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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房门前,伯邑考与崇应彪道晚安。

    “晚安?”

    “夜晚宁静祥和,祝君一夜好梦。”伯邑考为他祝福道。

    晚安的语义在无数人口中辗转后早已多出许多原本不具有的功能性,客套如此,习惯如此,祝福意味被消磨到所剩无几。但对第一次听到的听者来说,这是一句至简单纯粹的祝福。

    祝君好。

    崇应彪想,真是繁文缛节,这个麻烦的新世界。像他以前在质子营,跟一群臭气熏天的老爷们躺破帐篷里,都是直接倒头睡,从未有人与他置一词一句。当然,在北崇时更没有。

    不,还是有一个人的。

    “夜寒露重,你要多添被褥。”

    伯邑考疑惑地看着他:“现在是夏天。”

    虽然很不解,但他还是帮崇应彪圆回来了:“不过医院的空调还是开得很冷的,谢谢你的关心。”

    “不是我说的,是有人这么对我说过,我现在还给他。”崇应彪说。

    仿佛旧日温凉的月光沁入心扉。夜深深,灯暗暗,他看不见崇应彪潜入阴影的脸,只听到一声迟来太久的回言。伯邑考觉得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仿佛隔着水雾凝视镜面,一切朦胧中,似是而非,似非而是。

    崇应彪学他,与他道晚安,说你……你也早点休息吧,说得有些僵硬,他同样言谢。

    外面走廊的光漏了进来,沿着穿越者抿起的嘴唇将光影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半,一半明亮一半灰暗。他看见崇应彪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注视着他,像野狼狩猎一般锁紧猎物,却又踱步不前,浓烈的贪婪渴望欲望从眼底流泻出来,落在伯邑考身上却如雪般悄无声息,似有千言万语,又顽固地选择一言不发。

    伯邑考没有急着走,他在等崇应彪开口,直到分针指向三十五分。几分钟,像一个世纪漫长。

    “伯邑考,你在这边便这么闲吗,总不能明日还陪在此处罢?”

    “的确。”伯邑考如实回答。

    “明天下午开始,我就要回实验室那边了,不能像这两天一样时时守在你身边了。”

    “嗯……”崇应彪说。

    其实他不意外,伯邑考只要有空就会敲他那叫电脑的妖具,说是给老板打工——虽然崇应彪不解其意,但大概也知道这是如打仗巡逻般繁重的事务。

    无论前世今生,西岐的世子总是这么忙碌,不是去给父亲求情,就是在联络人脉为弟弟铺后路,在朝歌的时日也不能多见两面。

    算了,少见也好,不见也罢。

    崇应彪道:“随你。疗伤而已,你本就无须陪在我身边。”

    他顿了顿,眼睛扫过腹部的伤口,脸色严肃道:“不过你放心,我崇应彪虽然算不上君子,但你的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待我再恢复些,你要我去作甚么,要我杀谁,你直说便是。”

    伯邑考万万没想到崇应彪突然来这一出,连忙制止他。

    “别别别,千万别打打杀杀!生命是无价的,现代法律也不会允许你去伤害别人,不管有什么事,我们慢慢解决就好。我们作为新时代青年的一员,应当谨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共同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建设。”

    一听到杀人犯法这种在现代社会绝对禁止的行为,伯邑考立刻紧张起来,甚至急得背出了政治必考点。

    “伯邑考,我不想欠你。”崇应彪的声音难掩迷惘:“但我在这里,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

    “我不懂你们的文字,也不懂你们的工具,你说的很多东西我也不理解……我能做的只有这个。”

    古今之别,宛若天与地,伯邑考再一次从崇应彪的话语中认识到这一点。

    他们一直以来处理事情的方式完全不同,价值观也有若云泥。

    伯邑考无奈一声轻叹,但他仍然坚定自己的坚持:“你不欠我,也不用还我。帮你是我自己选的,没有人把枪顶在我背上逼我救你。”

    “那你也不能阻止我如何想。”崇应彪看伯邑考焦急的神情,反而平静了下来。

    他看着伯邑考澄澈的双眼,平静地叙述道:“我自认从小到大都没欠过谁,全都是我靠自己争来的。我不靠任何人也能打败所有人,也不想依靠任何人!”

    他杀过敌人,杀过父亲,杀过太子,赚来战功累累,赚来满堂喝彩。武术骑术权术,一步步都是自己选的,一个个台阶都是自己爬的

    “除了你。”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无比清晰。

    “虽然你忘了,但我不会忘。”

    若他此刻自由,若他此刻有剑,他会把剑放在伯邑考颈边,然后再抽回鞘中。

    “我欠过你,可我最恨欠别人,尤其是你。”

    因为杀死过伯邑考一次,他从此恨上那些诱人的善意。既然不让我永远得到你,为何又让我短暂拥有过你。

    他恨极了欠伯邑考,这是一种无比惨烈的痛苦,比死亡更毁灭一个人。

    他太恨了,恨得每次想起都会咬牙切齿,呕出鲜血,害怕让他浑身颤抖,尽力嘶吼。姬发杀他的时候他都没这么痛,但他不能对伯邑考懵懂的眼睛愤怒,说到底这又怪伯邑考什么,伯邑考是最无辜的人,可恨的殷寿,可恨的自己,可恨的权谋,可恨的世界。

    “不过我这么说你也不懂,算了。”

    他没办法再对伯邑考狰狞,所以他把剑锋抵在自己颈边,把剑柄送入伯邑考手中。

    “你只需要记住,我唯独不想欠你。”他露出一个尽量残忍的表情,像刚杀完人一样十恶不赦:“虽然不如你们救世主,但哪怕像我这样满手血腥的坏人,也有自己的原则的。”

    他的人两只眼曾见证世上最令人恶心的一幕,让他掐住自己的咽喉跪倒在囚房前呕出灵魂,发誓要用换来的一切权力走到最后,直到登上至顶峰,直到彻底毁灭所有。

    可他失败了。

    如今罪恶的一只眼遗落在三千年前,反倒使他变得脆弱了,伯邑考在他面前他就忍不住接近了。

    但说到底为什么他为什么不能接近?他之前就是如此矛盾着。为什么我不可以既要又要,为什么我不能同时拥有权力和拥有你,为什么我两样都失去了,为什么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为什么这个世界对我如此残忍?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以你当时的情况,很多人都会去选择救你。你不欠我,你是受伤害的人,而我则是顺应自己的良心做了一件普通的事。”伯邑考说:“你不用给自己太大的心理压力。”

    “我知道这个世界变了。”崇应彪平静地说:“但唯独这点我不会变。”

    漫长的时间将一切都湮灭了,无论是伯邑考的记忆还是他的过去的真相,都被彻底抹去了。但有一样东西永远凌驾于时间之上,那就是时间本身,也就是他本身。除非崇应彪死去,否则这一切都会印刻在他的脑海里,这是人间最漫长的死刑。

    “可我不想让你独自承担这些。”伯邑考说。

    转世西岐世子长叹,语气多有无奈:“我不是故意忘记的,我也想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

    “我确实不懂那些前尘旧事,也很遗憾无法理解你的痛苦。”

    他没办法感同身受崇应彪的痛楚,但他看到崇应彪为了过去而痛苦不已时,同样感到了伤悲,这是刻入血脉深处的印记。

    伯邑考看着他说:“但我始终相信交流是人类群体生活的灵魂所在,人类的群体记忆也是依靠表达建构的,虽然我过去的记忆消失了,但我可以根据你的记忆重构。”

    “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把从前的事告诉我,我们一起重塑以前的回忆,虽然我大概率也不会成为‘前世’的伯邑考,但起码你不用再独自忍受这份孤独。”

    崇应彪说你不用可怜我,伯邑考,我杀过的人比你年纪大多了。

    “这不是可怜。”伯邑考真诚地说:“这正是我想要的报答。”

    他想起之前崇应彪问他的问题,说道其实我不只是对质子营感兴趣。

    “我对了解你我的过去感兴趣,也很喜欢历史。”伯邑考说:“当年我在历史和农学之间犹豫不决,最后决定跟随我父亲的道路。”

    “我不后悔,但我心中仍对那些被掩盖历史风沙下的真相感到浓烈兴趣。宏伟神秘的殷商,北伯侯曲折艰难的成长史,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不止今天,明日,我还想继续听你说那些往事,直到你不想说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