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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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英要走这件事,沈剑心是在他离开前三天才知道的。 并非叶英有意要瞒着他,而是叶英觉得,离别的言语说出口太不舍,就这么一天天拖着,终于直到李忘生把沈剑心叫去,嘱咐他送叶英到银霜口外,沈剑心才知晓他要走了。 “叶庄主要走,轮不到我去送吧……” 沈剑心站在李忘生跟前,面色犹豫:“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外门弟子,领队送叶庄主于礼不合,祁师叔更合适。” “祁师弟近日去短时闭关,至于你的身份太低这事,叶庄主不会介意这一点。”李忘生拿出纯阳要给藏剑的赠礼单子交给他,告诉他要在离开当日早上清点礼品时才能打开,又说:“更何况叶庄主大约希望,送他的人是你。” 沈剑心接过礼单,心里杂乱得很,根本没心思打开礼单去看上面有些什么东西,听到李忘生这么说,他更是叹了口气:“掌门,我……” “沈剑心。”李忘生柔声劝他,“我们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西山,素天白和林语元亦能胜任。但是剑心,你是真的不想去吗?” 沈剑心在原地拿着礼单站了很久。他很明显内心在剧烈挣扎,但最后还是摇摇头。 “我不去。”沈剑心说,“掌门,我不去送叶庄主。” 他又犹豫半晌,才说:“并不是我不想去,也不是我不想下山。我是觉得,如果我去送他,那么有些我不想发生的事情便要不受控制地出现了。我不喜欢这样,掌门,沈剑心的一生是要顺自己的心意而活的。” 他没说是什么事,也没说明白到底在想什么。沈剑心没有再听李忘生说话,他略带慌乱地把礼单塞回李忘生手上,一脸心事重重,逃也般的离开了。 待他离开,侧边的屏风后转过来一个人。 正是叶英。 他本是来和李忘生商讨沈剑心去处的,李忘生却说让他等着,先召见了沈剑心,因此他方才一直在后面听着。 叶英侧头看着被沈剑心慌里慌张关上的大门,长长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不知在想何事。 李忘生邀他在身边坐下,让外面的素天白为他们重新上茶,待弟子出去,他叹息道:“叶庄主已看见了,沈剑心是不愿和你们一起下山的。” “叶某来之前便知道他不会走。”叶英端起茶盏,撇去上面浮沫,抿了一口,淡淡地说,“只是想亲耳听听他的拒绝之词。” 李忘生:“他从小生长的环境单纯,接触的人也很少,所以很害怕所熟知的一切发生改变。叶庄主,他已经不是曾经那样的人了,你要习惯,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沈剑心,你可以将自己的思念寄托给他,但切莫把本属于别人的悲喜强加在他身上。” 叶英:“如果他真的不愿意,叶某不会勉强。但李掌门,你也能看得出来,沈剑心并非不愿,他只是害怕改变,害怕前进。因此,悲欢喜怒并非是叶某施加给他的,而是他自来便有的。” “可无论如何,目前沈剑心最好不要下山。”李忘生看着他的眼睛,“叶庄主,你应该知道,如果想要好好护着他、护着叶家,那么你亦有要失去之物。” 感受到他的目光,叶英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放下茶盏,慢声道:“先前清虚真人和叶某说过,李掌门极善紫薇数术,想必李掌门已在星盘中看清了叶某的命运。” 李忘生叹口气。 他没有问叶英在明知结局的情况下还第二次选择这条路值不值得,同样是习剑之人,他懂叶英的心思——在握住剑的第一刻起,人便成为了剑的一部分。此生为了剑道之终途所选择的一切代价,没有不值得的。 叶英再次选择走入剑冢闭关,是必然的事情。 “我知道他不会走,我知道不应该让他跟我走,我也知道现在他心中我或许没那么重要……” 叶英:“但我就是想趁这两年再多看他两眼。” “或许还是我太自私了,这份单子,就烦请李掌门丢一下吧。” 他将袖中另一份礼单拿出,轻轻放在桌上,起身离去,不再留下一言一语。 从给叶英当护卫以来,这是沈剑心第一次旷工。 知道叶英马上要走的消息后,他心乱如麻,不敢回去见到那位大庄主。可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心乱,是不想叶英离开吗? 但自己从一开始就知道叶英是走的,不是吗? 他是藏剑山庄的大庄主,来华山是和掌门有要事相商,因此客居几个月。他终归迟早有一天是得回到西湖畔的。 然而叶英的确已经在纯阳宫待得太久了,久到连沈剑心都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每天和他朝夕相对,习惯和他对坐闲谈、相携出游,习惯和叶英做朋友,习惯每次练完剑回来屋内备下的热茶。 在此之前沈剑心几乎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可以和任何纯阳宫外的人做朋友的,也不曾想过会结交上叶英这等人物。可当他真的和叶英做了朋友,他又觉得太晚了,怎么他们现在才相识呢?两人的契合度,分明应当是多年至交。 这几个月又何止是叶英一人的梦境,沈剑心也一枕黄粱。 沈剑心独自躲在老君宫背后的水池边上,抱着膝盖,将头埋在里面,深深地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呼了出去。 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在意叶英?而且似乎已经是超过对朋友的在意了。哪有不想朋友离开自己的?哪有想永远和朋友待在一起的?哪有……哪有每次靠近朋友,都会忍不住心里欢喜和期待的? 沈剑心想不通,他也不懂,但他很确定一点,那就是自己不敢去见叶英。 他知道自己的脸上藏不住事,要是叶英看出不对劲,对他提问的话,沈剑心真不敢想自己会回答什么出来。无法面对的问题,最好也是最差的方法,那就是逃避。 沈剑心很庆幸自己其实名义上的职务是老君宫守卫队长,虽然平时一直在叶英那边,但老君宫也有些杂务是要自己处理的。因此,他借着潭水洗了把脸,之后找了个借口把老君宫的定值调走一个,自己顶了上去。 叶英回到院子里,等到晚上都不见沈剑心回来。他怕出上次的事情,让剑思出去问了问,结果剑思回来说沈剑心今晚要值老君宫,不回这边住。 叶英心里就跟明镜似的,明白他在躲着自己,但他作为外人,的确又无权插手纯阳内务,因此只能叫两个藏剑侍卫过来,让他们暗中把守通往老君宫的两条道路,莫又让沈剑心被人劫走。 他本以为沈剑心那样的性格,躲一晚上便罢,第二天大约还是要回来的。可这次叶英想错了,第二天、第三天,沈剑心都未踏进这个小院一步。 在要启程前的一夜,叶英独自坐在院中的小亭中,左手抱着剑,右手少见地端着一杯桂花酿慢慢抿着,沉默不言。 他们收拾好的行李箱子都堆在屋檐下,马车已停在山门外,只待明日天亮后便启程回藏剑山庄。可是他们的主人却一点要走的心思都不像有,还没去休息,仍是抱着那把用惯了的寒尘照水在外面坐着。 剑思和罗浮仙挤在一起,想说点什么,你推我我推你,又不敢说话。 剑思看着罗浮仙,又看一眼叶英,用眼神问:他吃饭了吗? 罗浮仙读懂了他的意思,摇摇头。 剑思:沈剑心回来过吗? 罗浮仙摇头。 剑思皱起了眉:沈剑心在哪儿? 罗浮仙还是摇头。 两人在那儿连眼神带比划,就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唯恐惊扰了叶英,反倒让他怪罪。 最后,还是另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僵局。 外边有沉稳的脚步声传来,绝不是沈剑心,但确实是认识的人。 祁进双手抱剑,出现在了院门,远远地向叶英作了个揖,语气又快又冷。 “祁某本来是不想管他人闲事的,何况还是这种事。”祁进冷声冷语,“但祁某也从不知道,叶庄主是这等畏手畏脚之人。” “紫虚真人。”叶英放下酒杯,抬眸,“有何要事,不妨直说。” “没什么事,祁某只有一句话,带到就走。”祁进已经转过身,“沈剑心在长空栈道上陪疯道人喝酒,现下已经喝醉了,这人叶庄主去不去带回来,祁某等你一句话,叶庄主不去,祁某就去了。” 叶英腾地站起来:“他在喝酒?” “叶庄主喝得,沈剑心喝不得?”祁进讥笑一声,“他要是喝醉了也好,省得天天愁眉苦脸,心也不知道飞往何处,今天早上更是恍惚得连剑都拿不稳,还要祁某把他手腕掰正……” 祁进话还没说完,身边掠过一道风。叶大庄主果然“君子如风”,转眼就消失在祁进、剑思和罗浮仙的视线中。 剑思和罗浮仙二人顿时大松一口气,赶紧上前:“多谢紫虚真人。” “谢我作甚?”祁进冷哼一声,摆摆手离开。 “祁某只是不想教一个拿不稳剑的蠢货罢了。” 叶英赶到长空栈道上的时候,沈剑心的确已经喝得烂醉,趴在栏杆上和疯道人神志不清地聊天。 “我……我还是不太明白啊。” 叶英刚靠近,就听到沈剑心大着舌头,含混不清地说:“疯道长,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啊?” “难过,是因为你还在红尘中啊。”和沈剑心的醉相相反,疯道人神采斐烁,一脸笑呵呵地说,“孩子,不若跟我归去九天之外,从此抛却红尘,一心向道,可好?” 叶英来纯阳这几个月,未曾和这位疯道人打过照面,也不清楚这是什么人、有多大的能耐,但他竟然对疯道人说的这句话本能地开始恐慌: 能让沈剑心归去天外的是何许人也? 沈剑心会跟他走吗? 他跟那个消失不见的天道有关系吗? 出于这份恐惧,叶英加快脚步,要上去拉开沈剑心,但还未赶到,就听见沈剑心拒绝了他。 “不、不了吧。”沈剑心摇摇头,“九天之外……有什么好的?除了‘天道’,什么都没有,我、我还是想——嗝——想待在这儿,华山上挺好的,哈哈,挺、挺好的。” “既然都挺好的,那你还有什么难过的?”疯道人凑到沈剑心耳边,笑眯眯地把他手中酒杯满上:“来,咱们喝酒,喝醉了,就什么都过去了!” 沈剑心点头:“疯道长,你、你说得对,来,干——” 他一仰头,准备把手上这杯酒再次一饮而尽。沈剑心已经不记得今晚自己喝了多少,疯道人手中那个小小的酒壶像倒不干似的,一杯又一杯,喝得就差没直接抱着栏杆挂在悬崖上睡着。 但他终于没喝到这杯酒。 叶英劈手夺下酒杯,把酒泼了,酒杯丢到疯道人怀中,把沈剑心一把拉到自己身后,左手拿着寒尘照水,一脸戒备地看着面前这位奇奇怪怪的疯道人。 疯道人稳稳接住酒杯,笑呵呵地看着他们说:“沈剑心,看来今晚你没酒喝啦!” 沈剑心迷迷糊糊地,没注意来的人是谁,听到没酒喝,着急了:“别、别啊,疯道长,来,我们、我们继续喝!喝到——天、亮!” “沈剑心。”叶英拉住他的手腕,沉声:“你看我是谁?” 还好今晚的月亮够亮,沈剑心就算再醉眼朦胧,也认出来了面前这人的模样——主要是,长成这样的,在全华山、甚至全大唐,也就这么一个,独一份,他瞎了都不会认错。 “叶英啊,叶、叶英。”他打了个嗝,“你来啦,嘿嘿,你要不要喝酒。” “我不喝,要喝也回去再喝。”面对成了醉猫的沈剑心,叶英终究还是压着声音喝脾气,好声好语地哄他:“跟我走,好不好?” 然而沈剑心脑子迷糊着呢,把他这句理解成了要跟他回藏剑,当即摇头:“我、我不跟你走。” 叶英心里冷了半截,但手上没松,还是拉着他。 好在沈剑心又接了后半句:“我哪能跟你回藏剑呢,嗝——我还没想清楚呢,不能走。” 叶英:“什么没想清楚?” 沈剑心:“就是我为什么难过啊,哈哈,叶英,你要走了,我好难过啊,为什么呢?” 醉得口无遮拦的沈剑心没管身边叶英已经带上了些难以相信的眼神,转身回到疯道人身边,从他怀里掏出酒杯。疯道人立刻笑嘻嘻地给他满上,沈剑心一手拿着酒杯,一手趴在栏杆上,朝下面的万丈深渊喊:“有——谁知道,我为什么难过啊!” “孩子,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呢?”疯道人抚摸着沈剑心被山风吹得凌乱的头发,笑道:“你就是因为难受,所以才来的啊!只要人还活着,总会有难过的时候,但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不是吗?” “是吗?”沈剑心睁着迷茫的双眼,看着黑漆漆的夜空,“活着的人,都会难过,人因为难过,才活着?” 疯道人:“是啊,孩子。所以,如果你哪天不想再难过了,就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咱们天天一块儿喝酒!” 叶英再听不下去,他已经确定这位疯道人一定干系重大,而且如果沈剑心点头,真的有可能被他带走,去往红尘之外的九天,与天道作伴。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了沈剑心,这是叶英完全无法接受的,他二十余年恢复记忆的挣扎也将毫无意义。 叶英又一次拉住了沈剑心,这次是拉的他的手。 “剑心,跟我回去吧。”连叶英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声音几乎已经带上了请求,“我不走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哪里是我的家呢?”沈剑心茫然地转头,“稻香村……华山……我的家吗?都是我的家……” “你的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疯道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孩子,既然你现在不想走,就跟他回去吧。” “我跟叶英回家吗?”沈剑心点点头,“好……疯道长,我跟他……回家。” 沈剑心主动摇摇晃晃地靠近了叶英,随后酒劲忽然完全发作,一头栽到了他的身上。 喝了这么多酒,他早就该醉了,竟然撑到现在。 叶英摸了摸他的头,微微弯下腰,把人打横抱在怀里。 叶庄主文能提笔书千言,武能单手扛重剑,抱个身形偏瘦的沈剑心自然不在话下。刚才还借着醉酒闹个不停的人这会儿却乖得不行,在他怀里安静地一呼一吸,像一只睡着的小山羊。 他分外珍惜地又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正欲迈步回去,想了想,又停下脚步,转身。 “谢谢。”叶英极为郑重地对疯道人说。 “谢我一个疯子干什么?”疯道人笑。 “谢谢你今天没有把他带走。”叶英说,“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永远失去他了。” “是他不愿。”疯道人用慈祥的目光看着他怀里的沈剑心,“他如果愿意……他如果接受,也没有这多来的二十余年。” 叶英若有所悟,但没有再多问什么。疯道人的确不是普通人,他知道很多事情,甚至或许是一切,可叶英不能问,疯道人也不会说——紫薇数术算出前世今生的李忘生不能说,同在天道之下的他们亦是如此。 他只最后朝疯道人微微躬了下身,随后怀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踏着无边的月色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