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帝】杯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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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阿修罗。”隔着时光,他听见轻声呼唤,感受到一个带着酒意的吻。“月亮不需要为谁做什么。” “它只要一直是月亮就好。” —————————————————— (一) 京都许久不这样热闹了。 街市人潮涌动,明明是中秋,那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样子却堪比上元佳节。叫卖、欢闹、歌舞,声声入耳,焰火将黑夜照成白昼。小贩们在自己的摊前点起灯来,从高处看去就像一盏盏小星斗,它们分散又交汇,于是长街就是一条星河。阿修罗站在楼阁的屋顶朝下望,猎猎秋风掀起他的袍角与发梢。这是京都最高的一处楼阁,人们传说登临此处便能揽月摘星。但他抬一抬头,他想,月亮明明还那么遥远。 街上喧闹,月色却安安静静落在他的身上,像寒冷的霜。 对面楼阁也灯火通明。阿修罗眯起眼睛,他远远看见晴明正站在门口迎了他的宾客进来。那人安排着盟友们一一落座,一柄折扇在手里敲了又敲,谈笑间鬼王大妖高天神明便齐聚此地,不得不说晴明此人当真是广交天下朋友。 祈神舞宴结束的那天也是月圆。 大战才刚结束,笼罩天空的云雾散开,露出原本皎白的月色来。阿修罗原本便倚靠在长街角落,见事毕他转身欲走。晴明那时叫住他,中秋宴饮的请柬就攥在他手心。大阴阳师站在庭院外,神色和话语都很诚恳:“您不愿见见您的那位旧友吗?” “旧友”二字令阿修罗停了步。他并未回头,暗红的眼眸也隐在夜色里,晴明看不清那人眼里翻涌的晦暗不明的种种情绪。破坏神行踪不定,身负强大的神格却寻觅着如何摆脱,挥袖便能覆雨翻云却偏要压制不用。深渊,边境,六道之门,他四处奔走未曾停步,无人问过他做这一切究竟是为着什么。过往与执念都被他藏在很深的地方,却唯独把一个人刻印在最明显的位置——最贴近心口的位置。善见塔层层崩塌,忉利天在眩光中走向毁灭,那之后晴明曾经见过他胸口莲花纹样的疤痕,栩栩如生像是曾经有一颗心在此鲜活地跳动。阴阳师站在他身后沉默地等待他的回答。倘若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够让阿修罗驻足,晴明那时笃定地想,那一定是帝释天。 但是阿修罗停顿半晌,最终选择了提步离去。高大身影慢慢被远处的黑暗吞噬,好像他本就属于那里。晴明直直凝望着那片黑暗,好像明白了很多事又像不明白很多事。回过神来手上却蓦地被人塞了坛酒,大江山的鬼王抱臂站在一边笑了又笑:“真是顽固的家伙。” 而倘若这世间还有什么是阿修罗无法面对的,那一定也是帝释天。 坐席渐满,阿修罗沉默地望着对面的厅中人来人往。他在那里好像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久到他忘记了许多事也想起了许多事。他看见酒吞童子与茨木童子刚刚坐下便喝起了酒,鬼切在源赖光身旁坐得周正挺拔,晴明的朋友们,他相识的或是不相识的,又或者,曾经相识的,此刻齐聚一堂。他确实已经等了太久,像深渊的百年,像遇到那人以前浑浑噩噩的流浪时光,像六道之门里不见天光的日日夜夜——满月清辉映亮阿修罗半边脸颊,京都的月亮挂在天上,可是他的月亮又在哪里? “抱歉,路上耽搁了些……”温润好听的声音。 那是谁呢? 有人姗姗来迟。一袭白衣像将落未落的雪,阿修罗曾见过它被鲜血浸透的样子。天人之王姿态依旧挺秀优雅,松柏一样,从来单薄,却从来笔直。阿修罗注视着他微笑与宴会的主人寒暄,而后被引领落座。 那是谁呢。 石子投入湖心,惊起一滩鸥鹭。 那是他的过往与执念,是让他驻足的唯一名字。那是一个如此简单却遥不可及的妄念,是无数个属于他的谜题的答案。是爱和恨和欲求,是他一人的月亮。 恍然之间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天上挂着大大的月亮,杯中装着小小的月亮。旷野的风拂过衣袍发丝与隐秘心事,帝释天的眼里有几厘潋滟波光,揉碎了,散落了,成了夜空里的浪花与海面上的星子。 “阿修罗。”隔着时光,他听见轻声呼唤,感受到一个带着酒意的吻。“月亮不需要为谁做什么。” “它只要一直是月亮就好。” (二) 翼之团的小士兵伊利那觉得自己似乎闯了不得了的祸。 事情的起因不过是他今日第三次晨练迟到,被阿修罗罚了跑步和打扫粮草仓库。开玩笑!少年一边扫地一边想,这谁能起得来床?阿修罗大人治军一向干练严格,也因此翼之团军纪严明。虽说都是按规则行事,但规则总是人定的,人的天性又爱惫懒——另一方面阿修罗为人处事实在算不得“温柔”,故而士兵们多多少少对这位统领有些惧怕。伊利那拎着扫把漫不经心地扫,门帘掀开,帝释天端着一小盘糕饼走进来冲他笑眯眯。 “阿修罗去林中cao练了,中午才会回来。”帝释天把饼搁在人面前。“吃一点儿吧。” 伊利那当时脑海中产生了一个非常不恰当又好像非常恰当的词汇,严父慈母。 少年捧着饼狼吞虎咽,一句“谢谢帝释天大人”跟饼一起噎在嘴里,含糊不清。帝释天又把水袋递过来,嘱咐他慢点儿吃。小士兵心目中两位统领都是值得尊敬的人,但是此时此刻他还是觉得偷偷给他带吃的的副统领天底下第一好。 “所以,阿修罗他是为什么罚了你呢?” “唔,因为我连续三天晨练迟到。”伊利那啃完最后一口饼。“昨天说了保证不再犯,但是今天还是没有起来。” 帝释天沉默半晌,又笑笑道:“答应下来的事情没能做到,他很不喜欢这样的人。”他接过空盘站起身来。“明天以后不要再迟到了。” 温暖和畅,春风化雨,少年拿起扫把的动作都变得更有活力了些。明天开始好好早起好好晨练再给翼之团打工五百年!帝释天看他恢复活力也放心了些,转身正要提步出门,却在掀开帘子的一瞬间怔在原地。 伊利那闻声不解回头,帝释天的微笑僵在脸上,帘子外阿修罗跟座小山似的站在那儿,一双红眸情绪翻涌目色不明。 “你先回营帐吧。”阿修罗瞥了一眼里面还傻乎乎举着扫把的小士兵,伊利那闻言马上灰溜溜地往外跑。回营帐的一路上他一步三个回头,阿修罗和帝释天就那样沉默地站在门口,两个人的表情都看不出什么心思,但士兵觉得他们之间气氛诡异、山雨欲来。一些可能发生的对话在他脑子里兜兜又转转,帝释天!你目无军纪,日日僭越!阿修罗!你只知一味责罚,士兵苦不堪言!忉利天神啊,伊利那想,我们翼之团两位亲密无间的统领,该不会今天就要因为我——吵架了吧? …… 帝释天端着盘子低着头,也要跟着往外走。阿修罗横臂一拦挑眉开口:“帝释天,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帝释天就抬眸看他。翠色的眼里却好像有一团小小的火焰在灼烧,阿修罗无法理解但又早已习惯被这样的眼神注视。他曾试图猜测帝释天的眼神的含义,挚友之间的情谊?对英雄的仰慕?又或者同他一样,那是……爱意吗? 好像什么都是,又好像什么都不是。 爱是藏不住的。有时阿修罗会这样想。那样的眼神太过热忱,好像那人世界的一切都蕴在这里。可是他又觉得有些微妙的不同——爱会排他,会产生占有与妒忌,会渴望对方的一切回应,就好像他会不喜欢帝释天与其他人走得太近、会因为帝释天的某些亲密举动而心动过速……可是帝释天从来不会这样。 他总是看着他,好像他希望全世界都去爱他。他偶尔躲着他,好像从来没有从他身上渴求过一分一毫。少年不识爱恨,以为世上只有爱与不爱,很久以后阿修罗方才明白原来爱也有许多种方式,而帝释天那时给予他的,是世上最卑微的那一种。 帝释天沉默半晌,最终只温声问:“你生气了吗?” 他又是这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憋在心里,任他一个人去胡思乱想去猜测。阿修罗想要问一问他关于他的很多事,他却总是最终把话题从自己身上移走。隔靴搔痒,阿修罗反问道:“你说呢?” “我很抱歉。”帝释天的语气有些莫名其妙的疲惫。 “你在为什么事情道歉?” “唔……擅自给被处罚的士兵送吃的?” 蕙质兰心,却总是在自己的问题上格外迟钝。阿修罗又叹一口气,学着方才帝释天同伊利那说话时的语气,一字一顿:“答应下来的事情没能做到,‘他’很不喜欢这样的人。” 帝释天有些讶异地抬起头。“帝释天。”阿修罗唤他。“你答应过我无论多忙,晚上都要按时休息。” 他看到阿修罗缓缓抬手,用食指的指弯轻抚自己的眼角——那里的肤色正因他昨夜的点灯熬油而泛起些许乌青来。常年战斗、劳动,帝释天记得他的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但人的指弯是柔软的、光滑的。阿修罗用指弯轻轻触碰他,好像这个高大的男子汉正站在那里,把自己最温柔与炽热的部分捧到他面前。 (三) 这个触碰温柔、短暂,一触即离,像一场干燥的雨,甚至像一个guntang的吻。 帝释天眼睛瞪大。 这不对!有个声音疯狂地叫嚣。不要伸手触我,不要回头寻我,不要垂目看我。他忽然感到陌生与兵荒马乱,眼角被他触碰的地方像有火焰烧灼。帝释天迷茫地用手抚在自己的胸口,酸的,甜的,苦的,一股脑儿都从那颗残破的心魂中满溢出来——他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胸口微弱跳动着的心魂,原本是属于阿修罗的,而陪伴了他前半生的完好心魂,此刻正安安分分在阿修罗的胸中。 “昨日善见城里传来了紧急消息——”帝释天张了张口,试图辩解。 “紧急的消息,就可以连觉都不睡吗?”阿修罗打断了他的话。他感到深深的无力,同帝释天生气争辩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帝释天深吸一口气。“那是十天众的消息。” “十天众又如何?那群在平民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贵族,龙巢一战他们占尽了便宜——” “我也是贵族,阿修罗。”帝释天极少见地打断了他的话。他微微歪着头,抬眸幽幽地望他。谜一般的眼神又一次将阿修罗包裹缠缚,每当他想要走近他,了解他,触碰他——正如刚才他轻触他的眼角,帝释天便总是这样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藏匿起来,维持着两个人最初的距离。为什么,帝释天?为什么不回应? “你同他们不一样!”阿修罗皱眉。 “一样的。”帝释天语气平平淡淡,像在说一件吃饭睡觉一般稀松平常的事情。“十天众请我们一月后进殿共商翼之团之事。” 阿修罗开始有些急躁,但他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翼之团何时轮得到他们指点!还有,别想转移话题!日夜cao劳,整晚不睡,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又为什么躲避我的触碰,为什么,帝释天,为什么不回应? “我没有转移话题,我只是在向你陈述昨晚事情的原因。” “我说过,无论多么大的事情,都没有身体重要——”都没有你重要。“何况十天众之事,又如何值得你如此重视!”甚至为此与我吵架? 阿修罗此刻已经在生气,而帝释天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解释许多事。阿修罗直视着他,等待着他关于十天众的招安与自己熬夜理由的说辞,可是面前的人沉默,又沉默,好像把许多话都吞入了腹中,终于说出的却是那句轻飘飘又最伤人的话语。 “阿修罗,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你。我不明白你,就像长夜不明白黎明。阿修罗感到左胸的位置细细密密地疼痛起来,像有非常多的针脚。我的确不明白你,你握住我的手,你拥抱我,你把我送你的信物贴在心口。你没有拒绝,从不推开我,可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推开我。为什么,帝释天,为什么不回应? 帝释天看到阿修罗眼里情绪翻涌,高大的男人沉默地站在他面前,那句话大概彻底刺痛了他。这样就好,帝释天把月亮挂回了天上。你可以需要我……就像天人的未来需要你。我会给你我能给的一切,希望,救赎,权力,性与欲,以及我的生命。但是我不能给你爱,阿修罗。哪怕我知道我爱你,我是如此爱你,哪怕心魂已经残缺破碎,我的本能也会一直一直爱你——它太渺小,对你来说可有可无,我不要它与你相伴同行,因为终有一天世上的所有人都会比我更爱你。而此刻请你允许我,只把它卑微地藏匿在我的心里。 又是一阵共同的沉默。暧昧散尽,空气死去,他们只说了寥寥数言,却仿佛一个质问了无数次,另一个回答了无数次。 这样就好…… 帝释天垂眸,没有再去看阿修罗的眼睛。那双如火焰一般的眼眸,此刻大概装满了失望落寞吧。 这样就好。 帝释天缓慢地转过身去掀开门帘打算离开,他的手已经抬了半高。但是旋即那只手被人抓住了腕子,他被人拉着转过身来踉跄一步,阿修罗另一只手强硬地扳过他的脸颊。 没能被掀起来的门帘扑通一声又垂下来,清晨曦光短暂地照亮两个人的面庞,复又迅速消隐。 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倏忽睁大,他看到那一瞬间的阳光,看到燃烧的火焰,看到月亮落在身旁,看到阿修罗此刻正把自己按在墙上,恶狠狠地亲吻。 (四) 帝释天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仓库逃去了外面的。 说是“逃”也实在不为过。士兵与他打招呼他也来不及回应,穿过营地,穿过树林,他的脚步踩在林间新落的叶上,窸窸窣窣,空气里尽是心事。他怎么能这样?许多声音在他脑海中交织。他不能这样!月亮扑通一声落在地上,他闭上眼睛继续奔跑。阿修罗,不要伸手触我,不要回头寻我,不要垂目看我。 他直跑到了湖边。上午的阳光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像细细碎碎的金子。帝释天忽然觉得它们很刺眼,生机勃勃的一切,他所见到的一切。唇上的触感仍旧如此真实,他记得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拼命在胸前推拒,可是对面的人又将他的两只手腕都牢牢扣住。他挣扎着接受,抗拒着妥协,即使他也无数次告诉自己,我无法给予你爱——可是他心中的无数个角落都在本能地告诉他,我是如此渴望你的触碰。 波光太闪亮,于是帝释天缓缓阖上眼睛,正如阿修罗吻他时候他所做的那样。秋日带一点凉意的风拂过他的发丝,正如吻毕那人轻轻将他的头发别在耳侧。他们分开了一小段距离,阿修罗那时深深地望他,他用拇指轻柔抚过他的唇边……太过温柔,他可以忍受入骨的伤痛,他体验过无数濒死的绝望,可他无法应对温柔。所幸他那时与现在都闭着眼睛,否则他一定、一定会忍不住落泪吧。 世间不会有人不欣喜于自己所爱之人的靠近,可是倘若一个人从最初开始就在祈求一段不对等的爱——不求回报的、殉道者般的、结局与自己无关的爱,那么他又当如何?帝释天睁开眼,他感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从眼角流淌下来,最终落在地上的树叶里。是湖面上的波光太耀眼了……他这样想着,离开那湖畔,失魂落魄地往营帐去。 …… 阿修罗站在原地,站了很久。他去掀门帘,外头士兵来来往往,帝释天早已经不见了。 他犹豫半晌,提步朝着湖畔走——他当然知晓应该去哪里找他。在他的印象里,帝释天从来不会离开自己。他回一回头,无论白日还是夜晚,战场或是平常,帝释天总是在那里,没有任何理由地在那里。他清清淡淡地朝他微笑,而后悄悄藏起许多话与心思,他总是不说话。 可是爱藏不住,帝释天。你将它好好地藏匿起来,它又会从你的眉间、眼底,你的每一句“阿修罗”,你的每一个眼神,你指尖每一朵绽放的莲花里,悄然逃脱。 阿修罗忆起那个吻。他那时很冲动,把许多事情都抛诸脑后。他用吻质问与回答他,浓烈的暗淡的放纵的克制的,他全部的疑问、辩驳、全部的爱,都在这里。帝释天的挣扎很微弱,他仍旧没有回应,同从前的任何时候一样,可他闭上了眼睛。他的眼角有淡淡的红色,还有一点斑驳的闪光。放开他的手腕时,帝释天最先用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很紧很紧,可他最终又放开了那块布料。无处安放的手就这样僵持在两个人胸口,好像再向前一点点,他们就可以拥抱到彼此。 阿修罗终于走到了那个湖边,那是他二人平日里最喜欢去的散心的地方。他忽而想起某月某日在这湖畔的一段闲聊。 “等到击退了鬼族,平息了纷争,就让这些翼之团的士兵们衣锦还乡吧,他们一定都很想念他们的家人。” 帝释天那时是在笑着的。他问:“那你呢?” “我?我要在这湖边建一座房子。” “阿修罗不想称王、继续建功立业吗?” 阿修罗浑不在乎地摇头,他才不愿做什么劳什子的天人之王。他又指着旁边一处补充道:“这里,很适合凿一处莲池。” “凿莲池?” “养些莲花,你爱吃莲子羹。” “呵呵,怎么还有我?”帝释天停顿半晌,笑眯眯。 “你不喜欢莲池吗?”你会一直、一直在我身边吧? “当然喜欢。”我的心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没多说什么,也没多问什么。阿修罗理所当然地将帝释天编织进自己的未来,他觉得自己有些不讲道理,但他不准备改。 谁让他知道,帝释天永远不会拒绝他,帝释天又怎么舍得离开他? 那时的帝释天似乎沉默了很久。阿修罗不能理解他笑容中未知的那一部分感情,但他直觉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帝释天最终望着他的眼睛,他从未见过那般温柔、缱绻的眼神,像是一场告白又像告别。“阿修罗。”他说,“你会平安、喜乐、顺遂。” 也会有很多很多人爱你。 …… 水面被风吹起涟漪,湖畔空无一人,他第一次没能找到帝释天。阿修罗低头去看地面上的叶子,忽然心头起了一阵彷徨。 (五) 阿修罗感到帝释天在躲他。 平日里两个人同吃同住,毫无嫌隙,营帐里两床被子铺在一块儿,泡澡时也从不避讳彼此。灵神体往往比它们的主人更加诚实,两个人妥妥当当地睡在两边,清晨却时常是触手与莲茎勾勾缠缠。对此他们也从不多想什么——他们的灵神体本就是为彼此而生,珠联璧合,天造地设。 帝释天总是睡得很安静,他侧着身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好像自己拥抱着自己。无数个夜里阿修罗想要拥他入怀,浅浅淡淡的莲花香气在鼻尖萦绕,所谓挚友知交,实则早已经在他们见到彼此的第一面时,就注定成为一个欲盖弥彰的托辞。 但是今天帝释天没有在。事实上,他已经搬出去睡了三日。 所有的事情都从那个意料之外的、冲动的吻开始变得不受控制。从那夜开始的搬离,到洗澡时候刻意的躲避,从越来越少的话语,到偶遇时的匆匆离去……帝释天仍旧会找他讨论军中事宜,可他的目光黯淡、带着疏离。每每交代完工作,他便总是逃也似的离开阿修罗的身边。如果放在从前,阿修罗定会把人强硬地拦下来,把这些事情桩桩件件都与他掰扯清楚——帝释天的性子他怎么会不了解?他决意不说的,弯弯绕绕,只有步步紧逼才能让他吐露一点真实。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因着他在一时冲动下亲吻了他的挚友。 …… “帝释天大人,您是不是跟阿修罗大人吵架了?” 伊利那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帝释天正在清点外面的物资箱。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因为……”小士兵的手指在衣料上绞来绞去。“那日送饭,我见阿修罗大人面色不虞,而且近日营中其他人都说,您二位不再形影不离了……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偷懒才会导致这一切——” 帝释天笑得无奈。“你想到哪儿去了?阿修罗不会因为这种小事生气。” “那您和阿修罗大人吵架了吗?” “我们……”他顿了一顿。“……没有吵架。” 越过垒得高高的货箱,他看见阿修罗就站在不远处,正沉默地朝这儿望过来。帝释天一怔,一时之间有些无所适从。他想要像往日那般继续躲着他,离开这里,可是现下小士兵正在面前,他刚对人说了他们没有吵架,现在见到阿修罗转身就走,岂不是迫不及待证明自己方才在撒谎了? 他听见阿修罗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催命似的敲在他心上,他正在朝他们走来。帝释天将目光移向别处,伊利那闻言松了口气似的,话语有些不好意思:“这样太好了。” “怎么?” “大家都很担心您们。”小士兵语气很诚恳。在整个翼之团的眼里,阿修罗与帝释天两个人就像锁与钥匙,日与月,唯一的问题与唯一的答案——他们是不可拆散的、共生的。所有人都相信他们携手并肩之下,世上就没有任何困难能够拦得住翼之团。 没有人敢去想象他们分道扬镳的样子。 “我们没事。”帝释天朝他笑笑。“让大家也不要担心。” “啊那晚上——”少年挠了挠头,话说了一半又忽然噤了声,因他看见阿修罗已经走到了帝释天身侧。 “啊真的很抱歉帝释天大人我忽然觉得有些口渴啊我想起来了刚才阿卢尼喊我去帮他劈柴我必须马上过去了今晚有篝火晚会如果您和阿修罗大人有空的话要来参加啊就这样再见帝释天大人忉利天神保佑您——” 伊利那一溜烟儿地跑了。帝释天垂眸没有去看阿修罗的眼睛,他轻声同他打了个招呼:“阿修罗。” 这算什么?你我何时要这般寒暄?阿修罗凝视着他,心中有些恼怒地问了一连串问题。但他忽地又想起来,先越过了“挚友”那条线的人分明是自己。 你我又是何时开始在友谊以上,有了更多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想要问一问他为什么躲起来?又为什么不敢看他的眼睛?问一问他无数个同榻而眠的夜里,他的心中可曾有过一分一毫的悸动?并肩同行的每个朝夕,他可曾对他有过一点甜蜜的、不可告人的妄念? 问一问他那个冲动的吻,是否也让他感到自己一直在找寻的、失掉的另一半灵魂,此时此刻就在自己的眼前? 阿修罗沉默着,沉默很久,沉默到不像是他。千言万语,话到嘴边,他最终却只说出了一句“对不起。” 他好像在为许多事情道歉,但是爱上自己的挚友难道是一种过错吗?时间不再流动,两个人在万千世界中面对着彼此,站在同一个静止的帧点上。他心中仍然有千千事情,它们缠绕、虬结、剪不断也理不清,除了对不起,他不知晓自己还能对帝释天说什么。那句话出口的瞬间阿修罗本该开始感到一点后悔—— ——如果不是在几乎同一时刻,他也听到了帝释天开口轻声说了一句什么的话。 重叠的音节与相似的语调。在漫长的沉默以后,帝释天最先说出口的,竟然也是一句对不起。 他们一个垂目,一个抬眸,从一双眼出发,视线隔着短短的距离相互交汇,最后抵达另一个人的眼中。 而后他们之间绽开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那时阿修罗忽然找到了一个问题的答案。那条名为友谊的线,原本原本从最初开始,便从未存在过。 (六) “后来呢?”篝火暖融融,阿卢尼把一块烤苹果塞进嘴里,又觉得不够甜,于是多涂了一些蜂蜜。 “就,阿修罗大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伊利那语气严肃,好像在讲述一个十分惊险的故事。“那我当然撒腿就跑啊!” “出息。”略胖一些的少年又啃了一口加甜版烤苹果,翻了个白眼。 “当时那个情况,要是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伊利那分辩道。“等等,你吃的这是什么东西?” “烤苹果加蜂蜜啊。跟帝释天大人学的。” “学点儿好的吧你!” “那你去学阿修罗大人加魔鬼椒啊!” 于是士兵们便围着篝火笑成一片。 帝释天从席间逃出来,翼之团的士兵们也都知晓这位首领向来不胜酒力,便也没有多挽留。现在他坐在旷野中央,秋日凉爽的晚风拂过他的面。这里很安静,除了虫鸣、风声,唯有远处士兵们的笑闹声一阵一阵传过来。 月与星都不声不响。此时此刻,繁复冗杂的军中事务,鬼族不知何时会发起的袭击、与十天众的谈判与博弈……所有令他忧心的事都被抛诸脑后。月色落在他身上像给他披上一层白纱,他感到安宁与喜悦,再绝望的事情好像都还来得及,一切都是好的。后来的无数个长夜里他总会一次又一次想起这夜的月光与那些穿过旷野的风。善见塔那样高,王殿的夜那样长,胸口的心魂残缺破碎,孤独的君王安静地等待属于他一人的公正与宿命,为什么呢。百年里他偶尔会想。为什么我总是会想起这一夜? 帝释天不知晓阿修罗是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 他回头看他。阿修罗的身形太高大,像座小山似的,堪堪挡住了身后的月色。他的目光追随着阿修罗,看他自顾自在自己身旁的草地上坐下来,眼睛看向渺远的夜空。他的轮廓在夜色里仍然带着锋利的棱角,善见城里最漂亮的雕塑都不及他好看。帝释天也支着身体去望夜空,这个角度恰好能让他用余光看到阿修罗,肆无忌惮,又无声无息。 就像他可以明目张胆地注视月亮。 他们坐得很近,草地上的两只手几乎要碰到一起。阿修罗把两个杯子放在身前,递给帝释天一只,自己留了一只。他还抱了一坛酒来,此刻那坛美酒还没开封,被阿修罗冷落在一旁的草地上。他思索半晌,在身上掏了半天,却掏出一个水囊来递到帝释天面前。 帝释天有一瞬间怔忡,复又浅笑摇摇头。 阿修罗挑了挑眉。“你不口渴吗?” 帝释天就伸手去指那坛子酒。 阿修罗没再说什么,他去取酒。两个杯子被斟满,杯中的酒液在他们手中摇啊晃啊,摇碎了杯中的月亮。帝释天先饮一杯,微辣的酒滑过喉咙,好像时间都流淌得慢了许多。 不远处士兵们忽地迸发出一阵欢呼,似乎是有士兵借着酒劲儿向喜欢的姑娘表白心意。年轻人手上捧着他摘了一下午的花儿,单膝跪地的动作有些笨拙滑稽,可是那个姑娘还是捂着嘴落了眼泪。阿修罗也不回头望,他饮一口手中的酒,只去望前方的地平线。“看来我纵他们喝太多酒了。” 帝释天就轻轻笑,他侧过头来望了一眼阿修罗,慢慢道:“只是今夜,无碍的。” 只是今夜。 帝释天闭上眼。视觉被阻断的时候,其他的感官就变得格外清晰敏感。他听见耳畔的风声,嗅到青草与野花的芳香。阿修罗就在旁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霜天与星辰啊,他想,请宽宥我仅此一次的贪心。 我不能奢望你、独占你,我也从没有他们那般勇敢。我们的前路、命运,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但是你会平安,你会走过那些劫数……我本不应向你索求更多,可我贪恋起风声与月色,请宽宥我。 宽宥绝望的我,以及我所有的、绝望的爱。 酒杯又被斟满,他听到阿修罗忽然在他身旁哼唱起一首不知名的歌谣。它温柔、热烈。他想起月亮与火焰,又想起属于他的月亮与火焰。 他虽然闭着眼睛,却感到温热的液体正从眼角划过面颊,像星子坠落到天穹的另一边。 歌儿哼完,阿修罗就在这时开口唤他。 “同我讲讲你的过去,好吗?” (七) 你的过去,是什么样子? 帝释天啜饮了一小口酒,而后开口。“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从小得蒙家族庇佑,吃穿用度并不紧张。” 你的童年过得快乐吗? “父亲对我……”他顿了一顿。“……很好。比对两个哥哥都要好。” 他们有没有给你很多、很多的爱? “但你知道的,我的灵神体一直以来都很弱小。”帝释天将杯中余下的酒喝光,他的脸上已经染上一层淡淡的粉。“我是个无用之人,不能像其他男子一样上阵战斗,只能做一个小小的军医。” 帮助他人的时候,你感到幸福吗? “我的力量也没有什么用处……”帝释天晃晃悠悠地又去取酒,杯盏在他手中有些抖。“我不能治好他们的伤病,只能分担他们的痛苦。” 那时的你,一定很疼吧? “我曾经想着就这般无声无息地在战场死去,我永远无法看到天人不再受战争所扰的那一天。世界太大、太大了,而我能做的事情太少、太少了。”他绿宝石一样的眼睛里染了雾色。 但你已经很勇敢、很勇敢了…… “阿修罗……”他忽然唤他。 “嗯,我在。” 我在,我会一直在。 酒意涌起,帝释天看到天上的星河在流淌,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他们二人。此时此刻他记不起世事繁杂,也再没有气力去藏匿起任何情绪。战争、和平、天人、鬼族,一切都好,怎样都好……他只想要靠近阿修罗一点,再靠近他一点。他轻轻柔柔地开口:“幸好我遇见了你。” 阿修罗没有答话。他静静地望着帝释天的眼睛,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而后他感到一个微凉的额头抵在了他的肩头。有流星划过夜空,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谢谢你。”帝释天伏在他肩上轻轻开口。“谢谢你,阿修罗。”谢谢你让我遇见你,让我感受到这样多的、如幻梦般的幸福。 灼热的吐息打在阿修罗肩膀的衣料,帝释天沉默半晌,却又一次开口说:“谢谢你。”谢谢你留下来,愿意同我一起想一个很远、很远的梦。 阿修罗屏住呼吸,他用空着的一只手将肩上靠着的人儿揽进怀中。帝释天顺服地靠过去,许久,他忽而又在他怀中喃喃开口。 说出来的却仍旧是同一句话。 “谢谢你……” 谢谢你做我的月亮。 阿修罗没有去问他谢自己什么,他同月与星一样不说话。他小心翼翼地揽着他,像揽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帝释天沉默半晌,忽然又抬眸去望阿修罗的眼睛。“抱歉……”他又说。抱歉在你面前露出了这样脆弱的样子,抱歉辜负了这样美丽的星空与夜晚。 阿修罗感到心口细密地疼,仿佛那颗心是陌生的、属于别人的,它在为许多事情疼痛。 “阿修罗……”帝释天深深、深深地吸一口气,他珍重地唤他,而后第二次说出了那两个字。“抱歉。”很抱歉我将所有的爱意都私自藏匿,很抱歉那天……我没有回应你的吻。 阿修罗能听见那人的声音已经有些走调。他只将帝释天揽紧了些,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 “抱歉……”最后的最后,帝释天说。 抱歉你所描绘的未来的生活里,不再会有我。可我生出不舍,生出贪念。我明明已经想清楚许多事情,但是它们似乎都会在看到你的一瞬间溃散、垮塌。你会平安、幸福,会有无数的人爱你,阿修罗,你向前走吧。 帝释天的眼睫轻轻颤动像悄然飞进夜里的蝶,带着醉意的人头脑并不清明,他在他怀中好像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好像想了许多、许多的事,可他到最后却只能不断不断地重复那两句最简单的话。或许所谓交集,那些爱与恨,错综复杂的千头万绪的一切事情,到最终都会被简化、再简化,成为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几个字。 “你总是这样。”阿修罗望向夜空,终于开口。他感受到怀中的人的轻微颤动。“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能试着……再依赖我一些呢?”他去轻抚他浅金色的发丝,无奈地轻声问询。 怀里的人许久没有动静。阿修罗疑他是否已经睡着了,他俯身去看,帝释天却忽然坐起身来。 “阿修罗。”他从未见过他用这样温柔的、缱绻的声音说话。 “月亮不需要为谁做什么。” 帝释天用双手捧起他的脸颊。阿修罗看到他眼里的波光,像深海又像繁星,世间最动人的造物都比不上它一分一毫。他用微凉的唇轻轻与他的相碰,阿修罗不知那是一个誓言,还是一个告白,还是一个道别。 “它只要一直是月亮就好。” …… 夜深,欢闹的士兵们都已闹困了回营帐睡觉去了。天空很高很高,月亮很亮很亮,旷野的风笼着两个人,阿修罗背帝释天回去。脚步踩在湿润的草坪与泥土上窸窸窣窣地响,帝释天似乎睡着了,他呼吸均匀,趴在背上安安静静。 走了几步,阿修罗忽然听见背上的人梦呓般说了什么。 “阿修罗……” “我在。” “我……喜欢你。” 阿修罗的心蓦地一跳,脚步也跟着停下来。“我知道。”他轻声说。 “我喜欢你。” “我知道。” “我喜欢你。” “我知道。” “我喜欢你。” “我知道。” …… 回营帐的路有多长呢? 多少步,又有多少句话?阿修罗不记得了。 但他希望它再长一点,更长一点。 他希望那条路永远、永远都不要走完。 (八) 起风了。 阿修罗已经在屋顶坐了下来。他手上抱了坛酒,是前些日子酒吞童子硬塞给他的。眼前堂堂破坏神表情一脸不自在,胸口处的莲花欲盖弥彰,彼时鬼王揉着眉心扔过去一坛好酒。“你也尽管拿去,借着酒劲去跟你那友人把话说开!” 但他没有。帝释天的眼睛干净又纯粹,“你真正的名字和那如火般的红莲,我都会找到。”这一次他那么坚定,那么耀眼,他再没有藏匿与后退。他义无反顾地朝他而来,可是如今那个不能面对的人变成了自己。 屋顶上有些冷,这毕竟是秋天了。对面高阁内宴会正盛,阿修罗目光飘飘忽忽,还是落在那抹金色上。他看着他只小酌几口,也不多与他人攀谈,他安安静静,从前也是这般。 阿修罗揭开酒坛的封口儿倒一杯酒,香气丝丝缕缕落在秋风里。大江山的酒果然与众不同,他饮一杯酒,这样想着。 手上的杯盏摇摇晃晃,他又一次看见了杯中的月亮。它晃啊晃的,教他想起某年某月某个夜晚,帝释天眼里的光华。 那夜旷野的月亮,与今时的月亮,是同一轮月亮。 到如今……我忽然之间懂了从前的你。 阿修罗又饮下一杯酒。他忆起他从前数落帝释天的话来。“你总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告诉我。” ——“你当真不愿意随我回王都,做我的臣子吗?” ——“好了,我不说了,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把中秋的圆月盛进杯中。若你没有忘记往昔,恐怕你今时也会忽然懂了从前的我吧。 月亮不需要为谁做什么。 它只要一直是月亮就好。 …… 一杯又一杯,阿修罗的酒量不错,饶是大江山的好酒也不曾令他有什么醉意。夜已深了,街市上的小贩有不少已经收摊回家与家人团圆去了,连绵的灯火也次第熄灭。这是人间的中秋,在这日人们对月饮酒,与亲人友人爱人相会,长长久久。 对面楼阁,宴会已近结束了。宾客们有的离开席位与他人攀谈,有的独自饮酒吃些点心。帝释天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阿修罗看见他同晴明说了些什么,而阴阳师则点头礼貌微笑。 帝释天似乎要回去了。 酒坛已快要见底,阿修罗也站起身来,他已经见到了他,现在也该走了。神格之事尚无着落,他还要继续为之奔波。识海里,融合的忉利天神与弗栗多在他眼前一次又一次重现着那一天,期盼有一日他会不堪折磨心魔缠身,将这世界早日焚为灰烬才好。但他固执地一次又一次接住那抹坠落的纯白,就像最初最初一样——他承诺过的,只要他在高处,他一定会接住他。 还有,建一座房子,种一块田地,养一些动物,凿一个莲池。你知道吗,你大概已经忘记,我如今全部、全部都做到了,可是缺少了最重要的一部分。我偶尔会想,倘若可以从头再来,我会不会选择不再踏入这场命运?可是不会,帝释天。我想你也是一样,倘若重来一次,重来无数次,你也永远会选择与我相遇。 宿命已经打破,可他如今的样子又如何与他相守?深渊总是充斥着黑暗,却能看到夜晚的月光。它安安静静清清冷冷地洒下来,将无数的夜变得温柔。就像帝释天在王殿等待的百年一样,阿修罗在深渊的百年,也会一次又一次想起那一夜的月光。他贪恋他的月亮,他为之奔波,他想要离他再近一点。但月亮太好,月亮会一直一直明亮、皎洁,仁慈的天人之王会一直一直生活在爱与幸福之中。会有无数的人爱你。阿修罗想。不要伸手触我,不要回头寻我,不要垂目看我。 酒坛见底,阿修罗倒满最后一杯酒,却在转身时候看见帝释天正站在对面楼阁窗前,遥遥朝他望过来。 天人之王仍旧站得挺拔。楼阁上的风拂过他的袖口,长长的衣摆在风里飘飞如同振翅欲飞的鸟儿。他们隔得很远,阿修罗却能看见他唇边的笑意。帝释天端起酒杯,敬向对面屋顶的人与天上的明月。 我知晓你有你的难处,但我从未、从未怀疑过你的心意。 你会平安,你要顺遂。愿你终能得偿所愿。 阿修罗有一瞬的怔忡,但它极快地被隐去。他也端起最后一杯酒,隔着高高的楼阁,长长的街道,隔着时光与回忆,他朝帝释天举杯,而后一饮而尽。 阿修罗饮尽了杯中的酒与月光,终于转身遁入黑夜之中。风里的人嘴角轻轻牵,他忽然忆起那个夜晚,月与星都不说话,他背着他的全世界走在回营帐的路上。 ——“你说月亮不需要为你做什么。” ——“可是如果触碰你,也是月亮的想法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