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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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警:转世、领养、轻微暴力 那孩子 虎杖在26岁时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他从一家着火的一户建里救出了一个孩子。 这片区域属于老旧城区,居住的人口不多,等有人发现火情的时候,火势已烧得相当大,甚至蔓延到邻居的院子里。失火房屋的主人是附近闻名的酒鬼,投资失败后便一蹶不振。自从他妻子卷走所有财产,和不知名的男人私奔之后,他就过上了醉生梦死的生活。当好心人找到他,想要告知他家中失火的消息时,他正醉倒在大街上呼呼大睡呢。 虎杖所在的消防一队是最早赶到现场的,同事们有条不紊地进行疏散救援。这里不是高层建筑,居住人口稀疏,房屋之间的距离也比较松散,多数居民已经聚集到了安全地带。对于身经百战的消防队员来说,是一次成竹在胸的灭火行动。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邻居气喘吁吁地奔跑过来,大惊失色地传达:屋里还有一个孩子! 当场所有人的脸色均是一沉。 在被路人泼了好几瓶水后,房主终于悠悠转醒,他告诉人们,因为儿子不听话的缘故,他在离家喝酒前打了他一顿,把他反锁在屋子里。 他抱着脑袋回忆了一番,神色忽然变得呆滞。 家里失火了……他没跑出来?那小鬼……他怎么会没跑出来? 路人再听不下去,狠狠给了他一拳。 听完路人的转述,队员们紧张了起来。虎杖检查了全身的消防装备,确定无误后对同组成员打了个手势,正式展开救援。 火灾通常是垂直向上发展,烟尘和有毒气体也会向上蔓延。比起一楼,地下室的生存概率确实会高一些。如果那孩子足够机灵,躲进地下室还有一线生机。但是,如果时间过长,高温和缺氧仍然会对人体造成伤害,他们必须尽可能快地解救出那个孩子,至少要在大火给他造成不可逆的致命伤害之前。 火势的确迅猛,但虎杖已见怪不怪。自他大学毕业,选择成为一名职业消防员以来,到达火灾现场就成了家常便饭。不知为何,火焰似乎对他有一种独特的庇护,在其他同僚都被高温炙烤得难以呼吸时,虎杖还能在火场中清晰冷静地完成思考,做出最优逃生路线的判断。 这次也不例外,他对火焰的亲和再度发挥了作用。在小队搜寻一楼无果后,虎杖第一个找到了地下室的门。浓烟滚滚,同僚们的身影在火光跳动中模糊。虎杖向他们发了个简短的信号,着手准备用消防斧破门。 摇摇欲坠的门扉不用多少力气,虎杖一脚踹开大门,三步并作两步跃下楼梯。地下室没有光源,他打开应急灯,果然在靠近通风孔的地方看见了一个昏迷的小孩。 他还残留着少许意识,一感到有人接近自己,就立刻把自己蜷缩起来。借着应急灯的光亮,虎杖看见他瘦小的胳膊上布满淤青疤痕。 虎杖心里一紧,他拿出背包里的救援面罩,想要给他戴上。那孩子却激烈地反抗起来,张牙舞爪的样子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虎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有攻击性的孩子,明明都被烟熏成这样了,还保持着基础的警惕,仿佛惊弓之鸟,随时预备着要保护自己。 地下室里残留的空气只够他挥舞两三下拳脚,在耗尽肺里的氧气后,小孩陷入了深度昏迷的状态。虎杖确认了他的生命体征,给他戴上救援面罩。火光汹汹,他躬身护住小孩,一路匍匐避开浓烟,忍住地面高温的炙烤,在火情涌入地下室之前,成功救出了孩子。 大火被成功扑灭,小孩也送去医院接受治疗。虎杖抱着小孩冲出火场的瞬间被记者抓拍登报,得到了市民的好评和局里的嘉奖。 事情圆满结束了。 虎杖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他提着水果和纸杯蛋糕去医院看望那个孩子。 火灾原因不明,初步判断是电路老化。随着报道的深入,那孩子的身世也暴露出来。他父亲投资破产,欠了一屁股债,常常在路边喝得烂醉,母亲带着财产和人私奔,早就不知音信。许多市民同情他的遭遇,送来许多慰问品。小孩子喜欢的零食和玩具堆满了病房。 虎杖到的时候他正捧着一本书看得入迷,烫伤的手腕裹着纱布,还是细瘦得过分。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落在医院雪白的窗帘上,显出一种洗涤后的清洁。那个孩子被包裹在洁净的阳光里,像是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只有一团模糊发亮的影子留在那里,他的面孔被光吞噬,白蒙蒙的,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医生得知虎杖是救了这个孩子的消防员,便赞许了几句。 虎杖问起那孩子的近况。 医生告诉虎杖:这孩子看起来五六岁的样子,其实已经八岁了。 要是再得不到充足的营养,错过了发育期,他就永远都长不高了。 虎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提的礼袋,忽然有些懊悔。他应该多买些好吃的rou带过来的。 看着虎杖懊恼的表情,医生向他透露了更多信息。 比如这个孩子常年被虐待发育不良,比如他累累的验伤报告,比如他异于常人的戒备心,比如他拒绝与人交流的孤僻性情。 医生向虎杖展示自己小臂上的抓伤。 极深的、抠出血的指甲印。 简直像动物的利爪一样。 他不肯让人接触他。医生苦笑着说。 为了给他上药,我们可受了不少罪。 现在呢?虎杖问。 现在好多了。医生说。 自从他发现伤口开始愈合之后,就不再反抗了。 是个聪明的孩子呢。虎杖说。 是啊。医生应和着。我们已经联系了儿童救助的机构,希望能给他找到新的领养家庭。 虎杖松了口气:那太好了。 医生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忽然叹了口气。 没有人会认为发生火灾是一件好事。然而,这场火灾却能给他带来转机。 不幸的人遇到他人眼中的绝境,反而还有一线生机。 这都要归功于你。 医生拍了拍虎杖的肩膀。 你救了他。 不止是救了他的命。 去看看他吧。医生说。 我吗? 虎杖有些诧异。他不认为那孩子在昏迷时还能对他留下印象。更何况他当时全副武装,根本没有露出面孔,即使那孩子还留有一丝意识,也是绝对认不出来的。 医生却很笃定:你是不同的。 那孩子非常在意是谁从火场里救了他。如果你去看望他,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于是虎杖走入病房,心情忐忑,关门时手里的袋子打到大腿,引发一阵局促的紧张。他有些拘谨地坐到床边,犹豫着如何向这孩子开口。在一段尴尬的沉默里,他把买来的水果一颗一颗放到床头。 那孩子怀里抱着书,注意力却不在那些精美的插图上。他看着虎杖,视线追随,就如久别重逢一般。 要吃吗?虎杖拿起一个苹果,在手里掂了掂。然而他即刻就后悔了——作为话题的开篇,这个提问太生硬了,也许会让那孩子起戒心。 他不由得看向那孩子。 淡。 这是虎杖对他的第一印象。 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毛发和瞳色都像是漂过一层色,干枯而缺乏光泽。他的皮肤很白,是那种石灰墙一样生冷的白皙,久不见阳光的样子。嘴唇稍微有点血色,也是惨淡的,像是白墙上一抹氧化了的血痕。 最淡的是表情,几乎不像个孩子。那张稚嫩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的痕迹。在虎杖面前结出一层透明的冰壳。 虎杖愣了一霎,心里浮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他清了下嗓子,自我介绍道:我是虎杖悠仁。我是…… ……救了我的消防员。 那孩子接上了话。 你是怎么知道的?虎杖好奇地问。 那孩子没说什么,只朝床头柜上瞥了一眼。 虎杖凑过去看,原是一摞摊开的报纸。版面上报道了旧城区的失火事故,虎杖冲出火场的抓拍照片赫然立在正中。再往下翻,仍是这起事件的报道,只是出刊的报社换了几家。有一家报社没有买到那张抓拍照片,便放了虎杖的工作照。穿着制服的虎杖被同事们围在中间,对着镜头笑得很灿烂。 怎么说呢,有种微妙的感觉…… 虎杖放下报纸,后颈莫名有些发冷。 普通的八岁小孩,会有这么缜密的思维吗?能够收集到这么完备的信息吗?他要知道虎杖的模样做什么?难不成他要向虎杖报恩吗? 是我哦。虎杖说。 是我救了你哦。 被自己所拯救的生命正好好地坐在眼前,神志清醒,恢复良好,虎杖不禁感到得意。 但他的得意只维持了几秒钟,在他听到那孩子直线般没有起伏的话语之后。 为什么要救我。他说。为什么不让我死。 虎杖的笑容消失了。 再见到那孩子的时候,他已经出院了。 儿童福利院的车开到楼下,工作人员前来医院交办手续。他们像回收垃圾的清洁工那样,接收那些被亲人遗弃的生命。 虎杖拎着刚买来的汉堡,在路的对面停住脚步。他看到那孩子沉默地站在队伍末尾,脸上是异样的冷静。 跟身边哭闹不休的伙伴不同,他完全清楚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在那个地方,这些孩子就像是橱窗里等待出售的商品,需要被人挑选。 他也看到了虎杖。 仍是那双色素浅淡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冷而无色。容易给人错觉,以为那不是一双孩子的眼睛。 凋零的秋叶被风吹落,积聚在道路两侧。虎杖一步一步走过去,干枯发脆的沙沙声响了一路。 他走到那个孩子的面前。 这是要去哪里?虎杖干巴巴地问。 那孩子的眉角隐约抽动了一下,小小的脸上露出了尖刻的嘲讽表情。 你说呢? 他毫不客气地反问虎杖,伸手指向小客车上张贴的“福利院专用接驳车”的字样。 虎杖一时失语。 你一定……会被很好的家庭收养的…… 虎杖试图安慰他。 是吗?那孩子冷笑着。我会有这种运气吗? 虎杖蹲下身,平视着他的双眼。 当然有啊。他理所当然地说。 我不是已经救了你一次吗? 那孩子抬眼望他,像是第一次见面似的,目光在虎杖脸上逡巡不休。 虎杖忽然从心底生出一阵冷感,仿佛成了对方相中的猎物。那过分尖锐的视线毫不掩饰意图,层层逼近,耐心等候,只为虎杖暴露出心理防线的弱点。只要暴露出一点空隙,就会被他从薄弱之处一举击破。 虎杖提高了警觉。 他以应对火情的心态,谨慎地对待这个孩子。 那孩子却说:谢谢你。 谢谢你从大火里救了我。 不知为何,虎杖心里有点发酸。 再怎么聪明早熟,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小孩子罢了。 他伸手揉了揉那孩子的头顶,缺乏色素的、细软的粉发顶着他的掌心。 不用谢。他笑着说。那是我应该做的。 那么…… 消防员叔叔。 那孩子抬起头,他的目光如同利箭,自虎杖心头穿胸而过。 你还能救我第二次吗? 收养那孩子不是一件难事。 虎杖履历清白,工作稳定,职业也颇受人尊敬。更何况他本就是从火场里救出那孩子的英雄。资料递上去就成功了一半,剩下的只是等待冗长的流程走完。同僚们听说虎杖要收养小孩,送来许多自家不用的衣服和玩具。虎杖抽空收拾出房间,按同事们的建议布置了一番。那孩子一定会满意的。虎杖自信满满,等着接他回家。 审批的耗时比虎杖设想的要快得多。按工作人员的说法,在征得亲属同意的步骤上并未花费什么时间。那孩子的父亲因为虐待儿童被剥夺抚养权,其他亲戚也对这个孤僻的孩子敬而远之。几番辗转联系到了那孩子的母亲,对方听完来意,丢下一句随便就挂了电话。 工作人员絮絮叨叨地抱怨着,而那孩子就站在一边,虎杖听得如坐针毡,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叫停。他在领养文件上飞快地签字,一丢下笔就去握那孩子的小手。 那孩子被他紧紧牵着,只觉莫名其妙。不过是事实而已,有什么好质疑。他暗暗施力,想要甩开虎杖的手,反而被虎杖抓得更紧。 回去的路上虎杖一直牵着他的手,那孩子也乖乖任他握着。虎杖常年锻炼,手心火烫,捏得他一手的湿汗。 一进家门那孩子就跑去洗手,好像虎杖是什么脏东西似的,需要泵上好几管洗手液才算洗得干净。 虎杖向他展示他的房间。 那孩子环视一周。普通的白色墙壁,米色的橱柜,天蓝色的窗帘与床单同色,枕头边摆着两个拉着手的小狗玩偶。 喜欢吗?虎杖问。 那孩子拿起玩偶仔细端详,找到两只玩偶拉手的接缝处。他用牙咬开线头,用力一扯,缝合处呲啦撕出一个大口,内部填充的白色绒团从破口里涌出来。连体的玩偶被分开了。 他把其中一只丢到虎杖身上,忿忿说道:我讨厌和你牵手。 说着,他把虎杖推出门外。 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 在虎杖不敢置信的诧异眼神中,他面无表情地关上了房门。 那孩子就是宿傩。 此刻他正站在礼堂中央,怀里抱着一束鲜花。他得体地微笑着,笑容与半空绽放的礼花彩带遥相呼应。在激动人心的乐曲声中,他接过毕业证书,半躬下身,让校长为他拨穗。同校的学生们热烈地鼓掌,欢迎虎杖宿傩作为毕业生代表致辞。 虎杖站在礼堂后方,和人群一起拍着手。与其他兴奋的家长相比,他显得太过冷静了。 毕业仪式结束了,宿傩披着一身斑斓礼带,穿过冗杂的人群向虎杖走来。虎杖笑了笑,伸手拍去他肩上的彩屑。他脸上并没有太多喜悦之色,或许是因为多年来宿傩得奖已是司空见惯。 恭喜毕业。虎杖说。 宿傩微微笑。 他将优秀毕业生的纪念章放在唇边轻轻一触,向虎杖投来意有所指的一瞥。 这是我应得的。 虎杖的笑容有一霎的僵硬,随即面色便冷下来。满室绚烂衬着他这一张冷脸,是宿傩看了十年还看不厌的风景。 做得好。虎杖说。不亏是我的儿子。 宿傩兀地抬眼望他。 仍是笑着的模样,像个慈爱大方的长辈,宽大的掌心覆在宿傩肩头,鼓励似的轻捏。在外人看来,这大概是一位父亲对儿子无言的赞许。但只有宿傩知道,自己肩上逐渐增加的疼痛和压力,是来自虎杖悠仁的警告。 ——别在外面给我犯病。 析掉不必要的情感水分,那个人眼里只有一个直白的要求。 演下去。 把这场滑稽的父子戏码,完美地演绎。 相同的粉发,近似的眸色,轮廓上也有几处接近的地方。都是英俊的面容,只是虎杖成熟,而宿傩青涩。 虎杖为了宿傩搬过一次家,宿傩转学到新地方之后,几乎没有人怀疑过虎杖悠仁和虎杖宿傩的血缘关系。最多不过是对虎杖悠仁的年纪产生怀疑——对同辈的家长来说,他的长相太过年轻。也许是高中毕业就意外生子的缘故。人们这么猜测。这本是很好的八卦素材。然而,从没有人见过宿傩的母亲。 如果从虎杖父子外貌的差异性来判断,宿傩的母亲应是玫瑰一般娇艳的美人。宿傩的瞳色发色都随母亲,随年岁增长越发深浓。眸中赤色积聚,几欲滴血。 他八岁时的照片就摆在虎杖家的玄关,去做客的人往往进门时就会看见。照片里的男孩发色浅淡,身形瘦小,他不情愿地盯着镜头,那副懊丧委屈的姿态完全不像是宿傩。 那孩子变化真大啊。客人们总这么说。 只有宿傩自己知道,他真正的父亲是个暴躁的酒鬼,总是在醉酒后把宿傩打得皮开rou绽。他母亲倚仗残存的美貌,早早搭上了有钱人与其私奔,她把宿傩当成一张卫生纸,擦掉嘴角涂歪的口红就随手丢弃。 这两个烂人的基因组合起来,拼出一张酷似虎杖悠仁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救过宿傩两次。他是他人生的转机。 宿傩望着镜子的自己,听到命运于他头顶无情的嘲笑。 你真的不是我父亲吗? 少年时的宿傩曾经这样问他。 虎杖从盥洗台里抬起头,洗脸时的水珠滑过他困惑的眉眼,一滴滴往下落。 我本来就是你父亲啊。虎杖说。都签过文件的。 他取下毛巾,擦干脸上水分,透过镜面看向站在他身后的宿傩。 两张脸如同对镜一般,不知看的是对方,还是自己的残影。 我指的不是你的身份。宿傩回答。 虎杖偏过头:那你想问的是什么? 血缘。 我们之间……是否存在血缘? 虎杖只觉莫名: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了解那个女人。宿傩说。如果她遇到了你这样的男人,她是很乐于跟你睡一觉的。 如果你真的跟她睡过,或许我真的是你的儿子。 虎杖下意识想反驳,却有片刻的沉默。 虽然他确信自己并没有见过宿傩的生母,但在十八岁那年,他确实有一段记忆模糊不清。据当时的老师五条悟说,他是在火场救人时,后脑受重物撞击所导致的思觉错乱。他缺失了自开学到新年之间近半年的记忆。 他的静默在宿傩看来,近似是一种默认。 宿傩不由发笑。 别这样啊,爸爸。别摆出这么一张苦恼的脸啊。 我没有要恨你的意思啊。 应该说……我希望是这样。我希望你是我真正的父亲。 虎杖的目光迷惑却更加严厉。迎着他的视线,宿傩笑得越发快意。 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欠我的才有可能还我。 如果你不是我父亲,那不就是我欠你了吗? 如果你不是我父亲,你就成了拯救我的圣人。我岂不是要对你感恩戴德? 可你救了我两次,我却只有一次生命。我怎么都还不清你,我永远欠你的。 爸爸,你能让这段恩情一笔勾销吗? 虎杖听完他的诡辩,不禁叹了口气。 经过这些年的相处,虎杖算是明白了,宿傩一直把自己当成家里的主人,而虎杖只是他的提款机罢了。 想要在宿傩脑子里植入一些感情的概念,难于登天。他作为养父努力了这么些年,宿傩还是把他当成债主更多些。大恩如仇,也许宿傩有天会突然恨起他来。虎杖并不感到意外。毕竟,在他第一次去医院看望宿傩时,那孩子就冷冰冰地质问过了。 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不让他死。 而虎杖的答案一如既往,至今没有任何改变。 我救你是因为我是消防员。那是我职责所在,与你无关。 你从来就不欠我任何东西。 哈哈…… 宿傩忽然笑不可遏。 原来……你什么都不想要…… 本来就是这样的啊。虎杖无奈。 就算没有血缘,我也是你的父亲。领养文件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呢。 虎杖挂好毛巾,回身对他张开臂膀。 来,宿傩让爸爸抱抱。 宿傩顿时摇头拒绝: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虎杖不由微笑。还说不是小孩,犟起来的样子根本没变。明明小时候还只是摆摆脸色,长大了却越发颐指气使起来。 那么……就用这个来抵消吧。 他走近几步,张开双臂,将宿傩紧紧拥在怀中。 宿傩激烈地挣扎。 虎杖抬手摸了摸他后脑的发茬,又轻轻按压着他的脖颈。 放松……放松…… 他在宿傩耳边低声呢喃。 宿傩渐渐不动了。他像块木头一样,僵直地立在虎杖怀里,浑身上下如同石化。 所有温情,都在他身上激发排异,过敏的疹引发颤栗,细密的涌动遍及全身。 虎杖不在意他的僵硬,依然温柔地轻抚他的后背。 虽然我不是你真正的父亲…… 不过……因为这个拥抱的缘故,你什么都不欠我了。 有段时间虎杖经常被同事拉去联谊。 到了一定年纪之后,有些男人就会忽然变得很受欢迎。甚至连有个上高中的儿子这点也成了加分项——这意味着不需要花时间带小孩。 虎杖更不用说了,本身条件就很好,即使是他刚收养宿傩的那几年里,也是组织联谊时最先邀请的常客。虎杖酒量不错,通常能保持清醒,但偶尔也会醉倒。等他缓过劲来,往往已是深夜。踉踉跄跄地回到家,就会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宿傩,抱着自己的肩膀,脑袋低垂,昏昏欲睡。顶灯的白光惨淡地从头顶洒下来,纤长的睫便在少年人的颊上落下一道似然的泪痕。 从那以后,虎杖就很少参加联谊了。他有不少交好的女性朋友,但都没和她们进一步发展下去。这当中也许有宿傩的因素,但虎杖不提,他便当无事发生。 他不需要对任何人感到愧疚。 这是宿傩自有记忆起便铭刻在脑内的信条。 虎杖再次重拾联谊是在宿傩上高中之后,多半是被朋友拉去的——宿傩长大后他再没有好用的拒绝借口。 宿傩已经不是当年需要人照顾的小孩,虎杖在不在家对他并无所谓。他做完了功课,打理好家务,洗漱完毕只等睡意降临。 但他发现自己还是坐在当年的位置,双手抱肩,一成不变地等待着。 门被敲响了。 宿傩起身开门,虎杖从同事的搀扶里跌到宿傩肩上,他沉重的身躯和衣襟上的酒气一并压下,并着颈边微咸的汗味,织成一张气味的网,从上而下笼罩了宿傩。宿傩发现自己并不讨厌酒的味道。 虎杖酒品很好,喝醉了也很安静。宿傩只要把他拖到床上,睡一觉起来他就会完全复活,从来不受宿醉的困扰。 他太沉,宿傩很吃力,很想把虎杖丢到地上,任他自生自灭。但虎杖的脸贴在他耳边,嚅嚅地念叨着宿傩的名字。 宿傩…… 宿傩…… 那种带着热息的、粘稠的低唤,那种潮湿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绝不是用来呼唤孩子的方式。 宿傩颈后坠坠发烫,心里却别有一股冷意。 他的养父,虎杖悠仁,这位救过他两次的圣人,正用浸满了欲望的、低沉黏稠的声音,呼唤着宿傩的名字。 多么煽情,多么卑鄙,多么恶心。 宿傩的心冷下来。 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一个人度过的寒冷冬季。在无人的家里,他把手放在窗台的冰雪里揉搓。只要忍过了临界,掌心就会焕发热意。 他的心也是如此,只要忍过了临界,就会重新开始燃烧。 他把虎杖放倒在床上,望着那张酣然欲睡的脸,他不由冷笑。 宿傩是谁? 他揪住虎杖的领带,拎起倾斜的角度。虎杖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抬头,发出不适的哼声。 宿傩是谁? 他拍了拍虎杖的脸,指腹贴着酒后guntang的皮肤,越发感到灼烫。 宿傩是谁! 他托起虎杖的脸,企问似的,垂首抵住他的额头。他确信自己在神社祷告时都未有过这般虔诚。 告诉我,宿傩是谁。 那个与我有着相同名字的宿傩,到底是不是我? 宿傩? 虎杖稍微转醒,他有些茫然地够了够手,摸到宿傩捧着他脸颊的手背。 少年人柔和的掌心让他想到另一处无暇的肌肤,记忆中顺滑到不现实的触感,渐渐与人体的温度交融并织,虽有差别,却是不变的熟悉。 笨蛋小鬼…… 虎杖醉后沙哑的声音含着笑。 宿傩……不就是你自己吗…… 说完,他便闭起眼睛,领带从宿傩掌心滑落。他醉意沉沉地倒向床铺。 宿傩望着手中空掬的虚无,忽然紧紧攥住了掌心。 有时他会想要掐住什么。 掐住某人温暖的颈项,掐灭某个名字的存在。 掐断一条呼吸着的生命。 他把手指伸入虎杖颈侧,贴合他酒后热烫的皮肤,一寸一寸地施加力道。 童年时他常常想这么做,尤其是挨打了之后。 他常常想这样掐断那个酒鬼的呼吸。 但他还没得到机会,就被虎杖带到了新的城市,还没成长到能开展复仇的地步,那个人就因为酒精中毒草草死去。他明明那么努力地积累了杀人的知识,打算在将来握住手术刀,成为执掌他人生死的医生。然而,这些知识甚至还没运用过,复仇的对象就消失了。 那么,你可以代替他吗? 宿傩掐住虎杖的脖颈。 颈动脉在他指腹汩汩搏动。 你可以代替他吗? 在你扳开我的手指,救出那些半死不活的猫狗之后。 在你抓住我的手腕,夺走指向同学的美工刀之后。 在你明明已经转醒,却为了维持表面和平而紧闭双眼之后。 你可以代替他吗? 宿傩说: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虎杖双目闭合,胸膛均匀地起伏,仿佛睡得正熟。 你还要做多久的梦? 宿傩猛然攥住了他的咽喉。 睁开眼!你为什么不肯睁开眼! 你以为你救我,我就会感激? 你以为我真把你当作我的父亲? 我告诉你,就在你从火场里救出我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决定要杀死你了! 我要杀你!我现在就要杀你!你怎能无动于衷! 宿傩愤然咬上他的嘴唇,腥甜的血液被咀嚼于齿间。 虎杖终于睁开双眼。他的眼里毫无醉意,无比清明。 宿傩…… 他的喉咙被宿傩掐得咔咔响,发声十分困难。支离破碎的话语像拼图一样散了满地。 宿傩蓦地松了手。 虎杖咳嗽着从床上坐起,他抚了抚颈上被掐出的淤痕,感到唇角牵扯的疼痛。 他不由分说地扇了宿傩一巴掌。 他的手掌宽大,用力沉重,宿傩的脸被打得歪向一边,嘴里立刻见了血。 别犯病。 虎杖语气平淡。 他抹掉唇边被宿傩咬出的血渍,说:好好把戏演下去,我还是你的父亲。 宿傩反问:如果我不肯呢? 如果我坚持要杀死你呢? 那就来啊。虎杖说。难道我会退缩吗? 他伸手扯过宿傩的手腕,用力覆盖自己颈上的指痕。 就只有这种程度?我都没有流血。这算什么威胁? 还是你在我身边待了太久,以至于你忘了,忘了要怎么骗人,怎么说谎? 宿傩垂着眼帘,一言不发,他暗自攥满拳头,瞄准虎杖下颚,迅疾凌厉的一拳如同毒蛇吐信,狠狠噬咬在虎杖阻挡的虎口。 你以为你很危险? 虎杖压住他的小臂,过强的力量让肌rou泛起酸麻。宿傩咬牙忍耐着。他能感到虎杖的手指从脊背上行,掠过敏感的后颈,深深没入他脑后碎发,轻柔摩挲着紧绷的头发。 但我早见惯了。 我已经习惯了与火为伴,你以为我还会怕吗? 虎杖原本还在抚摸宿傩顶发的手指停下了,他决心要宿傩记住这次教训,于是用了狠劲。哐当一声巨响,宿傩被抓着头发撞上床头,顿时眼冒金星,生理性的泪水在眼眶里积蓄。 透过眼泪,他能看到虎杖冷漠的眼神。多年前他第一次在医院见到虎杖,那个笑容和煦的青年就是这么一双冷漠的眼睛。他看着他,却不是真正看到了他。而是看见了一个被拯救的证明,从而得到了满足。 剥开了养父子的温情表象,里面其实就是这么一种冷酷的东西——宿傩是他的奖章,一生的。 耳鸣中他听见虎杖的声音。 再怎么危险,你也不过是一场注定要被我扑灭的火灾。 那把火是我放的。 说完了,宿傩等着虎杖的反应。 他的养父却像没听见似的,忙着换掉花瓶里枯萎的玫瑰。 宿傩看着他动作,心里想道,明明从离枝的那一刻起,花就已经死了。阳光、空气、水分,虎杖悠仁所给予的一切,只是在拖延死亡的时间。 新买的玫瑰还放在玄关,散发着馥郁的香气。宿傩丝毫提不起兴趣——因为知晓它们最终的命运,所以提前感到了倦怠。 虎杖端来花束,拆开包装,他剪掉多余的枝叶,系紧枝条根部,将新鲜的玫瑰倒挂在背阴的窗台上,等待自然风干。 你在做什么?宿傩问道。 准备做点干花。虎杖说。听说这样可以保存地更久一些。 等你上完大学回来,还能看到它们。 宿傩只觉无趣。 花的尸体有什么保存的价值? 虎杖瞥他一眼:那你又有什么活着的价值? 说到底,你和这些干花都是因为我才存在的东西。 好自大啊,爸爸。 宿傩眯起眼睛,血眸宛如蛇瞳,在密长的睫下幽光闪烁。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这么自大了呢? 虎杖平淡地说:从你想吻我却咬伤我的那一刻开始。 宿傩的表情凝固了。 那并不能代表什么。 嗯。虎杖敷衍地应声。我知道的。 答非所问一般的,他说: 从我见到那孩子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