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跪伏高跟之下

    魔王城的大公主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女人。她是悲剧魔女与魔王最宠爱的女儿，三岁便凭奇迹般的魔力继承了空缺已久的梦魇魔女的职称，因此从小便无法无天，仗着极高的天赋为所欲为，让受害者们溺毙于噩梦。魔王城里，无论是低阶魔物还是贵族权臣，皆极度回避这位残暴不仁的大公主。

    据屈指可数的幸存者描述，大公主抬眸刹那便有铺天盖地的黑影向自己袭来，即便有所防备，仍然被各种幻象蒙蔽五官强行拖拽入梦境，随即层出不穷的梦魇接踵而至，毕生经历过的悲痛或是未经历过的惊惧，如同茧丝一根一根紧紧勒入血rou，重重叠叠包裹意识，密不透风，叫人窒息。最可怖的莫过于被极端放大的负面情绪，比现实还要磋磨意志。纵然，魔族向来不具备人类那样脆弱的情绪，但大公主的梦魇能够瞬间轻易把魔族变得比人类还要不堪一击。除幸存者外的受害者皆死于极度悲痛惊恐。没人想要直面大公主的威严。

    这个月大公主的侍者又死了一批，骑士们战战兢兢奉令来到大公主的高塔处理死尸，大公主坐在二楼的扶梯上，悬着脚一言不发审视楼下搬运尸体的骑士，骑士们把头埋得更低了，动作小心至极，生怕招致不幸。

    蒙尼是把头别在佩剑上生存的骑士之一，他在征兵中不幸中签，阴差阳错被安排入大家避之莫及的骑兵队伍——大公主无故杀人后需要下人料理成堆的尸体，骑兵人人拥有代步的魔兽能够高效运送尸体至熔炉炼化——蒙尼才上任三天就赶上了送尸的趟儿，有苦难言又大气不敢出，默默垂首轻手轻脚处理面目狰狞死不瞑目的尸体，其中还有一些断肢的，尸首分离的，内脏破碎流一地的，死状相当可怖，但是他连身上沉重的铁甲都不敢稍微碰撞摩擦出点声。

    突然一个东西砸在了他的头盔上，清清脆脆的一声金属巨响回荡在风声阵阵的高塔里。

    身边伙伴连吸气都噤了声。蒙尼感觉自己脑袋已经摇摇欲坠了。他看到砸到他的东西掉到了他脚边，是一只镂空的银制高跟鞋，诡谲的华丽，雕刻过的骷髅作为鞋跟托举起鞋体，鞋面闪着森森寒光。其余人装作无事发生，像聋子瞎子一样继续忙活。只有蒙尼停下了。这双鞋的主人无疑是高高在上的大公主。他现在应该做什么？

    蒙尼跪地在身上干净的衬布上擦了擦手，然后规规矩矩地双手捧起高跟鞋，稳稳起身也不抬头看大公主，迈着不像样的礼仪步，安安静静顺着蜿蜒而上的石梯走到仍旧坐在扶梯上的大公主身后跪下。

    蒙尼余光瞥见大公主没有动作，表面上镇静，其实心脏已然因为濒死的巨恐乱了节奏。蒙尼就这么单膝跪着，沉重的盔甲压得他浑身酸痛，他依然一动不敢动。

    忽然头上响起一声好听的嗤笑。

    大公主的裙摆带着风扫过他的头盔留给眼睛狭小的缝隙。馨香钻进冰冷的铁片，短暂的黑暗后，一只白皙的脚踩上了他的头盔，细嫩的脚趾就这么闯进他拥挤的视野，接着头上一轻，大公主挑飞了他的头盔，他细碎的金发因为头盔牵带像花苞一样绽放，散开垂落遮住了眼睛，头盔哐当哐当滚下楼梯。

    大公主的声音清冷如当下铺满石砖地面的皎洁月光：“堕天使？”

    他这才敢抬头看她。

    烈火燃烧般的红发像藤萝垂落身后，黑曜石般的眼眸流转着月色倒映着阴影，染血般的唇微微上扬，她面容姣好恬静，并不是传说中那样比魔兽还要凶恶的模样。

    他凌乱的心跳蓦然慢了半拍。

    他稳了稳颤抖的躯体，不由自主戴上温柔的笑容恭敬回答：“是的殿下，如您所见。”

    大公主再度把丢失了鞋的左脚踩上他，只不过这次轻轻搭在了他的头顶，趾尖似有似无地揉弄了几下他的金发。

    他没有一丝抵触，为了避免冒犯大公主低垂下了眼，金色的睫毛扑闪着落下遮挡了视线，面上仍旧是绅士的笑意，甚至比绅士多出几分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诚挚。

    “像人族养的金毛犬一样。”大公主故意脚下使力按进他柔软的发里。

    “如若殿下有意，您忠实的仆人定不令您失望。”

    “堕天使原是这般摇尾乞怜。”

    “我的荣幸。”

    “啧。”她把脚踩在了他的嘴上，他单膝丝毫不摇晃，轻微向前迎下她的动作。

    “不会当狗？”她冷声嘲讽。

    “当然不，我的殿下。”他姿态卑微探出舌尖撩过她的脚掌。

    她猛地把他踹翻，无声落地再踏上他的胸膛，面上尽是不耐。

    哪怕隔着钢铁，心跳如鼓，无处遁藏。

    月光如纱披落她及地的长发，仿佛遮盖了绝对权势之下的血流成河。风声戛然而止，无星无月的无边黑夜笼罩他的世界，他陷入了她亲手织造的梦境之中，哪怕魇花遍地丛生，仍旧令他痴狂般甘之如饴。

    蒙尼是天使族的耻辱，自甘堕落，周身萦绕着不散的欲望，准确来说，是色欲。蒙尼幼时是再圣洁不过的纯白天使，蒙尼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怎样沾染上色欲之罪的，只记得在躯体与精神的双重浪潮夹击下逐渐沉沦，起初是夜夜梦里被人一次一次送上云霄，然后是清醒也会被突然拽进梦里，不分昼夜不分场合，色欲攀缠身体，惊恐的族人将他关进了囚笼，每日的洗礼并不能阻止他毫无底线毫无缘由的堕落，他因此失去了神职。

    少年蒙尼在月明星稀的夜奉命前往凡人信徒的梦境降下主的神谕，不知为何，这名信徒的梦是重重叠叠的万花筒，蒙尼试图找到万千绚烂光斑中信徒的意识所在，却骤然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团奇怪的黑色影子缠绕住双脚，随后是翅膀被紧紧束缚，他挣脱不得直直掉进无底的影子里。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如此直白的欲望，他不懂不同欲望之间的区别，他惊奇地发现，原来欲望是千层万叠的至高欢愉，是妙不可言的虚幻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