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路大人,您早啊,给您请安啦!” 随着一声热情的招呼,一阵环佩叮当。 一个半老徐娘带着五个年轻少女,她们的裙裾依次扫过门槛,款款走进院内。 常mama带着她的“女儿”们来了。 “还不给路大人见礼。” 五个少女对着他站的方向行了个万福礼。路远游颔首,回到书案边坐下,笑着说,“常mama,早。” 常mama风摆杨柳似地走过来,对着路眠也行了个万福礼,“小格格,您早啊。” 路眠学着,右手压左手,双膝弯曲,双腿并拢,脸高高扬起,“常mama,您早啊。” 众人被逗得笑起来,常mama在书案旁的鼓凳上坐下来,看着路远游笑道,“这宝贝儿真可爱,我记着得有五岁了吧,越长越漂亮了。这水汪汪的葡萄眼,樱桃小嘴儿,以后准是凤冠霞帔的命数,路大人,天大的福气在等着您呢!” “常mama说笑了。”路远游微笑着从竹筐里抽出一叠熟宣摊开,“今天还是画小像?是都画还是?” “对,画小像,都画,孩子大了,也该相看相看了。”常mama探出一只手,搭在书案上,倾身,低声问,“路大人,这价钱?” 路远游伸手舔笔,不动声色拉开二人的距离,“您看着给就好。” 常mama满意起身,招呼一个“女儿”过来坐好,站在一边看路远游画。 常mama是个牙婆,三姑六婆之一,在清朝是个职业,根据从事的产业类别分算是服务业。 路眠给牙婆大致分成三种。 第一种,买几个小女孩回家养着,按照日后的“用途”进行不同程度的培养,再卖掉。养大之后的风险和收益成正比,因为 “存货周期较长”,这种牙婆需要具有一定经济基础和技能储备,毕竟再请个老师也是一笔花销; 第二种,先收到“客户的需求订单”,然后去五湖四海地搜罗“办货”,通过合法渠道正经花钱买下,再按时限要求与买家交收,从中赚取差价。这种牙婆需要广阔的人际关系网和背景强大的保护伞,这些“货品”多是商场官场上打点之用,比如有名的“扬州瘦马”; 第三种,专门从事房屋租售,介绍买卖,给大户人家选买歌儿舞女,丫鬟长随,类似人力和房屋中介服务。这种牙婆客源比较散乱,所以经济来源不稳定,顺带也卖簪花脂粉等妇人用品,也管说媒。 常mama就是第三种。 路眠瞧着那五个少女,大约十五六的年纪,容貌清秀端正,内向规矩,多半是城内勋贵人家嫁女买来做陪嫁或者试婚的丫头。 画小像就是只画脸,加个上半身的轮廓,类似证件照。相看就是让待嫁的主母先过过目,不合眼缘了可以换。 不过在清朝,莫说女子如货物,男子也一样。 路远游不就是。 想到这,她愧疚地打量一眼男人,半新不旧的长袍,马甲上连个暗花都没有。每天伏案工作十小时不是画就是抄。如果不是因为她,路远游还在当着他的天子近臣,顺利的话现在只怕已经混到四品,能御前奏事了。 要不说孔尚任会写他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呢。 路眠盯着他想得出神,太过专注。 路远游不由得侧目看过来,停下笔,摸了摸路眠的头,“饿了吗?” 常mama抬头看了看正中的日头,一拍手,“哎呀,怪我怪我,坏了规矩。都正午啦,奴婢该死,饿着小格格了。路大人,要不怎么着,下午我再来一趟?” 路远游看看还有三个姑娘没画,画小像虽然比不得工笔画,终归也是个细活儿,要时间。递过两张已经画好的给她,说,“常mama若是有空,下午来也好。” 常mama接过画没动,笑着说,“那我下午再来一趟,路大人可不许让我久等!” 路远游起身,赔笑,“一定一定。” “那这画钱,” “回头画完,您看着满意了再给。” “好嘞,那我就带她们先回了,路大人,小格格,回见了您哪。” 说完,领着姑娘们行了个礼。 “您慢走。” 路远游牵过路眠的手,颔首目送。 常mama一行人裙裾再次扫过门槛,走了。 路远游转转脖子,活动活动身子,摇摇两个人拉着的手,“要吃什么来着?熘蘑菇,熘鱼脯,熘鱼肚,熘鱼片儿,醋烟rou片儿?” 路眠被逗得哈哈大笑,拖着他往厨房走,“你听好了,蒸羊羔,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炉猪,炉鸭……” 当然,肯定是没有的。 午饭很素很简单,炒杂菜,熏干的小黄鱼,窝窝头,麻豆腐汤。 路眠呜呼哀哉吃起来。 吃完饭,收拾好饭桌,路远游拿出《千字文》。 路眠乖觉接过,摇头晃脑开始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因为押韵,路眠念得犯困。路远游坐在她后面,跟她一起看着书本,为方便指点便伸手虚圈着她。 路眠被他一圈,直接站在原地睡着了。 路远游垂眸看完了她整个入睡过程。开始身子一点一点往前倾,拍拍她,她晃晃脑袋还能再读两个字,后来干脆一仰倒进他怀里了。 他把她抱回里屋,脱掉鞋,放到床上,盖好被子。 在架子上拿了本书,抄了条羊毛毯子,路远游出了里屋。 院子东边竹树丛后被四时花木圈出一小片天地,那是他还保留着贵公子习气的地方。 一把栀黄香榧躺椅,椅上铺着一整张蜜合色白虎皮。同色香榧矮几,几上搁着一个梅子青釉堆花云纹的茶罐,罐内装着雨前的洞庭碧螺春;一把紫砂曼生圆珠壶,壶身簪刻飞花小篆:如瓜镇心,以涤烦襟。 路远游布好茶水,摊开毯子往躺椅上一靠,将书翻开到夹了书签的地方。 申时日暮,路眠醒了。 她翻身下床,穿好鞋,跑出里屋。 厅堂没人,院子里没人。 她又跑去西边偏房,路远游正蹲在地上,在一口大箱子里翻找东西。 路眠抿紧嘴角,蹑手蹑脚想偷袭他。 路远游背后像长了眼睛,“路眠。”声调温柔,饱含警告。 她走到他跟前,“怎么不喊醒我?常mama又来了吗?” 箱子里装得满满的,全是书。 路远游一边挑拣,一边说,“来了。一共给了七两银子。” “哇。” 路眠算过,按人民币折算的话,一两银子大概划二百块钱。按清朝现在的购买力, 小米二两每石,麦子三两每石,杂粮荞麦高粱豌豆,一两半每石,一石是一百二十斤,路远游今天挣的钱可以买六百斤粮食。 高于他单日薪资平均值。 结论:还是只能维持温饱。 路远游挑挑拣拣终于选定一本。 路眠瞟眼看见书名,《孟子》。 路眠大呼救命,甭管古代现代,自己完全是个富贵准能yin,威武肯定屈的小人啊。 路眠先发制人,“我不看。” 路远游单手抱住她站起身,笑着说,“这是找给宋老板的公子看的。” 路眠主动拿过他手里书,问,“咱们现在去书局吗?” “是的。” 路远游抱着她出了偏房,拎起书案上的包袱,跨出院门。 “等等,还没锁门。”路眠拍他。 路远游笑,把她放下来。路眠拽过一根铁链,穿过两扇黑漆小门上的铁环,吧嗒扣上一把铜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