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情感大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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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伯邑考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其实态度是很认真的,也并不觉得这些话对认识仅两天的人说是不是太过亲近了,他心中对崇应彪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也许是他们是三千年的老相识的缘故? 他说得一本正经,却像一把钩子,慢慢地把自己的真心拖出来,擦拭得一尘不染给崇应彪看:你看,这是一颗玲珑剔透的心,你可以相信它,它是没有恶意的。 但崇应彪最受不了这个了,他可以忍受敌人的利刃刺进他的心脏,搅动他的胸腔,可以忍受冰天雪地被遗弃在外学会赤脚走路,权谋算计他可以咬牙吞下,来日再反击回去。唯独这颗真心他没办法嚼碎,第一次吃得满嘴是血,硬是要囫囵噎下,却挤得心肝脾胃肾差点破裂。一次就已经痛得快肝肠寸断了,现在这颗同样的真心第二次摆在他的面前,他连獠牙都被时间强行掰断了,只余一副格格不入伤痕累累的躯体在此。但看着这颗真心却还是想吞下,咬不碎也要含住,哪怕那根名叫时间的钩子同样绞紧他的心脏,让他的心脉骨骼血rou都在颤抖,让他的灵魂无处安放几欲消散。 他吐出一口恶气,仿佛挖出自己血淋淋的内心丢在地上,过去和现在的景象交织,斩首的鬼侯剑撞上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睛,抽刀断水断不尽时光飞越的激流,两张相同的面貌逐渐重叠在一起,好像雪山之巅无边无际千古如一的大雪,落在脸上熟悉安心得让人想落泪。危险的雪,让人沉浸其中窒息而死的雪,崇应彪低吼一句,然后跪倒在这雪中,让这坟茔般的雪覆盖他。 “我的过去已经死了。”他咬紧牙关,没让骨rou散架:“你了解来也没什么用,你们这里只记下了错误的东西。他们都只知道谎言,你知道真相也没什么用,谎言才会是真正的过去,他们只会把你当疯子的!” “可我并不觉得你是疯子。”伯邑考毫不犹豫地回答:“你说的历史在逻辑上都说得通,你甚至能直接翻译甲骨文。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我相信你说的都不是假的。” 他第一次去握崇应彪在床边攥出青筋的手,这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是为了表达安抚、决心。 “只要发生过,真相就会在那里,不偏不倚。我不认为忽略你就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伯邑考说:“而且我也不允许你一个人承受这些痛苦。” “当时把你救下来的是我,欢迎你来到新时代的也是我,哪怕我只是一个路人,也应该在你对世界完全陌生的时候,给予你我能做到的引导与帮助。” “只有我一个人来到这里,只有我经历过这一切!与你说又有什么用呢,你还能回到过去反手把我杀掉逃出去自己活下来吗!说到底你是死了,才会出现在我面前!”崇应彪在黑暗中紧盯着他,视线像一支将要射出的利箭,弓弦颤抖。 “你,已经不是你了,而我还是我。你没必要去理解我,徒劳养虎为患。你救了我,我去报答你,然后你去过你平静的生活,不用再受我的干扰,这不好么?” “我知道。”伯邑考点头。崇应彪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失落感让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结果伯邑考的下一句话就让他呲目欲裂。 “那我去面对过去,你去面对现在,我们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你究竟有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崇应彪怒视着他,怒他冥顽不灵,怒他一如既往。 “我杀过很多人,该杀的不该杀的,包括你的死也是我一手造成的,我要活下去,但绝不能轻松地活下去,这就是我活下来的意义!” 伯邑考的手被他反握得几乎有一种指骨被碾碎的错觉,这时的崇应彪陡然迸发出一股极为磅礴的力量,既不是生的意志也不是死的绝望,他的眼中爆裂出怒火,愤怒灼烧他的一切。 “你是在赎罪吗?”伯邑考叹了一口气:“我并不认为这是一种适合的方式。” 崇应彪气笑了:“我为什么要赎罪,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那你为什么不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活着?” “这就是我的选择!” “选择背负一切吗?将过去发生的一切归咎于自身?你说你要活着,却没有丝毫了解这个世界的欲望,明明你很孤独——” 崇应彪打断了伯邑考,他怒吼道:“你又知道什么?你明明什么都不懂!” 伯邑考直视着他的眼睛,这次他没有被问住,而是十分平静,“是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但你可以告诉我,这样我就知道了。” “既然死去的人都可以转世重生,活着的人也可以重新开始,我并不认为死亡可以让人逃避一切,也不觉得活着就应该承担一切。” “作为三千年前参与的一员,我应该了解这些事实,而作为三千年后即将与我们共同在这个新世界生活的你,同样拥有与我们一样将过往放下的权力。” 像暴瀑淋身,崇应彪眼中的火焰熄灭了,但他仍然在挣扎:“你说得倒是轻松!” 伯邑考直面他,手被抓得再疼也没有抽开:“你可以把那些沉重的让我承担,这样你也能轻松了。” 一秒,两秒,三秒……崇应彪在黑暗中沉默了几秒,突然爆发笑出声,他猛地甩开伯邑考的手,质问的眼睛凶狠得发光。 他无比尖刻地问出那些问题:“你是我的谁?三千年前被我杀掉的人?还是一个只跟我认识两天的陌生人?你有什么资格让我选择怎么样的生活,又有什么自信能让我轻松?” 伯邑考说:“因为我想起来了。” 听到此言,崇应彪感觉自己心跳都停滞了,他颤抖着声线问:“想起来什么!” “想起希望你能好好活着的感觉。” “你是在耍我吗!” 伯邑考摇头:“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有这样的感觉了。” 他从第一眼看到重伤的崇应彪开始,心中就一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这种隐隐的不忍感突如其来,以至于他多次怀疑,在不断地分析论证后才相信崇应彪是穿越者,而这种诡异的怜惜感或许与他突然多出来的前世有关。 “你说我会救任何一个人,这点没错,在那个情况下,无论是谁受伤我都会去救他。但我想,我应该不会想带给他更好的生活,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我只是一个过路人,不应该对他人的选择随意置喙。” “可你不一样。”他强调:“你从三千年前穿越过来,这里的一切你都如此陌生,你的过去听起来又如此复杂悲伤,我确实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也确实无法完全与你的孤独感同身受。可我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我能感受到你的情绪。” “我说了,你不用可怜我!” “不,不是可怜。来自三千年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的过去,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我作为一个前世与你有交集的人,你尽管可以用你的信息差讨好我,伪装起来欺骗我,但你一次又一次强调你杀了我,试图推开我,同时又对我表现得很坦诚。” 一下子将心中的话完全说出来,伯邑考深呼一口气,继续道: “请原谅我擅自评价你,但我人生的三十年来从未见过你这样神秘、孤独的人,我对你产生了深刻的好奇,也想知道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使你对我如此矛盾。” “哪怕摒弃这一切基础,我也希望你活得更好。来到三千年后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我并不认为来到这里为了让你来接受惩罚的。连法律都不溯及既往,我尊重你的执着,也希望你能跟我们一样重新开始,迎接新的生活。” 自从成年后,伯邑考再未试过如此坦白,将对另一个人的感觉像小学生写作文一样直白、不加修饰地说出来。按理说他应该更理性,或者将这样的坦诚推迟到一个适合的时机…… 什么是合适的时机呢?话语的创作目的不就是为了传达信息,让他人明白自己的意思吗。他们之间存在文字差异,记忆差差异,甚至连世界观都相去甚远,但无论怎么不同,他们都可以通过相同的语言去沟通,去表明自己的来意。 沟壑是存在,过往也是存在的,他并不是要崇应彪放弃这一切,这样也太高傲了。他只是说:“你可以跟我沟通,你可以跟我交流,我不是要你放下一切,而是你可以选择换一种方式面对这一切,不用再孤身一人,起码在前行的时候,有人可以理解你的悲喜。虽然对改变过去无济于事,但如果只有改变过去才是有意义的话,那为什么人们活在当下,活在未来?我想没有罪犯会有三千年的刑期,连牢狱都会腐朽,你完全可以推倒栏杆,走出来看看。” 崇应彪看着他,像是被击败,眼神涣散,指甲掐入rou中,像是握紧手中仅剩的稻草,做最后的抵抗。 “可是这对你有什么意义……你为什么又帮我?” “又?”伯邑考无声地笑了下。其实他刚刚说完,也紧张得心跳不断加速,他已经把心中所有想法都剥尽了,几乎等同于赤裸,如果这也不能打动崇应彪,也许他和这个三千年前的神秘男子该止步于此了,那些从未来得及了解的过往也会烟消云散。当然,不止这些,还有更深层次的—— “听你谈及那些,是一件很艰难的事么?”他自问自答:“坐下来聆听,这已经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完全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不能穿越过去,但我可以保持耐心,听你说完。在你下一次回忆起往昔的时候,起码有一个人可以理解你所阐述的过去。你说这是帮助,但我想你也在帮助我。我有我的私心,你说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兴趣蛊然,你很复杂,也很有趣,你是我从未见过的人,我想去了解你,这是我的内心告诉我的。” 当他说完,点滴坠落,输液架被轻微地拖动,屋外的脚步声不停,黑暗中喧嚣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如果伯邑考不是被电子产品摧残的现代人,那凭他良好的夜视能力,可以看见崇应彪已经闭上双眼,放弃挣扎,宛若有人将他从厚雪覆盖的坟墓中救出,背到月光下行走,他的愤怒在纷繁的大雪中冷却,躯壳却在体温中融化,仿佛死刑犯的颈侧铡刀迟迟不落下,他用以掩饰的虚张声势在一次次咆哮中丧失所有力量,可在无边无际的绝望里那点不被淹没的月光又洋洋洒洒。他想,我既不求生,也不求死了,为什么我还会遇见你呢,为什么我失去一切后还会遇到你呢,为什么会让我遇到一模一样如果这一切不是惩罚的话为什么我还是与这个世界割裂的孤身一人,如果这一切是惩罚的话为什么又让我失而复得?我生存的意义是什么,我究竟为什么活下来? 黑暗中,他沙哑地开口了,如此迷茫:“我以为我已经放下,北伯侯的名号,天下共主的位置……明明我已经放弃我一直执着的权力了……姬发杀掉我的时候,我还嘲笑他,西岐农夫,你就在这炼狱里继续挣扎吧……我去、我去休息了……我终于可以休息了……好轻松啊……” 崇应彪嘶哑的声音褪去愤怒的尖锐,显得更为疲惫,如篪声拂过湖面,那是一种苍凉的怀念:“然后我看见我的母亲、父亲,苏全孝,甚至还有殷郊,那些死掉的人……他们一个一个地来了,又一个一个地走了,但都没有带走我……我想那是因为他们都恨我,他们都是我亲手杀掉的。” “我唯一的遗憾是没有看见你,好失望啊……我想你在生我的气吧,我没有如你所愿成为一个善良的人。你从殷寿手里救下了我,没想到我又当他的走狗了吧……可你死后,我除了权力什么都没有了……我都为了它牺牲你了……我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都牺牲了这么多,我失去了一切我能失去的,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付出了那么多,我一定要登上顶峰,我要获得所有,天下、王座、千万人的顶礼膜拜……” 他说得断断续续,好像有什么东西扼住他的咽喉,是他悲惨的命运还是哽咽的哭腔,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我输了,输得很彻底。费劲心机,不择手段,没想到千百年后也只是后世记载的无名小卒,连死的地点都变成了冀州……一路上,我杀了那么多人,我毁了那么多人……我对不起你们,可我也分不清了,分不清我是为了你们而痛苦,还是为了我的失败而痛苦。我错了,我早就知道哪怕我成为天下共主,死去的人也不可能回来,那天我亲眼看着魂魄被封进去,人和魂魄根本不是一样东西……我早就知道的,死了就是死了,可我还是这么选择,我亲手送你们一个个上黄泉,还安慰自己这是迫不得已的牺牲,你们会成为我权力的基石……” “我罪大恶极,所以我来到了这里。眼看死去的人回来,彻底忘掉我,重新看到这个世界,但它不再与我有关。我想,这就是被我亲手毁掉的过去,对我最大的惩罚……我的毁灭是不存在的,我所做的一切是不存在的,我是不存在的……即使你们都回来了,也没东西可以证明我拥有过你们……看着被我亲手抛下的一切重生,重新出现在我面前,但我连拥有都不曾拥有过你们……” “我接受了。”黑暗中他的泪水纵横,潜流在被褥中。 “可你为什么又像当初一样,照到我身上了?伯邑考,你怎么过了三千年,还是和当初一样,非要给我一点希望?” “我很讨厌……”他后两个字咬得很轻,仿佛呢喃。 但他又很快推翻自己,“不,我……” 我…… “随你吧。”他说。像是放弃所有抵抗,哽咽着,如同哀求。 “随你想听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但起码不要是今晚……” 我太狼狈了。 “好。”伯邑考说。 他走到床头,指尖温柔地按在崇应彪的颧骨上,用纸巾细细地拭去崇应彪连死都没肯留下的泪, 伯邑考说:“我是闭着眼睛的,什么都没看到。” “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