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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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姬别情。 祁进什么都可能错,但唯独眼睛绝对不会错。那个穿着一身黑衣服,手臂上绑着奇怪的包裹,从船上的阴影处跳进水里的人,和姬别情的身形一模一样。 他一瞬间真的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和判断力,但很快他确定姬别情的确从船上偷走了什么东西,不会是鸦片,他那样家财万贯的“上流人士”买下这一船鸦片都毫无压力,何况姬别情也不是瘾君子,他的府邸里没有任何抽大烟的痕迹。 除非他也是冲着觉醒剂来的,否则没有理由半夜出现在这艘船上。 什么样的人,才会对觉醒剂如此感兴趣。 “祁处长,我们都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祁进这才回神,将雪茄扔进水里,转身扶了扶帽子:“都清点完了吗,没有遗漏?” “绝对没有,”特工犹豫片刻,压低了声音,“只是有些包裹,上头只有日文,都是日本人的东西,我们不好开箱检查。” “那走吧,”祁进瞥他一眼,“既然如此,今晚的巡逻报告你来写,明日一早交到我桌上。” “……是。” 姬别情躲在一棵树后面,满身是水,上海的冬天河水冷得刺骨,他下水差点抽筋,若非祁进和那群76号特工在船上和几个船主没完没了磨磨唧唧,他还真的没有机会顺利离开。他脱掉衣服拧干水,如此狼狈,是回不了他法租界的宅子了。 “大半夜的哪个这么不长眼哦,打烊了打烊了看不见的嘛?” “老板娘,咱也不想,是您老家来信儿了,您四大爷病了,急着叫您回去看呢。” 中药铺的女老板这才不情不愿地开了门,嘟囔着几句骂人的上海话,姬别情遮着脸进门,又替她把门板放好。 “你这怎么回事,”关红花到后厨去煮面,不久端上一碗热面汤来,“偷情掉到谁家寡妇水缸了?” “临时任务,撞上了76号巡逻,我不得已跳河跑出来的,”姬别情接过毛巾擦擦脸,“伊夜呢?” “哄孩子先睡了,你有事找他?” “没有,但之后可能有,”姬别情摘掉手臂上绑着的罐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没有渗水,“我就是来借他一套衣服,之后会还的。法租界现在到处都是警察,我这样回去,会惹人生疑。” 关红花点点头,到后院去找了一身长衫布鞋出来,放在姬别情旁边的桌上,疑惑道:“到底怎么了?你们不是在联系那个拦江?” “说来话长,我也在等指示,局势紧张,现在大家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拦江的事都得放一放,”姬别情端起面碗喝了口汤,这才觉得身上暖起来,“你们前几天去哪里了,店铺都关着。” “去日本人的军营了,不知怎的,宪兵队明明一直没什么行动,却有不少人受伤,好几家药铺的伤药都被日本人买空了,我们去送了两批,又到外地去进货,今天凌晨才回来,”关红花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姬别情想了想:“说不定和福民医院也有关系。” “江大夫?” “卢长亭说,医院的病人可能要变多了,我以为是日本人会在上海有什么行动。” 关红花端着碗筷去洗,姬别情躲在柱子后面套上长衫亵裤。他原本也不想来打扰这对夫妻,伊夜与关红花曾是前线战士,后来关红花受了重伤,被伊夜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组织上本想让他们去边区,关红花坚持要继续工作,才与丈夫伊夜一并到上海来,开着一家中药铺,主要职责是将需要转移的同志从上海带出去。只是深夜的上海依旧灯火通明,只有这样的小铺子,才不会引人注意。 “你要走了?” “嗯,”姬别情把包裹塞进腰里用长衫遮住,正要从后门离开,忽然回头对关红花道,“雪雪的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是啊。” “那姬叔叔的礼物可不能少。” 关红花失笑:“都是让你带的,整日舞枪弄棒,前几天还把学校的男同学打破了鼻子,你可别再送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姬别情摊手:“那是她有天赋,怎么能怪我教。” 夜色朦胧,姬别情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关红花这才关上后院的门,打算将姬别情留下来的衣服烧毁。她不曾注意街角另一个身影,脚步很急,和姬别情恰好是同一个方向。 “先生回来了。” “人呢?” “依您的吩咐,在地下室,”邓屹杰替祁进脱了外套,又端茶上来,“没吵也没闹,找了本书看。” 祁进没接那杯茶,捏捏眉心,径直往一楼的书房走,地下室的门就在书架后,除了他和邓屹杰,还没有第三人知道。 高剑的确在看书——一本《论持久战》,祁进昨天拿出来翻,还没来得及收好。这场景未免尴尬,祁进轻咳一声,敲了敲墙。 “老师!” 高剑放下书猛地站起来,未及祁进答应,便一阵风似的冲到祁进面前:“老师真的不是汉jian,对不对?” 祁进满脑子都是姬别情和觉醒剂的事,一时没反应过来:“我……” “我都听见了,我听见邓屹杰同那个穿中山装的人说,你报请你的组织,要把我转移出上海,你的组织是什么,是不是我想的——” “高剑,”祁进打断他,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我不是汉jian,你知道这个就够了,后天晚上会有人来接你离开上海到南京去。我知道你一腔热血,我会把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 高剑直直地盯着他:“我不去。” “高剑。” “老师在上海,我也要在上海,我哪儿也不去。” “你连我的安排都不听了?” “那也是老师骗我在先!”高剑梗着脖子,“既然老师不是为日本人做事,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我有没有教过你,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老师是地下工作者,那我也可以啊!这怎么是无谓的牺牲!这是为革命理想奋斗!” 祁进一阵头痛:“你都哪儿学来的词。” “总之我要留下,我一定要留下。” 高剑眼睛亮晶晶的,手边还放着那本《论持久战》,显然被高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书皮都翘起来。祁进没办法,站起来拍拍高剑的肩膀,无奈道:“你先跟着屹杰去休息,明天我送你离开,这一晚你也想想清楚,你也说了,这是革命,不是儿戏。” “我没——” “屹杰,安排他去睡。” 高剑还要说什么,被邓屹杰拦了下来:“先生今天一直在忙,你就别吵他了,有事先跟我说。” “你懂个屁啊!老师是——” 邓屹杰简直想给高剑脑袋上来一巴掌:“你是不是傻,先生是,我也是啊。” 吵吵嚷嚷的声音被锁在了地下室,祁进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浴室的灯,浴缸里的水还热着,显然是邓屹杰刚放不久。他躺进浴缸里按按太阳xue,试图把最近发生的事联系起来,最后却总是会把线索聚焦到姬别情身上。 一个八面玲珑的富商,留学归来,地位尊崇,家财万贯,住在连日本人也不敢轻易打扰的法租界,与福民医院的医生交好,怎么看都是个普通的买办。然而,被秘密转移的联络员康安澜曾是他的舞会女伴,他本人有着极强的情报搜集能力,今晚又出现在了给日本人运货的船上,还可能拿到了给日本人的“觉醒剂”。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何况上海一共就这么大。 “先生还没睡?” “正要睡,”祁进还没来得及换下浴袍,“高剑怎么样?” “一直在说他不要离开上海,要留下和先生一起做工作,劝也劝不住,也不知道现在睡着没有,”邓屹杰叹气道,“也许,不让他离开也好?” “你的意见呢?” “我是觉得,可以让他过一段时间,正式住到府上来,对外就说,您这个学生以前年轻气盛不懂事,现在想通了,愿意给您做事,您就带他在身边学习。” 祁进觉得好笑:“日本人和谢采会信这套说辞?” 邓屹杰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是觉得,他不离开上海比较好,虽然您觉得他没经过学习,或许不那么坚定,可您原本就是他的老师啊。” “我再想想吧。” “那我再劝劝他。” “不用,你早点去睡,高剑是莽撞,但他不笨,自己会想通的。” “先生晚安。” 祁进点点头,伸手熄灭了床头灯。方才那句话,他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他需要一点时间把姬别情身上的谜团解开,来证实他种种荒谬的猜测。他或许不能第一时间查清那间中药铺子和姬别情的实际关系,说不定里头住着的是他的哪个旧情人,竟然还能翻出一套衣服来给他,但那一定是一个突破口。 要在谢采和藤原广嗣真正把目光投向姬府之前,确认他想要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