋，决堤般充满了神女的思海。

    诚然，未能修得太上忘情的通透之躯，带着满腔热烈的爱与思念，鲜活温热地坠入那独自屠灭魔影的虚空灵海，这种事即使再来几回，貂蝉也仍会害怕，且不吝惜袒露她的脆弱。

    但就是这样的有情身，能让她感受到近乎恐惧的、连时岁与死亡都超越的爱，回到吕布身边的、几乎变成退缩的爱。

    貂蝉想，“是啊。人终究还是希望活得有情。”

    她从飘幻的灵海中脱身，代表新生天道的万岁夫人，将整个人间命数都笼罩在她的识海下。与魔天识海的最后一战，并不要在人间燃起片缕血红的烽烟、新增惨烈的战墟。

    而是在同等宽广的、桃花与魔蛸各自构建的“天”的灵海里，试图永远熄灭对方的长梦。

    那梦里将包含人与魔的终极运命，据守在这片繁花幻海之外的芊芊，已沟通灵光飞传心语，告知各处铁城内潜守的「女流」弟子，按照貂蝉排布下的星河命数之形，将始终保持僵死状态、惊险瞒过魔天识海的法阵桃花，全部重启唤活。

    这悬天一线的备战，在人与魔宽瀚互噬的大梦中进行。魔影们也在梦中。将它们连成一体、吞为rou山的魔天识海，群鬼狂热期盼的、张角舍弃人形而猛烈追寻的至极餍足，以及由这餍足带来的飞升之道——

    在那降临魔形的孕腹破裂时，承受残酷yin辱的战神xue裂胎滑、生下那无可名状的妖婴的瞬间，群魔的“天”就得到了满足。它的膨胀与躁动，那无穷尽般的恐怖虐欲，也像耗空恼劲的愚婴般，轰然转为深眠的至疲。

    江东铁壁卫城的那棵桃花，象征天道源头、牵引人间再生的神木，它骤然吐露湿润细芽，那就是魔天转眠、曦天再临的标志。

    “所以……蝉儿即将以灵海相撞的形式，无论如何都要击毁散灭的那个‘魔天’……”

    是扭曲天意、rou身成魔的张角，那化成黑暗瀚海的疯狂意志。

    笼盖整个尘世的梦海中，掠过芊芊的飘影。只有清蓝色的纤细飘丝，勾勒出隐约流光的神女身影。和貂蝉一样，芊芊也将识海放出，血rou化虚、魂魄通天，她发誓要助貂蝉完成最后一战。

    尽管这一战将始终虚悬在太古始宇般的广瀚空虚中。苦撑到如今的人间众生，他们或许失智地烈盼着复仇的厮杀，但终究所有人都累得脏腑成空。浸在貂蝉的灵海里，那无数细呓呼唤、各有怀恋的灵魂，他们都是神女的同袍。

    芊芊仰起头。没有实体的脸庞上，幻闪出一双最遥远的星子般的眼睛。海波般流动的花瓣，在魂魄剥离、本来无有五感的境界里，融化成点点冷水般的触感，细细密密、春日小雨般吹过她幻影。

    那些水珠般的触感是……

    芊芊轻轻一笑。她最好的姐妹，有着那样古怪又凛冽的性情。十余年离别再临，她还像个小女孩般，放任那恣意娇纵的性情，连流泪也是这样痛快。

    没有人能真正赢得貂蝉的眼泪，除了她最爱的男人。哪怕是同生共死的姐妹，虽失却爱抚养育的缘分、却还是报以最痴澈的天伦之情的孩子们……都不能进入他们的世界。

    就连这野兽般的绝情私意，都是如此动人。貂蝉、貂蝉，这个丫头啊……

    当那眼泪般的花瓣，在最空凛的灵海梦境中，勾勒出遥远星阵的闪光时，芊芊仰观重现的天星，目虽不移，却幽幽抬手，轻按住梦海远处漂来的巨型莲花。

    “芊芊。‘五星出东方，战无不利。’——由帝星牵引再生的、将成为所有星河复生之源的命阵已成。”

    花雨星辰幻缭成形，隐约浮现出貂蝉的姿影。太古之前，舍身补天、身化膏腴以泽后世万古的娲皇，其风姿大约也是如此吧。

    貂蝉从她那饱经折辱、却终究将她盼回的爱人身体里，开枝放花、沾满爱血，就那样长了出来。她深深地抱着吕布，他们的胸腹血rou互生，芳茂的繁花两相合一，成为完整的怒海般的花影，根节交错、绕身窒拥，将他们永远结合在一起。

    “你也接到各处弟子的心语了吧？按照我们的天道绘图，各处法阵桃花也已唤醒。所以……”

    芊芊心甘欢悦地沉浸在蜜友的思海中，暂断自己的五感，用盲目的眷恋之心去感受貂蝉。

    “是了。现在就是决战时刻。将张角的灵海彻底毁涸，天道就会全部重现。”

    芊芊感到巨莲浮游，向空缈无物般的某个远方漂去。她覆在花瓣上的手也被微微扯去，感应到貂蝉融于天地自然的微妙意志。

    “蝉儿……灵海对撞的空灵战场，连我也无法插手。只是，你要裹挟「五星出东方」的星命前去屠灭魔首，眼下单是撑起笼罩整个人间的灵海已很极限，我不得不担心你……”

    别担心。貂蝉为吕布流的泪还在化成花雨，湿漉漉地周游星涯。她那声传遍众生深梦的笑语，仿佛某个春日午后，由每个人心中最牵念难忘之人，所附耳倾诉的一样。

    “因为有他在。”

    貂蝉的幻形在虚空里流动。她的下身幻化为生命之树般的花枝，甘霖开散、缠绵如蛇。在她的怀里，那壮腴的男人、在世神子般的恋人，即使他此刻正独陷于比这灵海更深的梦境中，那是他最心爱的姑娘，含着近乡情怯的眼泪，那样温存又宠恋地、单单只给他的有情天地。

    尽管吕布魂魄暂亡，他那曾多少次混着深吻之音，说起粗犷缭乱的爱语和傻话的唇，一时连说些毫无温存的怨言，来惹他的好姑娘伤心，惹她生气，连这样都不能够……

    貂蝉还是深吻着他。她用娲皇之尾般的桃花幻身，将吕布深拥湮窒在她的灵魂里。无数细小的桃花流入吕布的rou身，补起崩裂的伤痕，爱抚惨虐的蜜xue。再流入他的脏腑，汇到心头。

    他们的胸部赤裸紧贴着，健俊和娇腴的原始神影缠绵相拥。紧贴的心口处，那撕烂般的rou桃花渐融魂魄，捧出渐强渐烈的心跳，好像有一只漂泊太久、骤见天边草原的猛虎，要从吕布的身体里冲出来，死死地、永远地拥抱住他残酷的爱人。

    桃花枝刺千丝万缕地穿进彼此身体，貂蝉搂住吕布的健腰，手掌抚过腰臀，所触之处血rou繁花丛生蔓延，使得吕布的下身也幻形为娲尾般的花影，与貂蝉蜜xue相接、血水互饮。

    蝉……蝉儿……

    吕布的呼唤直接响入貂蝉的魂魄。当宙宇初现，自某颗太始的清星飞散开来，形成众生轮回，让人们可以体会爱恨痴缠——那样的太始星子，就是貂蝉此刻微微抬起的眼睛。

    泪水般的花雨骤起清波，将一切浮生梦影全部推向遥远天际，一直推到灵海的尽头。当人间再次苏醒时，被魔变的运命流离重伤的人们，就会重逢。

    即使……

    “这最后一战的希望，全都在你们的身上，蝉儿。”

    芊芊护住巨莲。如同晶莹山壁般飘摇开散的莲瓣中，隐约露出孩子们的形影。折花为人、聚水造魂，据说遥古之时降生于天的最初的孩子们，就是这个模样。

    灵水和莲瓣细碎交融，补起吕月怜和刘祯破碎的身形。他们像婴孩般沉睡着，唇瓣微开，像是还没学会那声呼唤。

    他们同样笼罩在大梦里。以吕月怜的失心、刘祯的聪慧，从小到大都不能真正理解的那个语词，母亲、母亲……

    孩子们交握的手染满尘血，却像勾连缠绕的并生花般，由真入幻、从往昔到永恒，都会这般握着。

    梦里的那个形影，那个怀抱里有凛冽兰芳的柔情之人，那就是母亲吗？

    “我们可以奔往自由了。”

    所有的梦影坠向灵海渊底。芊芊幻为蓝芒，引着漂莲和无数众生的梦境，奔向貂蝉指引的安全之境。

    “在那之前——我与奉先突入张角的魔海，这复仇的一战，无论如何要由奉先同做——在那之前，芊芊，要保证我那覆盖人间的灵海了无伤疵。”

    伤疵……？

    游转在诸多幽谧灵魂之中的、还在伤痛沸血的某段噩梦……

    “啊，那是……是我们那身为白发鬼魂的盟友，和以刃刺穿他心脏的、最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