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看花与隔岸观火
又做梦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梦也就一个个地归来。有许多风光或者狼狈的场景,记述着她过去的生活里无法平息的躁动,世界上能激起人欲念的东西很多,证书,奖杯,写在第一行的名字,她追逐这些东西,但方霏第一个不严格意义上的春梦是和许明哲做的。十五岁,其实他们什么也没做,在梦里,柔软的被褥上,像两只幼兽一样嬉闹,她用劲一翻身把他压在身下,喘着气,许明哲也喘,眼睛不溜地盯着她瞧,两人的骨头和rou都互相阻碍,阻碍着相互嵌透,他的里衫被扯得露出一片胸腹,光滑的腹部凹凸不平的疤痕贴着她的腿。而她撑在他身上,着魔似的,手指插进他腰间松紧带的缝隙里,去摸曾在视野里一闪而过的内裤。 她就是那时惊醒的,浑身燥热,大汗淋漓。十五岁的她在床上发了一会呆,然后爬起来去洗了澡。在和许明哲彻底分开前,她没再做过这种梦,但许久不见后的周公际会倒是很多次,里面的许明哲被她伸手一牵就走了。方霏脱他的衣服,脱得一件不剩,少年的躯体在梦境中铺着一层几近圣性的模糊光晕,他懵懂无知地拥抱她,然后她伏在他的胸口,剧烈地,像刚露出水面碰到氧气一样呼吸。 许多年过后方霏终于愿意承认自己是羞于承认孤独的。她和世界的联系很淡薄。老迈的父母与过度的早熟,偏激的才智和性情的高傲,制造了一种真空的生存模式。和许明哲在一起的日子里她几乎也要吐露自己的秘密了:我很孤单,孤单得无法再忍受下去,而且无比感激你向我伸手。然而她没有机会透露这份除却绮念的纯净感情,事情就结束了。 她很难过。过了很久也没有学会怎么去说。 方霏没有忧伤的小秘密,她不希望自己显得很可怜。在她面前,许明哲表现得宽容而耐心——相对的,不同于旧的印象中那个狂躁得能和所有人吵起来的人,这是一种优待。她知道自己可以对他诉说一切心理创伤,在井里即将生到井口、双肩卡在壁沿的痛苦,却没有那么做,而是和他聊书本的内容,与他分享物理学的奥妙和实验原理,讲课似的,又讲到不久前结束的竞赛的出题依据,真正的考核方式;也谈他喜欢的历史,说起拿破仑和亚历山大一世,讲同期革命的关联性,南美的玄异气息。她说起自己是怎样记住百年孤独的家族谱系,又对柯南道尔的案子一一点评,最后又草草说其实更喜欢海明威,但这些其实都没什么。她说自己没有崇拜的人,偶像崇拜和榜样不一样,说她会去这里最好的高中,然后去北京最好的大学,你能理解吗?你可以理解吗?做完这一切她开始觉得自己幼稚了,开始回忆刚刚许明哲说过什么,斜眼瞥着他的表情,许明哲显示出思考的神态,他阖下的眼皮透着忧虑,撞上方霏视线后却轻松地微笑起来。许明哲说你想得还真多,我有点缓不过来,说理解.....也未必真理解多少,但我觉得是你没问题。 ...你知道那有多难吗?这么信任我。方霏说。我还说想去读哲学呢,你也觉得没问题吗? 我觉得,许明哲坐在她旁边的栏杆上,两手垂在两腿的连线处,默默地攥着。你有点低估自己了。 是你的话,说不定真的能成为一个哲学家。他说着,脸上那种纯粹的愉快微笑加深了些,嘴角的虎牙一闪而过,随后很灵动地眨眨眼,仿佛在开个玩笑。 方霏顿了好一会,抬头幽幽道,如果你不是在嘲讽我,那这句话也很危险。 不想听就算了。许明哲耸耸肩,从铁栏轻快地跳下来,往教室去了。 即便放到今天,方霏还是觉得自己那时候很幼稚。像女郎精心的打扮,军备检阅的展示,展示自己的才智和学识,和孔雀开屏又有什么区别?然而一直环绕身边的确实也没有别的孔雀,终于来了一个不开屏也浪费。她现在还是会这么做,大量的非经验碎片,对现实缺乏实际的体验催生出的形而上的感受,对着她知晓无法也无意聆听的人,却还像是在向许明哲讲话。 第一次交谈那天他和她在太阳下站了很久,一直到云层遮蔽了日光,被风吹得哆嗦,又蹲到cao场边的栏杆上,许明哲托着腮说头有点疼,方霏噤了声,看过去,他便又说,没事,你继续,脸颊铺着单薄的红,她知道自己的脸也红,因为说得太久,太心切和快乐,于是干脆讲起现在的天气可能导致的病症,他便半推半就地与她挥别了,缺席了晚自习,第二天方霏试探着去问,许明哲半开玩笑地,拧出点委屈的声线,说还不是为了陪你聊天,被冷风吹发烧了,现在正感冒。方霏沉默了小半会,问真的?许明哲便说我骗你干嘛。 太好了。她记得自己这样说,几乎不过脑的,随后道:谢谢你。 许明哲笑了。不管是梦里还是记忆里,她都看不出这笑容到底是什么意思,总觉得像是揶揄,又不尽然。方霏想起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在栏杆边与其面面相觑那会,是很想和他偎在一起避风的,然而二者没有一个挪动脚步,凑近距离。 醒来的时候方霏趴在笔电上,抓了把头发便喝了水继续打字。这个时候她还是羡慕起自己的堂兄来,想他不需要干跟人讨价还价的活,三十多的年纪过得像六七十岁,还能劝自个meimei多歇歇。 本着能干一票是一票的心理,她又把之前的另一套工程捡回来了。原本打算假期放松,但一经重逢,她反倒压力倍增,而且觉得自己比先前更需要钱...或者说,她在想着赎身那样的事情。 糟糕,没一阵子又开始想他了。 她疑心他已经认出自己,许明哲是个装傻的高手,方霏虽然好奇他现今对自己的态度,却也没有自信到主动戳破的地步。只是一些不经意的记忆凑成了模糊的设想,不知是真相还是臆断。 事情实在很浅显:他腹部那块疤和淤青,和十五岁那次诡异的展示对上了。淤伤自然不可能是同一块,然而那种位置,说是打球打的没什么说服力,被下黑手还差不多。许明哲身上也不是只有那里不对头。他很少有崭新地出现的时候——左青一块,右紫一块,红的未消,被本人无视的擦伤,给十五岁的方霏一种不太洁净的印象,尽管他的皮肤之平整在激素激增的同龄人里非常稀罕。 对一个叛逆期的好斗小孩来说,挺正常的。和方霏相处的那个形象更像幻觉。那时他们还互不相干,记得一次在教室里,许明哲不计使用成本地抄起了铁支架砸人,被刮得小臂滋滋冒血,也像完全没有知觉,所有人都盯着他看。挨砸的坐地哀嚎着,他一个人僵硬地站在那,活脱脱的天煞孤星,因为怒气和肾上腺素大口喘着气,厌恶地拧紧了眉头,看向人群的目光很仓促,承受不住他们的注目礼一样颤抖着,随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发端已经被遗忘,但结果如出一辙的,以被同学们对着离开的背影指指点点为疯狗告终。 方霏当时作为台下看陌生热闹的一员,心中惊奇而厌烦,想着还有这种情绪表演化还如此冲动无脑的家伙。后来,如所有人所料,班主任就此事言语敲打他了,当众的,公开的,不过与其说是敲打,不如说是批评夹带羞辱,许明哲起先只是闷头听着,后来就抬头开吵,以致在说出“好好好,谁让你说了算呢”以后被那个老头流放出了教室。室内鸦雀无声,但这种结果反正是可以预见的,所以方霏一直在写作业,把周末的都写完了,她抽空抬头看一眼,见许明哲硬邦邦地站起来,碰得椅子发出很大声音,然后走掉了。 秩序渐渐恢复正常,末了她作为刚拿了竞赛金奖的模范又被拉出来表扬,分享数学经验,方霏想了想,说我的经验大概率只适用于我,说着又瞥见老师的神情闪过一丝尴尬,只好违心地讲了一堆别人未必能用的技巧,那中老年男人眉间的郁气被这些动听的话语打开了,宣布下课,方霏几步飞也似地出了门,正准备往厕所去,却见许明哲靠在教室外绿油油的锈铁门板边上,面无表情地用额角抵着它,两人眼神相撞之时,许明哲也愣了,她一看就知道他肯定在外面听了很久,这让方霏感到非常尴尬,于是她眼神一空,迅速地板正表情,直直地从许明哲边上走了过去,没有分出半点视线。一直到洗完手出去,那里已经没半个人影了,她才突然想起这人好像是当时车队上的一员,拿的银奖。 他不很爱护自己,不过他似乎并没有那么多架要打,这是方霏在观察里注意到的。许明哲的生活有一定节律,傍晚必然在cao场,偶尔一个人出现在在校外的餐馆,有时还添个舅舅,也就是学校除他母亲外的另一个体育老师——一开始她还以为那是他父亲。周末的话,在实验楼顶可以看见许明哲在教师宿舍四楼的露台上刷鞋子,歪歪扭扭的铁丝网上挂着女性和男孩的衣物。他有时候会停下来,从铁网的破洞处探出头往下面看,那样趴上一会,然后重新回到水槽前,大部分时间能见得多的还是他母亲,不过也有那么一次他舅从屋里探出身来,拍拍许明哲的肩把他拉了进去。 如果真的从这个角度入手,那现在方霏能想到的几种推测都很可怕。那些微妙的可能性让她没忍住皱起了眉头,想起和那个KTV老板的谈话。她带了个没脸没皮且混得熟的朋友,最后问出许明哲并不是他们编制里的,当然,没人有编制。他们那的公主少爷对这个借地做皮rou生意的家伙都有很大意见,而且本来被举报的风险就不小,只是这片警察不干活而已,最后还是谈了场地费。 当我这是宾馆啊?老板说。没让保安连人带姘头撵走算我卖他人情。 主要是她那个朋友在跟老板谈,然而方霏没忍住插了句嘴:他这不也是支持了下你的生意吗? 小姐您真会说话,您去支持他生意了是吧。 朋友姓郑,很好笑地瞧方霏一眼,随后好声好气地和老板说清楚又道了谢,领着她从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出去了。他们两个在外面的售货机边买饮料,方霏很没有形象地蹲在出货口前面,哼着不知名的调子,而她那狐朋狗友用腿碰碰她肩膀,压低声音好奇地问不会真是你包养的吧,而方霏面无表情地把易拉罐掏出来,站起身踢了他腿一脚,说我在你心里就这形象? 你当我瞎啊,长得跟你之前找的几个都挺像,不是就喜欢那款的吗? 郑书琪是个很聒噪的男同性恋,他在方霏旁边喋喋不休了一会,说许明哲在那种圈子里受欢迎是铁定的,他也就见过一次,对不起是在小视频里,搞得自己都自尊心受挫,只是听说他挺来者不拒的,再漂亮一人能禁得起这么放纵?而且双性恋这种东西懂得都懂,跟女的谈就不好说了,何况是认钱的,你愿意给人家当提款机也行,别太认真,又喝了好几口水,见没有回应,脸色愈发诡异起来。不会真被我说中了吧...你这......姐,别想不开。 ...你说错了。方霏沉声道,然后露出一个些许扭曲的微笑。是他们长得像他。 郑书琪露出见了鬼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