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出了胡同,在煤市街的西南边,一栋白壁飞檐三层小楼,乌漆铜环大门,左右高挂烫金大字木牌对联,上联:古往今来著述琳琅,下联:天文地理佳篇浩瀚。正中悬匾:四勉书局。 路眠想笑,四取得是修齐治平,勉取得是克己复礼,循循勉勉,能日进也。 然而此书局为城南最大盗版书集散地。 路远游就是为其助力不法活动的帮手之一,这几年光景下来,俨然已成为最贵马仔。 古书绝大部分采用雕版印刷,具体制作流程,先写样,就是把要印的文字写在薄格纸上,写好反贴到木板上,按字迹刻好,这样一个版片就做好了。 后面发展到活字印刷,一个字为一个版片,印刷成书到流通就是:编稿,排版,印刷,流通,加印。 正版古文书籍,印刷本又分特印本,校样本;版片排完最初印出来叫初印本,字的笔画锋颖毕现,筋骨崭然,其艺术欣赏价值,中印和后印望尘莫及。 路远游手抄的这些就是仿的校样本的大家字体,成为某某书目的初印本。 道光年间的活字木板印刷术已经到了古代印刷技术的“高光时刻”,书坊之间流传着一批版片,拼凑一下,加个书目就能成为一套丛书。 因为是手抄,所以跟原版不说正确率百分百也能做到百分之九十。 宋青云笑眯眯翻完面前包袱里的一沓抄本,朝旁边侍立的伙计扬扬手。 不一会小伙计从楼下端来一个托盘,对着宋青云附耳几句,下去了。 宋青云接过托盘,毕恭毕敬地放到路远游面前,“上回我瞧见格格对这小玩意儿感觉新鲜,这次特意换成二两一个的,不占地方,格格拿着玩儿也方便。” 路远游拱手谢道,“宋老板,有心了。” 路眠对着宋青云一鞠躬,“谢谢宋老板。” 宋青云赶忙从八仙椅上站起来,虚扶一把,“格格,您客气了。说起来,您跟我家那小小子儿差不多年岁,他要是能有您一半聪明,折我二十年阳寿也心甘情愿,”宋青云坐回椅子上对路远游苦笑,摆了摆手,“到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法跟人说清楚。” 路远游微笑,“男孩子开蒙总是要晚一点。宋老板,勿要着急。” 路眠把手里的《孟子》放到桌上,路远游拿起书本递给宋青云,“这是我从前备考看的,里面做了些粗疏的札记,闻知大公子正在准备今年的秋闱,如有助益,在下不胜荣幸。” 宋青云大喜接过书,“不瞒您说,我倒从没想过他能考中。‘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呐,我就想着让他多经经风雨长长见识,以后我也放心把这点儿买卖交给他,”宋青云翻着书本,“您的学问自不必说,您这札记字字珠玑,谁都知道当年是佟王爷存了私心,把您从一甲名单挪进二甲,就是怕您在琼林宴上入了哪位公主的青眼,” “宋老板还是莫要取笑在下了。”路远游打断他。 “哈哈,路大人,我是个直性子,有什么话藏不住。”宋青云停住,欲言又止,看一眼路眠。 “宋老板,直说无妨。”路远游也跟着看她,还眨了下眼。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路远游这个鳏夫也差不多。 “这不,上回您来送书,正赶上岳母带着小妹来看内人,哈哈,也不知我那妻妹是从哪儿看见了您,匆匆一面竟茶饭不思,惭愧惭愧,”宋青云摸摸脸,“这不,天色也不早了,刚才小子来告知,贱内已略备薄酒,还望路大人和格格赏光,到寒舍吃顿便饭,我那小子连轿夫都已雇好。我与路大人投缘得很,可惜平日俗事缠身焦头烂额,素闻大人尤善辞赋,今日趁此机会讨教一二,还望路大人成全。”说完,宋青云一拱手,施了躬身礼。 路远游起身还礼,“宋老板谦虚。指教万不敢当,只是出门之时,我那炉子上还炖着汤。” “啊,这,这,哈哈,好好,那下回,下回再向大人讨教。” 宋青云脸上的尴尬转瞬即逝,朗声唤道,“来人啊,拿一个荷包来。” 小伙计上楼来,宋青云接过荷包,将托盘里九个元宝形的银锭装进荷包里,剩的一个递给路眠,“格格您拿好,觉得不称手,小的下回给您换成一两的。” 路眠握着银元宝,鞠躬,“谢谢宋老板。” “应该的,应该的。”宋青云将荷包递给路远游,又拿一张银票给他,“剩下的小的给您存在日升昌里,您回头凭票去兑即可。” “宋老板有心,那在下就告辞了。” 宋青云将二人送到楼下。 路远游回身行礼,“宋老板留步。” “诶,诶,您慢走。”宋青云还礼。 小伙计看他们走远了对还站在原地的宋青云抱怨,“老爷对个穷酸那么客气干嘛? “放屁,你懂什么!他是仪郡王的姑爷!那是他跟他老丈人在较着劲!你知不知道现在九门提督是谁!害!我也气迷心了,你丫的根本连九门提督是什么都不知道!” 小伙计腆着脸问,“老爷,九门提督是什么呀?” “滚!” 小伙计腆着脸又问,“老爷,那九门提督是谁呀?” 宋青云忍不住,骂道,“是佟誉!他的大舅子!但凡在四九城想混口饭吃的巴巴儿上赶着塞银子都摸不到的门路!丫的!什么穷酸!瞎了你的狗眼了!你瞅见刚那个小丫头了吗,她娘是正经的红带子郡主!” 小伙计憋憋屈屈,“那您还要把小姨奶奶说和给他干嘛?” 宋青云觉得自己完全是在对牛弹琴,“我要是能,我就自己上了,懂吗!什么东西!”一甩袖子走了。 小伙计看他进屋了,也一甩袖子,“什么东西!” 从书局出来已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了。 二人慢慢悠悠往回走。 路远游牵着路眠,“走累了吗?” 路眠拿着元宝,想着电视剧里不得咬一下吗。用衣服擦擦银锭,顺着饺子形的边儿真搁嘴里咬了一下,又拿手指弹它一下,放到耳边去听。 路远游被她市侩的模样逗得直笑,把手里荷包递给她,“拿着。”然后一把把她抱了起来。 路眠将手里的那个也放回荷包里,拍拍路远游的肩膀, “去买碳,今天要洗头了!” “嗻!” 要说穿来之后有什么事情能让路眠觉得生不如死,那洗头必定排进前三。 费劲不说还特别容易感冒。 路眠刚穿来的时候,觉得路远游的辫子尤为可怕。那时候是路远游人生的至暗时刻。尽管后来这样的时刻也很多。 只要她醒了,就看见他在忙。他忙着的时候,路眠被他背在身后,那条边辫子就在路眠眼前,乌黑油亮,牵引着这个庞大的封建王朝最终走向腐朽衰亡……这让她总有种被深渊凝视的感觉。尽管眼前的它只是一把普通的没有异味的头发,路眠还是觉得可怕。 结果就是,路远游动不动就是脑后一紧。次数多了,路远游就把辫子盘到头顶。 后来路眠大一点,一天趁他不备,对准那条长及垂腰的辫子当中咔嚓剪了一下,剪完撒娇装痴,路远游只是黑了黑脸,这事就过去了。 再后来,路眠口齿清楚,能满地乱跑了,提出三天洗一次要求。 洗完伤风喝药地折腾几次,路眠学乖了,五天洗一次,二人一起洗,不仅减轻生活负担,还能降低生病风险。 路眠洗完头,路远游轻柔地帮她绞干头发,让一头丰软的长发铺在炕上。炕床已有了暖意,两人坐在小凳上,后背靠着暖烘烘的炕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路眠握着他白皙的大手,他的手心有薄薄的茧,她沿着茧的形状,一圈一圈地画着,从食指划到尾指。 男人嘴角噙着笑,温柔地看她。 “讲个故事听吧。”路眠说。 “要听什么?” 男人捉住她的小手,十指交缠扣入掌中。 “讲个聊斋!” “一天黄昏时分,四个车夫来到一家旅店投宿。旅店的掌柜直言客舍已经住满了人,那四人奔波一天已是疲累至极,坚持请托店主让他们留下。掌柜想到一间屋舍,他的儿媳刚刚身故,尸身正停放在那里。儿子出门购买棺材木料,还未回来。于是向四人说明原委,客人当即表示只求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哪还挑挑拣拣。掌柜也不做他言,带着客人们穿街过巷来到灵堂。” 路远游察觉她的指甲紧紧嵌入自己皮rou,眼中浮起笑意。 “进了房间,木桌上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桌子后面是挂在灵床上帷帐,一床纸被盖在逝者身上。卧房有一张大通铺,四个人旅途劳顿,躺下不多时只闻得鼾声大作。只有一个客人还在将睡未睡之间,忽听得灵床之上发出‘擦擦’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就着油灯的亮光,只见那个女尸已经揭开身上的纸被坐了起来,不一会儿下了床,慢慢朝他走来。那女尸的面容是淡金色的,额头还系着一块白绢。女尸接近床边,俯下身来…..” 他掌心的小手猛地挣开,一下子罩在他的嘴上。 “不听了!” 路远游眼中盈满笑意,看着面前的小小人儿。 披头散发,柳眉倒竖。粉雕玉琢的脸蛋儿,不知是吓得还是气得,白里透红。 “就不能讲个神笔马良,崂山道士吗?”路眠控诉。 男人只是笑,嘴被人捂着,怎么解释。 入夜时分,路远游看见屋外有个人影,走来走去。 开门一看,小小人儿抱着枕头立在门边。 他笑着把她抱上床,她立刻八爪鱼一样缠紧他。 路眠的脸挨着男人的胸膛,耳边是他沉稳的心跳声。胡同里传来二更天的锣声,咚的一响。 送来一粒种子。 落尽她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