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容(上)(if天降线/得道老谢老李夹很多小谢小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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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九老洞内,天道除魔。自月泉淮一朝身陨,此间江湖风涌渐歇,得养生息,终只再有两件大事可堪言。 一则,纯阳宫李掌教,终是道臻完满,得登大道。传闻华山之上经年不动雪经他得道之时气韵冲涤,一瞬俱融恍若回春,须臾间又复得霜雪几重。除纯阳宫弟子外,许也只有恰巧天街闲逛之人才有机遇得见此番奇景,至今仍为江湖人士津津乐道。 此外,早在李忘生于天有感自去闭关前,已将门内诸事交予卓凤鸣着手管束。如今一朝得道,许不日便要传位下去,离此凡尘俗世了。 二则却是,李掌教得道仅一日后,舟山刀宗乍现刀剑锐意如江海奔涌,寰宇殿内折麟阁所藏刀剑俱是虺虺震鸣。一时间扰得尚在门中内力稍逊的刀宗弟子捂耳相抵苦不堪言,连身上所佩之刀亦作一道鸣颤,可细细辨去又不可语张扬示威,更似怖畏何人何刀作瑟瑟也。 好在此间乱象仅存数臾,旁人自是无从知晓,三位刀主却是尽被召来护法在侧,便也得见谢云流身出折麟阁,身后百千刀剑异动随他佩刀出鞘亮刃半分,顷刻间便戛然而止。沧桑白发成乌,面容状似二十,此番竟是在剑魔存世多载、刀宗宗主亦名扬天下的不知多少年后,早被故门、江湖,朝廷三方杀尽的静虚子又还了来。 换言之,是那谢云流竟亦得道达仙了。 可只望他双目一眼,便知如今这副年少躯壳内装的仍是那久经风摧霜迫又身不一折的刀宗之主。至于面色,却可堪怒极,便是得道后亦未有消气半分,折麟阁内刀剑自是感他气韵受其心。谢云流这一怒自是叫人不敢多言多问,他自交代几多宗门事务便欲往他处,竟非径自飞升而去,不知将作何往。 除此之外,虽不可语江湖大事,亦登不得大雅之堂,此桩闲事仍是不得不提。那便是,纯阳李掌教不仅仍未飞升上界,其每每现身更是必有斗笠遮面,不知缘何。达道者自返年少,便连月泉淮这等半步之辈亦可堪言有副好皮囊,那照理而言,李掌教定也不会形似老叟才是。 于是一时间,在李真人年少时同岁一辈几乎凋败尽,而今江湖人识他只自老容的境况下,二十岁的李忘生究竟长作何种模样,竟成茶余饭后一大语中惑来。 人人好奇至何种境地,自然也扰不得李忘生分毫。此番檀香遭冷,青烟逸散,他自拢袖燎来,人处屏风后,虽瞧不见面容几何,仍是依稀得见长发回乌。但也仅作如此,无人敢去冒犯半分执意一睹李真人面容几何,即便其人若遭美赞皆言周正仁厚,终究是那江湖宗师一辈。却也无从细知,如今已臻体肤俱还之境的淡然之人,也曾可语跌跌撞撞,有人执剑惊风扬他衣袂一角,搅他眸中一池深潭静水只需两字含笑。 李忘生今日唤来几人,自是有几多言语交代。于睿知他暂不欲往上界,却也不知还能留在此间几多时日,若说李忘生年少时作何模样,她又确是略知一二的。连同上官博玉在内,少不更事之时成日与之对面,而今想来,竟也略略有忘。 现下不单是江湖人传得五花八门,连带是门内弟子闲来也悄言议论。李忘生自是听若未闻,不以此等小事叫那些个玩心未收的年少弟子如何,可祁进自又容不得旁人半点妄议。一会儿是容貌奇丑恐不敢示人,一会儿又是貌若天仙可赛潘安,且再闻得些江湖人口出狂言,说他是惺惺作态故弄玄虚,险些个叫他拔剑欲去豁其口,门内弟子若被他逮住擅论掌门师兄,少不得要罚练抄经。 貌不得见,好在也有声可闻,许也正是缘他不见容貌,反倒将之所言更衬。李忘生之语若比黄鹂实为浮夸说笑,喻作清泉汩汩亦未免薄凉,烟烟絮絮更是无聊不堪一摆。到头来不若想那纯瓷拆罢,有棱有润,醒神定心,周周正正一语许缘天外,淡淡彬彬一人或乘风去。只是从前乘风是为夸,而今却是但得他愿便可语羽化登仙。 一时,见李忘生取来斗笠戴上,于睿终是问得一句,掌门师兄此去何去?李忘生似是顿了片刻,终只道是,有约当往。 二 谢云流要去纯阳讨个说法。 这一念在他消气前便一直在什么地方叫个没完,驱得他已飞身而走。如今神通已达,往纯阳而去自是千里随意不累时日几多,可不知行至哪处地界,竟叫他听来李忘生三字。原不欲理会一二,瞥去一眼竟又瞧得那商贩是在兜售李忘生画像,五十金一挂,可堪天价。可就算如此,仍是有不少痴人来买这等糊涂帐,就因这版画得最好,听说和李掌门年轻的时候最像。 再行侧耳听得茶馆评书,竟也是在论李忘生如此这般,险些叫他疑是怒极攻心,看什么都像李忘生在烦他。可那画像边上一小摊,也自是可语生意兴隆,卖的便是他最厌的三流话本。此番罪也该轮得李忘生尝尝,如此想着,他已丢几铜板随意翻起一页,一目十行,再看不得。 这话本中言李忘生之貌,不吝是玉骨木心云裁鬓,非要那飞鹤衔羽织轻身,洗剑断水成两眼,截来秀岭剪双眉,末了人成无俗趣,唯落个朱砂一点启灵明。夸是此间浊世向道者,一朝师门恩情尽,改日乘风便作仙。满字之间恨不得都是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不知在写哪家神仙玉女,何吝艳词俗句,读之令人汗毛倒竖。 但凡有几多观过话本再行见过李忘生其人何如者,终是道他敦厚周慎,谦而有威,重言卮语,道心澄明,何苦累他诸多夸夸之言。 那画像他自也扯来一观,只作是四字:俗不可耐。此间小贩见他面上眉作两竖,周身怒意翻腾已吓退几多客人,终是出言赶人。奈何定睛一看,又是大惊失色,谢云流可从未如李忘生般遮掩过容貌半分,这副静虚子的皮囊早得江湖几多赞赏芳心暗许,如今却似催命符般叫那小贩两股颤颤再不敢言语。 腿脚麻利着奔了去,心里却也不住暗道,这尊煞神怎地也出来了...纯阳宫李掌教得道也就罢了,这谢云流以道子身成剑魔,中原江湖血雨腥风兼之东瀛崖浪倾天洗涤过,终是舟山刀宗成归处,合该道心有误,怎也一日达道登仙? 谢云流可不曾给过何人什么面子,看不惯此间荒唐话本俗气画像,刀不需拔便尽数毁了去。他自是不知李忘生何故遮面,待他登得华山当面质他也不迟。可再是启程与纯阳近,反倒又觉生了怪异,欲探得何故,几番停停走走,竟是他离得某处越远,越要被丝丝缕缕的扯了去。如今真就捡来静虚子所学掐指一算,今日,他是合该赴场半生之约。 一念既起,苏州与纯阳相比自是更近,易道而行未费多少时辰便已入了苏州城。如今心念叫嚣的全然不尽是无名怒,苏州城内许多个回忆,或者说,实则并不算多的回忆已搅得他心烦意乱。 入大道,行小道,再穿耕家,那处小小茅屋一如回忆无二。他推了柴扉便进了那从未落锁的院落,未见有人来迎,半晌竟是从院中种了莲花的大缸后蹦出个约莫七岁的孩童来,见了谢云流也不生惧,朗声道是,你找谁呀。 谢云流扫得他一眼,只作是与他交好的邻家孩童,言说是缘生和尚今在何处。哦,缘生和尚啊,那小童点点头,朝屋后一指:埋在那边了。 此话一出,谢云流便已复归哑然。随他指处而往,唯见是一小小石碑与一孤坟,上书云: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唯佛之归。他自从未想过半分故友圆寂的可能,一面又知,彼初遇时他便已是而立之年,长较谢云流十岁有余,若非得登法界,想来,也合该是天人五衰行将就木之年。 那小童见他顾碑不语半晌,自不懂人间心事何事,很是不怕生地凑来问道,你是谁啊,做什么找缘生和尚,为何现在才来看他。谢云流被小童叽叽喳喳吵上一通竟未发作,许是此行一入苏州,那点往事故旧便攀来附去缠着他不放,恐叫他几欲挥刀而去断尽了才好。 谢云流瞧那小童几眼亦未将他吓退,终是冷哼一声道,你若真想知道,便醒了神好生听来,若打上半点瞌睡...小童自是迫不及待,一一应了叫他快快说来。他是喜上眉梢不知愁,谢云流却面色微沉,捡择口中之语半晌,终也只得承认,他若开口,缘何为何,到头来也只作是李忘生三字罢了。 三 若语断红尘,尘缘有三断。李忘生偏生是那自断之人。 长安城内朱门几多,又与李忘生之处境不可同语。一面是财帛富硕,父母康健,一面是家业有成之余尚有兄姐足成事,免他一心向业累此身。若无意外,合该是随心肆意潇洒一生。李父李母得此幼子自是爱重,周岁行抓周礼,实也未拘他盼他往哪处,只道是此生安稳便知足。可他偏生视过物物俱不动,终是一物未取,坐于原处自睡去。 时日将将过,也是那万事过眼不留痕。夫子见他早岁能文,性颖神澈,诗书礼乐皆不拒,聪慧有加学便得,人处富贵安逸窝,偏是一心不钻铜钱事。见李父李母忧他性情,倒也出言宽慰:此子不可语孤高性冷,佛云六根清净无所欲念,他亦不尽同,实乃清净自然、宠辱不惊,似水有容矣。许…自有道缘。 至其六岁,某日随家姐入库清点见一蒙尘钝剑,自是年岁尚小执剑不能舞,仅握手中半日竟也似有所悟。李父李母知他非对红尘称厌生恶,蹙眉掩鼻难存世,只是生来一心便淡,哪日将留不得,恐就要洗去红尘入空门。 待得李忘生年方十三,一日挥剑庭中,不知昼夜更迭。剑形有意,识往成气,不见锐器凌厉咄咄之势,反有中正守一蓄而不发之感。舞罢收剑入鞘,视剑如视镜,半晌喃喃自言是:我道生剑中。 语罢,恍然间便听得老者短促一笑,仆从几人与李父李母俱不知此人何处来,又看了几多时辰。那老者白发长须简衣袍,面上带笑,徐徐道是,“此剑非子剑,此居非子居。” 李忘生见此老者,不知何处生来玄而难言之感,一时竟未如寻常一般礼数周全待之,只立于原处未礼未问。那老者悠悠予他一剑,语下意是本作剑来予徒儿,一剑将成却作怪,掐指一算,是这剑本生双,徒应成对,此剑非烟,该是子物。 李忘生接过剑来出鞘半寸,已有剑意咽鸣,如唤他名。一时别无他话,入鞘掀袍,已端正跪于老者身前,唤了一句,师父。 此番奇遇如梦似幻,李忘生家中大哥与二姐赶来时老者已飘然而去,听得仆从述来只觉甚是奇也。拉过李忘生细细谈过,才知尊师名讳,竟是那纯阳子吕洞宾。李家大哥长吁短叹半晌,喜是这师从纯阳,得从座下高徒是好,纯阳如今得朝廷照拂,许也不会让他吃亏受苦去。悲是他这三弟打小便不爱俗,如今虽未入了佛门塑金身,此番求仙修道也是再与俗世莫相干了。 正说着,仔细端详一番李忘生额间多出的朱砂一点,半晌也是道不出究竟哪处不一样了。只觉添这一点红,许确是弥了他那渺缈俗世无容之感,若不留此艳色权作命压,恐是哪日便要随风去了。 李家二姐素来思虑周全,细细问来他何日将往华山,可有纯阳弟子来接?李忘生只作师父言许三日后,自有师兄带他上华山。李家大哥平日惯爱吟赏风月,倒不招猫逗狗,反倒是二姐飒爽,打点家业。而今一听仅有三天余下,伤春悲秋之心又冒了头,方要拈几首酸诗出来,冷不丁又记起,师兄?要真说同门师兄,岂不只有那一个?吕洞宾早年仅收一徒,而今应有个十五六岁了,不就是他那诗友成日挂在嘴上念叨的谢云流吗! 观李忘生面上茫然之感,他便知自己这三弟又是两耳不闻江湖事。如今这纯阳首徒,人人传是俊朗无双眸灿星子眼若飞霜身如…!李家二姐听不得这话本废话,给了他一肘叫他捡捡言语再行说。“总之就是年少英才剑法卓然!原本若无意外的话下任纯阳掌教便是他了,现下……” 李家二姐心底暗叹一声,若那人是个好相与的也罢,但凡存了一丝排外提防之心,好些恐不教他些个真功夫,坏些许不定要给他使些绊子。李家大哥与她想在一处,语重心长地与他讲,“小忘生,可不能跟他争掌教位知道吗?想也不能说,你才学剑几年啊,什么神通也无,那谢云流行走江湖多少年,要真为难于你…定下山来找大哥二姐才是。” 李忘生自是不知为何这素未谋面之人便突然成了口中之敌,几段话间竟只闻得剑法卓然几字眸中一烁,以剑入道者,自对剑意更爱一筹。李家二姐看他这神色,也不知究竟哪处行差踏错,竟教出个小剑痴子来。哪知李忘生自与那武痴剑狂不可语,习剑修心才是故。道存剑中,如不修剑,自无从寻道。 此间一家正惜着仅剩的三日恐作永别,另一头,这平白多个师弟的消息还未传至谁人耳中。 温王府外自是戒卫森严不容有差池半步,城中却忽有一白身朱首飞鹤翩翩而来,已是要振翅入了温王府。物之反常者为妖,已有护卫要弯弓将那白鹤射下,一旁在温王府久侍的护卫见了赶忙将之拦了住,言说是这鹤怕是来寻纯阳宫那位的,温王与人交好,怎可贸然杀之。 此话为真,如今这飞鹤一只,确是来寻谢云流的。李重茂知他不爱摆宴逢迎,同那些个庙堂之人旁坐,便取了好酒,在偏院里为他寻了处阴凉。留几柔美侍女随侍,终又全作了酒架子给他捧酒奉盏。 如今这是第几坛许已全然不得知了。只见这道冠束乌发,眼如静寒潭的话本道子已尽了兴,酒酣尚有八分清,只纵着自己醉上两分便也够了。一时温凉酒盏在手,含香酒液再不入口,只噙着几点烛火悠悠绕着沿儿打转,将撒未撒。 谢云流自是念着自己久未下山一遭,趁着师父闭关几日,好生眠风宿雨一阵子才好。可那鹤自也从不讲轻重分寸,甫一落便尖着喙来啄他的头,口中衔的小小竹筒也落他怀中,惊得谢云流又是酒醒两分。想着许是师父有何吩咐,便倒了其中字条,另腾一手给那梳理乱羽的鹤亲昵地蹭了蹭手心。 这一看,倒真叫他两目一瞪讶然不语。李重茂在一旁看得忧心,忙问师兄可是纯阳有要事相传?谢云流将那纸条一揉,道是不打紧......师父他老人家平白给他找了个便宜师弟罢了。李重茂观他面色,可不像是不打紧。谢云流此人生性洒脱不爱攀附权柄,可这纯阳掌教之位,谁知他是否心属?换言之,这世间又有谁能轻易将这原本囊中之物拱手让与他人呢? 他这般猜想,却与谢云流所念相差万里。 白纸黑字寥寥几言中,已讲得他那师弟名唤李忘生,实乃长安城内大户人家之子。往日这等出身的金枝儿自是往纯阳宫外门去便是,如今却不知为何成了师父亲收的徒儿,要他亲自登门,好生领上华山来。他倒不觉师父能为钱财所动,收个几箱金银便给这亲传之位多张口,想来,许是这师弟自有奇处。念想至此,他倒也生出几分好奇来,拎起桌上闲放良久的非雾剑,已是要作别了。 李重茂见他要走,连忙补道,师兄可要好生识人,莫叫小人进了同门才是。谢云流只冲他摆手,言说是改日,改日定再一醉方休。那白鹤长唳一声,展翅而去,道子翩身而起随风烈烈的衣袍,恍然间便也同那鹤羽无二致。 李父李母早知今日李忘生将要离家,有人作迎,便也大门一敞,任君来去。谢云流至时便见朱门大张,若无他事,这高楼百尺,黛瓦红墙,他定是半分不欲踏得。眼下却是师尊有令,不得不从。中条山上自是百里荒凉食不果腹,纯阳宫纵然一日建得,再不用饮那萧索东风夜枕寒枝,也照旧是冰覆不融清修冷僻之地。 他长自如此地界,自是雪魄松骨,脉走刃霜之辈。若要他为权点头为财折腰,恐要先将他那手中剑折了去,再寻了法子抽骨易心,洗去一身疏狂傲气才是。可既如此这般过后,再行定睛一看,嘿,竟已不是那谢云流了。 而今朱门大敞,旁的什么人哪敢贸然入此门,便也仅是他提剑迈槛如入无人之境。候在旁的小仆见他来了,得了李家主人的令,也不声张多嘴惹人不快,只默不作声将他引至主厅。今日是李家三子离家的日子,虽是得了仙缘一朝入道,满门上下却无张扬欢喜的情致,反倒是略有凄凄薄愁挂脸不下,约莫是不舍难分的。 谢云流一时便也思绪一飘,想着若是那便宜师弟哭着喊着大闹不舍,他当众将人打晕了扛回去有几分可行。后头又是一幕幕窗画似的景:他那尚没见着脸的师弟在华山颐指气使乖张耍横闹富贵脾气,偷偷跑下华山误入寒林冻个半死被他寻了拎回去,吃不惯住不惯又练不得辟谷要还俗归家,听不懂经练不了剑成日里偷闲犯懒虚费年华...… 这番倒是全然把玉清宫那众行径概了个遍,好端端把华山之上搞得如什么世家学堂,苦得他这大师兄收拾烂摊子又下不得重手,跑去山下给自己寻清净。如今这正儿八经的二师弟领进门,更是理所当然累得他关照一番,如此想来,更觉自己今后良日无多。 主厅中如今是李父李母坐于上位,李家大哥与二姐各自立于身侧,那厅中正跪着的,许就是他那师弟了。远远望着,未入纯阳取了道袍还是身凡俗衣裳,倒未如那长安风流辈一般取了金线做绣,满腰乱坠金石玉珠叮当作响。唯见是袖走滚云边,襟带敛翅鹤,脊背如松不打一颤,端看这跪坐背影一眼,他心中那些个荒唐预想便消了个小半。 待他入了堂,李父李母便先行起身,遥遥一问,可是谢云流、谢道长?谢云流倒不托大,人已先行以礼相待,他自作如是解剑答。此时这堂中端跪之人才掀袍而起转过身来,也就是如此寻常一眼,便已叫他了然师父何故下山收此一徒。 既已问天修道,纵使不愿听那些个命理天定,也当知冥冥灵灵间,世间承负自存。若不见其人也罢,如今打眼一望,人是老雪团来予一魄,点就朱砂开清明,不可语柳眉樱口云云艳誉,只作是眉眼简如画丹青——此子生与红尘远,凡有视者,皆称如是。他那俗名忘生,正是巧承了此意。 “你这启智朱砂,可是师父所点?”“正是。”“那便对了...”谢云流暗作点头,师父自是高瞻远瞩,既承天感收此一徒,便断断不会让他轻易为风折了去。生与俗缘远自是天予修道契,可人生红尘哪来全然脱俗可言,若无这点朱砂定身,强添俗来一笔,不知他将身归何处,恐未达大道,便无将身之所。 此番正是谢云流将他打量个遍,自然,李忘生也将他看了个清。话本戏言自有夸饰处,不作虚浮之言怎赚得满手铜钱?然若真见他,又自当斥那笔力颇差。 写他俊朗无双,却不书人怀负疏狂。写他眼若飞霜,又未道他剑意张扬。人只当修道之人皆是清远飘逸目无凡情,可他一人一剑身自立,已是道子无言我身道。李忘生并无觉被他上下打量有何不是,缘是他二人皆在彼此身上寻剑问道矣。 “忘生,且敬茶罢。”李母见他二人对望良久,终是唤来候在一旁的侍从端来温茶一盏,敬茶过后,恐就将别了。李忘生自盘中接过茶盏,上前两步,端端正正请得师兄用茶。 未曾想,谢云流却将剑一别,将将好拦在他臂上,止了这一折腰。语中却带笑道,师兄二字可叫早了,且让谢某试过你这剑修得如何,往后日日叫天天叫,不差这一句。一旁杵了许久的李家大哥方要动作便被李家二姐摁了回去,摇摇头来教他莫心焦。心道是退一万步讲,就算这谢云流有意刁难,好像在座这一众人哪个能拦他得了一样。 得话如此,李忘生便将茶盏朝身侧桌上一放,自是从善如流,取得非烟剑来,抱剑一礼,请谢兄指教。谢云流听得这一句,多少有些忍俊不禁,知他又是守礼端正的性子,好是不好暂不提,逗得好了便有乐子可言却没跑。 他自是身不离剑,携来非雾踏门而至,此番却无拔剑甚至用剑的半分意图,朝李忘生伸手一要,却是要他那非烟剑鞘来。“你这人...”亏得李家二姐手疾眼快,险些没叫他骂句脱口。毋听他人作何语,李忘生却未觉此举是为折辱他来,谢云流自小习剑问道,如今他暂且不可作比自是应当。谢云流见他面上不愠不躁,只将剑鞘递了来,一时又认了他两分心性笃实。 两人各自退却几步让了场,谢云流持了非烟剑鞘,身不一动,门户大开,浑身上下尽是破绽,权等李忘生随意从哪处攻来。李忘生剑风如人,不爱花哨摆俏,剑花不绽身不作势,已是一剑朝他面门而来。谢云流短哼一声,暗是笑道上来便往脸上招呼好生不留情面,手上已轻飘飘一接一错,未见他如何使力,李忘生那一剑已被撇去一旁,剑气偏走,自己前身要害反倒尽在谢云流举手之间。 当然,他也未觉自己这一剑能讨得什么好来,故而整身也快,一手回护,脚下已借势拧身往他背后再去。腾身之间,恍惚李忘生襟口那银丝白鹤已亮翅轻身,一袖遮眼入了云间。谢云流便将那剑鞘一背,反手一步踏来又将那雪锋退了去,余力震得他剑身一颤,骈指扶剑作抚才堪堪宁了低鸣。却不知,远在桌上谢云流闲放一旁的非雾剑也似有感,兀自轻震,复又归寂。 李忘生攻得不破,几招下来谢云流便还是那副散漫有闲的模样。应了几式只想着他虽剑法尚稚,底子倒是打得扎实,若踏踏实实习得纯阳功法,恐又是习剑良才。 正念着,李忘生剑招却是一变,腕走一遭,陡然反手提剑行去下盘,倾身俯去要以变招行他措手不及。谢云流心下了然,倒也承认自己走神两分自卖破绽,人自攻来他便退,点地掠得两尺让了锐势,抬手间已自下而上击在他持剑腕上。 反手握剑本就失稳,李忘生腕间一麻,剑已脱手而出,好在他手疾眼快以足踢剑再入手,身不一乱心不慌,竟已借势再是挥来。可此番谢云流手间剑鞘却忽如开刃,目自一凛,以携霜破竹之势朝他一剑刺来,与方才随性挥剑之时自不可较。 此剑接不得——心有如此明晰念,身却起意偏作迎。两相将逢间,谢云流却指间微动堪堪一转手中鞘,眉眼复盈笑意几何,将他那行来一剑稳稳收得鞘中,千般肃杀千般锐,终是作得两字归鞘矣。 “你作变招诈我,我便也作变招还之,且扯平了。”谢云流撤手容他收了剑,抱臂一笑,几分狡黠合剑意,展眉便是少年郎。李忘生顾剑默然,半晌拱手道,谢兄剑法卓然,忘生领教了。 “还叫谢兄?”谢云流挑眉取来非雾,探剑便将那案上茶盏稳稳托于剑身递他,李忘生便也轻作一笑,再是恭敬拜道,师兄请用茶。茶水已凉,他却不甚在意一饮而尽,此番才算正儿八经应下了这师弟。 此间事了,李忘生便是要离家了。众人送至门前,当知此去修道断凡心,仙途飘渺不可期。可这便是李忘生所求之道必要历的,拦不得,劝不得。鹤不居笼,这一方朱墙黛瓦,不可成困他囚他之牢。 众人早已泪濡两眼,好生忍住才未有泪溅当场。李忘生不顾满地尘土,再是一跪,眸中无泪,语作清明,一一唤过父亲母亲,大哥二姐,忘生此去,不敢忘护育之情,惟愿余生百岁,平安顺遂。语罢叩首为别,朱砂沾尘,或是他此生血亲尘缘写照,既是沾了来,便能抹了去。 转身之际,谢云流仍是怀剑候他,身后已成前尘,身前便作余生。一时间,谢云流也自念想,此人是要与他同去,今生同苦共甘,习剑修心,共赴大道的。如此想来,竟有几分不可言状的悦然。 念着他许养尊处优身单体薄,谢云流还等着仆从递来行李帮着拎去一半,李忘生却几步朝他行来,以眼问他缘何未走。谢云流便又反望他,问是行李何处,李忘生听罢,垂首顾剑,只轻声道是,仅此剑已足。 谢云流怔上片刻,终是意满心属,畅笑出声,再不惑李忘生求道之心何如,道一声“师弟”,笃信不疑。此去茫茫,自不愿令他吃亏受苦,无需许诺何人,亦不必指天作誓,也必要并肩同去。 四 李忘生一路行得安静。也正是太静了,反倒许久才教谢云流发觉哪处不对。从长安往华山,若他一人独行早使得逍遥游飞身而往,李忘生尚未入门,两人只得踏踏实实寻了马匹行路。 然待谢云流朝他看去一眼才惊觉,这一路未发话之人哪是离家苦思心怀惆怅,竟是已入定参道不知几时了。他便也只默然牵来李忘生身下马缰绳,亏得此处还未可策马奔去,不然以他这魂飞天外之势,恐未至纯阳便要摔个好歹。 他这一入定,倒是日落西山才将将醒了神。眨过几眼唤得神思清明,才知自己托予谢云流牵着许久,自是张口欲言谢,话未出口,已被谢云流喂来包子堵了去。 “你尚未修得辟谷,饿了便说。”李忘生依言捧起包子食了两口,问及谢云流可有用些,便见他把手一伸,意是讨要。李忘生未疑有他,已是要掰作两半予了他去,谢云流见他真欲给,又敲他一敲道逗你的,师兄这把年纪若还未辟谷,师父他老人家早将他扫地出门了。 李忘生闻言面上带笑,言说是师兄怎谈老,许也只比忘生大上几岁。谢云流瞧他一笑自是稀奇,本以为他这老成在在克己复礼的师弟非爱笑之人,许是他瞧着身不沾尘,便总叫人将他误作是那七情寂六欲无之辈。以寻常事予他许是平白作累,反倒是一及习剑求道眼便有光浮跃,谢云流随口问来他入定缘何,他便也坦然道,今日承蒙师兄指教,剑意浩渺,不可不参。 这才哪到哪!谢云流扬鞭有笑,已策马要他追来——往后有的是时间参!夜朗星明,此间道子便是无忧逐得明月去,哪管明月下西楼。 待至华山脚下,虽尚未入那冰天雪地,也已是长安不可作比之冷。李忘生离家而往除一把剑外身无一物,并非夸张,自是一分钱财,一件饰物,一身衣裳皆无。如此,那件离家时所着薄衣便更显不堪冷风一袭,加之无内功护体,轻功傍身,两脚行上华山恐要风寒发热,白白累了光阴付病榻。如此,索性早些带他上去拜了师父换道袍才好。 李忘生见谢云流在他面前蹲下,自是不知何故,将个中原由道来,他便略略凝眉,道是不可如此麻烦师兄。谢云流自有法子治他这性子,闻言施施然一摊手道,若背不得,那抱了上去也未尝不可。 此话一出,李忘生果真轻叹一声乖乖伏了来附在背上,听得一声揽紧了,也依言环得更用力些。谢云流本还想着,华山峰险,他若是怕了高如何缓上一缓,李忘生却是未有呼吸一乱,问他惧否,也答是师兄武功盖世,自是无虞。 谢云流自知此语定非出自他口,叫他老实交代看的什么三流话本?李忘生便想着从前听李家人念来的字句,俱是相告,把谢云流听了个咬牙切齿。言说是愈写愈歪,成会胡扯,哪日李忘生若也扬了名,不知要被编排成什么样。李忘生却不作气恼,他人所言自非他所举止,知者自知,不必理会便是。谢云流却哼上一声,若要让他瞧见有人妄论他身侧之人,便都一并毁了去,写什么乱语狂言。 正想着,突然便觉李忘生在嗅着什么,想来是自己身上酒气未散,虽是好酒,溺酒之人于清修之辈总归有两分不堪闻。一时间,谢云流问他可是厌了酒臭?李忘生闻言似是认认真真又嗅了两下,才在他颈侧小小摆了摆首,倒把谢云流惹了个笑,朗声道是,莫叫如恶恶臭,如好好色矣! 一路再无话。风高雪急,纯阳宫如此地界已是常年不化雪,李忘生自他背上下来,一张干净面容已被吹得泛红。这一看不打紧,谢云流这才想起去牵他手来,果然因着伸手环他已被冷风吹得通红僵冷,曲伸不得。他倒是一声不吭,险些给谢云流噎得发作不得,一面裹住他两手运气暖来,一面问他缘何不说,早知如此抱他上来,手藏袖中也就罢了。 李忘生自是不愿麻烦师兄,只道是师兄如此牵着,忘生没法行路了。“你这...”谢云流没了话,半晌还是把心一横把眉一竖,责他冻成这样还不开口说一声,又未曾练气习得内功,生了冻疮能疼上一月知不知道?李忘生闻言点头,言说是忘生定下苦功,全然离了谢云流语中之意。 可待谢云流携他前去拜谒师父,又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吕祖竟又闭了关,不知几日方出。谢云流便叫他莫急着见他老人家了,快些几日,慢些十天半个月皆说不准,只一道领他去了早早收拾出来的太极殿。 李忘生进了门环视半刻,倒先将非烟寻了个地方安安稳稳放好。谢云流这才有空好生打量这把和他那非雾同出一源的剑来。问及李忘生何时得的,才从他语中知晓师父与他怎逢得面。再往前推,便是吕祖铸剑之时,本意是作一剑,不知何故却有两剑同出。其中一柄非雾予了谢云流,他自是爱剑如宝欢喜非常,可那剑虽肯认他为主,却不言不语,拔之不得。 李忘生本自柜中取了道袍来,闻言亦疑道,怎拔不得?谢云流便把非雾予他一见,道是就连师父也拔它不得,强施外力,恐就毁去了。 好在终是解了这两剑之怪。推来时日,正是将非烟予了他后,非雾便也自开,从此亮刃自如,已成他佩剑在侧。言语间便要拔之予李忘生瞧上一瞧,可甫一握上非雾,面上却是一僵,竟又拔不得了。李忘生见他面上风云变幻,终是忍无可忍,对剑道是我又未欺它,你待何故?这话中不知是语非烟还是李忘生,应是先前取了非烟对弈之故。 李忘生半晌也只问是,师兄可是在与剑作谈?谢云流便称是,剑有生,自有语,所谓相剑便作如是。李忘生却听之不语,原是短短时日谢云流已让他见识了嘴上功夫,一时也不知他是否又在说笑。 见此,他便又真假参半地逗他是:将来内景经习得好了,自可与剑对谈。他若真是信了也无妨,总归是一心向道,好事一桩。却哪里得知,期年之后,李忘生已修得内景经三重,前无古人,百年之内恐亦无来者,可执剑问去,仍是一语还空。 纯阳宫多了个二师兄的消息不日才遍传。李忘生自是吕祖从尘中牵来,本念着年方十三,虽全然算不得年长,亦恐过了习剑入道的年岁。莫说除内功、剑法、轻功之外,还要自十三年间食惯的五谷杂粮中抽身修得辟谷,相比之下,读经抄卷竟也算最易了。 可吕祖算来命中之徒,又怎可言资质平平?谢云流自是天纵奇才,旁人若在他这般年岁,修得他一半便已可语江湖新秀,不日待作一方天骄。李忘生有他做师兄,恐如日遮月,如海覆江。谢云流听来便作一笑,旁人如何看,能移李忘生道心分毫,他便将名倒来写。 若真一件件说来,读经抄卷自是人人做得。可那经书晦涩,爱读者寡,堪懂者亦近于无,李忘生未语点灯熬油苦背字句,却总读来便记,稍有惑处,也得通达。至于内功修习,更是渐入佳境,进境之快恐令旁者望尘莫及,已堪天予灵性,常人不欲与之作比。况且他偏生又非那急躁之人,根基稳健不入旁门左道,扎扎实实不语投机取巧半分。 至于修剑,那便是苦功二字一半,悟性非常一半。先前谢云流倒还耐着性子日日陪他修行,待知他这师弟属实是那风雨不改晨起习剑之人再忍不得。李忘生若有不懂,还要往剑气厅朝他请教一二,平白没了躲懒酣睡的日头愈多,便又成了那一去山下不知几日返的浪子游云。一朝归山便指点李忘生一二,算着应是够他再练上个几天,才又抽身而去。 未有练剑阅经时,李忘生也多是入定悟道,自有所获。时日一久,这位言寡性静的二师兄脾性何如便被认了个透,几多弟子有种种困处,他也不吝解答一二。谢云流自是惯常捉不得衣袍一角,些许宫内俗事便也予他经手。 若说何事习得最缓,许还是辟谷。谢云流恐他贸然断食坏了身子自是不好,不可急于求成,便叫他渐日少食,徐徐修之。隔几日便从山下为他带些糖酥糕点,倒不拘他吃上几口便罢,只作是乐此不疲。 先前李忘生初到华山,本想着他这小公子自小仆从众多,哪里懂来如何做得吃食。可待他两臂一抱瞧他自行取米入水煮了粥来,言说粗茶淡饭早先已请教家中,自可做得。谢云流便陡然生了无聊,本欲看他难得手忙脚乱慌里慌张一回,这般镇定自若倒叫他没处得趣儿。 谁知那白粥虽煮得火候正好,到头来却进不得腹中。原是盛来碗中予他二人,只一会儿功夫那碗便已热烫非常,李忘生未修内功,体近冷热自是如常,端得一下便被狠狠一烫,碗盏落地即碎,一片狼藉,人已是愣在原地半晌未动。叫谢云流狠憋着笑给他拿药涂了烫红的一块皮rou,李忘生观他忍的辛苦,已淡淡道,师兄要笑且笑吧。谢云流肃着脸说是有甚可笑,随后笑便惊得门口值守的弟子险些一蹦三尺高。 如此种种,终还是盛了粥端碗予他,恐他平白再添烫伤。李忘生自有法子,很快便与做膳的弟子学懂了要用布巾垫着,再往后更是内功修成,再不惧这区区碗盏热烫,叫谢云流那点乐子又少了些去。 李忘生日日充实,不怠一毫,谢云流自是难寻踪影,如云随飘。时日淡如水,一朝便东流,三年不短不长,也足够让一将将入道的道子习有所成。谢云流知他不爱下山入世,唯是执剑有神,对弈几招便可悟道修身。二人分明非同性情者应相离,偏生有人守静一隅身不动,有人去至千里也知归,同道亦同求,以剑为心证。 而今,谢云流正当十九,李忘生年方十六,若是寻常人家,恐已是成家立业之时。修道之人自不在此志,许是天亦有任,要叫此间少年赴场千里之邀。 时藏剑山庄邀来江湖名士品剑,着名曰名剑大会。吕祖亦怀剑帖,却无亲赴之心,谢云流得师父传唤自是不敢怠慢,早早便与李忘生前来。待说得一半,便见谢云流已双目带亮,神往异常,想来不仅是这品剑一事,单是能与怀负剑帖之人以剑相较,便已叫他心痒难耐。 自然,这剑帖也悠然予了谢云流,吕祖双目半阖,只叫他心持分寸,莫要忘形,当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既得剑帖,他自是事事允下,末了,却忽地扯上身侧端坐的李忘生一袖,问是此去路远,师弟可否与他同行。 吕祖拂尘一扬,只道是,你且问过忘生何如。言下之意便是,若说得动他,自是可行。李忘生闻言一怔,言说是此赴藏剑,来来回回恐于俗世累身一月不止,忘生自是入门已晚,怎可再误功课。 谢云流却已全然在这三年朝夕相对间练得如何说动李忘生允他大事小情,而今自是一面端正语他莫失良机,此去虽远,却是得闻他者剑道无二良机。一面又是处处作保,途中自不忘习剑修行,不叫时日空度去。 若非跪于师父面前,恐已如往日一般揽着他好生磨上一磨,要口口声声叫他好师弟好忘生,不依便不饶。此番,他既已如此言语,李忘生自也无他话可驳,终是将眸一敛道,师兄莫要忘了此番言语,一路勤修才是。谢云流实有心虚,也只一一应下。 打发了谢云流自去准备远途所需之物,吕祖却将李忘生留了下。往日如此,定是有言相谈,而今他却被一问难住,师父是问,他可真心愿往?李忘生思忖片刻,只道是,弟子确无将往之心,此去定要再入俗尘,忘生方入华山三载,恐... 他竟难得一顿,再启话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此境弟子不可语。唯愿红尘远身,修剑修心,以求我道。”吕洞宾听罢半晌未言,终是予他寥寥几句:华山虽远世,不可语红尘不沾。身心两具,近则近道,远则远道,夫道者何拘方寸之间。李忘生垂目,语是自喃四字,弟子愚钝。 “师弟?” 谢云流见他竟难得在发呆,非入定沉思,只双目泛空不知所视何处,一时便也放下手中杂物,蹲坐身前醒他神来。李忘生眼中映他,倒叫他陡生微妙之感。莫非...莫非他便真真不愿与他同去至此,是他在师父面前强求,才累得他不得不应? “忘生,”他将目一别,一时已不欲再去望他双眼,“你若真不愿,我这就去回了师父...”他那衣袖便突然也被攥了住。“忘生既已应了,自是会去的。”谢云流却将眉目更凛,“可我问的是,你可愿去?” “师兄,”李忘生久久未有下句,谢云流却也未如往日般不容人支支吾吾转身便走,只默声叫他自行开口,半晌他却问是,师兄此去,缘何心跃?谢云流自是不知他在纠结何事,只再耐下心来,想来竟欲笑自己何时也有此等耐心。 他欲以剑会去天下剑,以道证得他身明,名剑大会自是高手如云,非寻常时日可遇,此为一。顿上一顿,他又再言,此番若去,共游红尘,同一眼见花红柳绿,同一耳闻蝉嘶鸟鸣,为何不悦? “如此...”李忘生只作是喃喃自语,终未从他口中得来,红尘何趣,缘何非往。谢云流听了却作他仍是不信,一时叹止一息,言之何用,只闲闲牵他手来搁至自己心前,方才那十足陌生的凛然神色便已悄然消了去,道是且自听罢,听得没?李忘生知他这定又是从山下学来的花招,本不欲理他,免得日后更是花样百出,手下命门却晾在他手全凭处置。 他一时想的又是,师兄可莫要在旁处耍来此招,若有居心不轨者,恐误了身家性命。而今他却挣也不得,数来他一心搏得几上几下。何为旁处?难道同处一门,他就不是旁的什么,可妄语他人为旁吗? 虽仍有思绪如团未解,但大抵,师兄是真为同往而乐的。如此想来,他便也敛眸一笑,消得谢云流心底许些个不知名的喑喑寒意。“听得了,师兄是说,今日未抄的五卷经,和着昨日欠下的三卷今日便都一并还了。” 谢云流听罢自是立时不依了,连连逃去拾掇几多不打紧的行李,恐今日再不欲现身。待得他离去,李忘生却复又望回自己掌心,不知为何,又是默然不知何想,茫然空忘己身。是连他自己也不尽知,究竟在作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