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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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诚如谢云流所言,确是且修且行,不过顾着勤修的从头至尾只有李忘生一人而已。 他便是欲绕上几些道来,留足行路的余地,也要将沿途风景看尽,过遍每处俗节。一途将半,李忘生心中所问尚无答案,却也感悟良多,随处便可悠然入定,一身便予谢云流看护着莫摔上一摔满身泥泞,与那红糁流潦混作一处。恍惚间又似他方自李家将李忘生接来,策马而往,天地不问,人皆语罢归家去,只此两身互作依。 一路至东临了少林,就算他二人无心拜谒,足不欲入禅门半步,耳也常接钟磬音。龙天眼目开大静,一切众生成正觉,有言是:超脱红尘名缰利锁,清心净虑警策妙音。 世人视钟声如此自无错,可惜一鸣如雷鼎,惊得他好梦将半堪堪醒,头沉如锤动不得,翻身而起执剑推门只觉哪处都不爽利。望此处寻常人家早已惯听不作怪,抬眼见李忘生已于楼顶打坐吐纳半晌。 鸣钟古意,醒寤提省,正是那皎然禅师语中景:永夜一禅子,泠然心境中。李忘生自非禅子,却也慕那万籁寂然、空灵清净之感。居闹市而守心定,与华山之上冰攀雪覆远红尘又不可同语,此是悟道机缘。 飞身踏檐未惊一砖一瓦,他也已盘坐于李忘生身侧,闭目沉心,几息间已应上他吐纳有致。二人师出同门,自然有气相合,可同中有变,清浊自分,两息咬抵之间有融有峙,终是难解难分,形若太极。随钟鸣百零八声尾音叩尽,两气才分。只远闻这古刹钟声,李忘生却也略有所感,短修一晨,如洗耳目。半晌方睁眼喃道:大道无门,千差有路,透得此关,乾坤独步。 语方落,肩上却也落了颗困顿首。谢云流歪在他肩头,额抵颈侧,已困得神魂颠倒。闷闷道是无门愿参那无字话头便去参,平白作誓稍有睡眠我身烂,他不睡我可睡。 李忘生瞧他不得,稍一侧头便要蹭上他额前发,颊贴面上于礼不合,如此只无奈道,一日之计在于晨。二人知而旁人不得知,远远望去只作是两相依偎,如鹤交颈。谢云流眼角挂泪,全赖睡不得风也吹,李忘生惯爱晨起,从前还叫他一叫,劝不动一二也随他一卧午晌。如今没了师父管束,还要被这钟声搅扰,属实是恨无从讲,困无处谴。 二人语中他便是那无门惠开禅师,传闻其过堂用斋闻钟鼓击鸣,豁然省悟,说偈两句呈示月林禅师,二者先后大喝一声,相许同游法界。 谢云流一时也只笑道,师弟可别真半路出了家,师父他老人家若听了,还不得一拂尘打他无处遁形,骂是下山一遭也能把师弟玩丢了去。还未待他作何想,又探手去拨李忘生肩后一握散发,晨风一袭,乱丝如柳,“佛门不喜便作烦恼丝,我看是那秃...”“师兄,”李忘生恐再不止,不知多少狂语又要自他口中出了,“不可妄言。” 谢云流便又笑,不入空门,不去青丝,不仰天大喝两声去,他也未睡个浑身筋骨遍抻开,那同游法界总该有吧?李忘生与他同门几载,惯知他言语爱俏,神思跳脱,一时却也被他绕了去。可惜他又是个句句笃实、慎思慎言不快语的,思虑片刻道的还是师兄说笑,“闻道有先后,若达大道,也是忘生逐后才是。” “后你个头啊,多大的人说百八十岁的话?”谢云流在他额角不轻不重敲了下,一逗不成,转念有又新招。直身附来两手捧他面颊,状作凝眉肃道,“哪里来的小妖?修个百年塑了人身要骗师父他老人家给你炼了仙丹吃,我且看你这人皮贴的牢是不牢——” 李忘生一早修出的禅钟古意便被他搅了个乱七八糟,与他瓦檐笑闹半晌挣也不得,终是囫囵应了什么同游法界一道飞升,双双得道云云不知所谓的荒唐事。 末了时辰也到,二人拎剑起身,已是该收拾行李再启程,欲往江南东道苏州去。谢云流揽他肩头自阁顶跃下,到底多他一虑,恐他轻功修的尚浅仓促间提气不得,易了一手在李忘生腰间,翩身而落,衣不掀尘,倒也未见他面露仓皇。 想来,华山孤峰峭壁何其多,他修习逍遥游时日虽不及谢云流,小小层阁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人若沾半点担心,一走一卧,一寒一暖,琐事诸多哪作烦。 到底是他苦饮华山几年风方得这一端方爱正的师弟,虽性子与他总玩不到一处去,也是重之甚重,叫旁人半点欺不得才是。却也未想过,旁人又哪欺得他,分明是他谢云流惯爱逗弄,平白掀了滚滚尘来,给这少言寡语的道子匝上几道红尘俗线罢。 六 所谓同游法界自是此时少年窥不得的道法机缘,好在是天公作美不发威,自二人出行以来便俱是朗日和风,官道通畅。一路扬鞭班草,闲放花骢,有处住时客栈安身,无处停时荒郊取火打坐夜谈,端是随心随意,不急不怠。 李忘生长在朱门,年方十三便登了华山求道,说得上是从未离家远游至此。性虽淡然,也感两眼望不尽山川湖海,一心尝不过民俗各处,停停走走,有道悟道,自有一番所获。 这倒也合了谢云流的意,他本就存了带上师弟好好玩上一玩的心思,李忘生未每日除赶路外便背经打坐已算他意外之喜。若叫他尝几口小贩赞得天花乱坠的糕点,品几口茶肆酒楼味糙粗茶浑浊烈酒,他也索性就着谢云流递来之手小咬小酌。好坏莫判,只当将这身外物一一尝过,便终可语放下。 他若放下也无妨,总归路远道长,谢云流惯会一一拾来再塞给他。李忘生自己许也未觉察,他这般年岁无父母兄姐仆从在侧,若独自一人行上千里赴江南,虽有剑在手,也应是一人一马天广地荒,合该生出些人处其中渺然仓皇之感。 可此一行有谢云流在侧,如师如兄,识道懂行,他未全然辟谷便断不让他食得半点不好,他若潜心悟道也以气合之徐徐相导,兴来拔剑出鞘刃抵烟雾,一剑荡苇惊得雀鸟齐飞农户抬腰。逢乡镇俗节难得热闹,也牵他腕间袖摆如鱼,混入寻常人家买簪猜谜赏杂耍。 如此,倒也同谢云流下山前一心构想无二,人便偶见两青白道袍年少道子,一人眉带风来推云卧,一人眼容周山如玉生,若问当今向道之辈俊秀昆仲何如,恐莫过如是。 临了苏州,二人脚程反倒慢下。江南夏雨无时,不知何处挪来块甸甸乌云,顷刻间便落雨如丝,偶尔得见雷鸣电闪,润逼琴丝不得弹,雨线成刀风也残。运气好些人在镇中自是足不出屋,运气差时便是乡间窄道无炊烟,地溽苔长,伞拢双肩,衣袍沾泥带水再正常不过,待雨歇风止,还要寻弯清溪去狼狈,干了衣物再动身。 如此几日,倒也赶在六月二四前瞧见了苏州城。二人暂歇城外,地处苏州东南葑门地界,言说是擅产甘藕,以南塘最佳。可惜此时节自非盛夏末节,无处品得松脆一口,倒是湖荡遍布,处处可见荷接碧天,拨水漾艳,再过几日,许就是处处风吹动暗香。 两人既往藏剑去,这相距不远的苏州荷诞便没有错过的道理。莲生自然,不言不语,无喜无悲,人却爱之慕之,予一生辰诞日权作庆,也只在这江南水乡才得见。夏雨脾性难捉,百姓也自赤脚来去,肤接尘土不改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值此节中皆有所乐。 二人于苏州城内将将找得一处客栈落脚,原是佳节声名扬,慕名而来者也众。富贵人家多施银钱,早早定得了客栈好房,腿脚勤快者多日前也来按下了心仪住处,他二人这般施施然才至,能寻得一隅安身已算知足。 说起来,李忘生自小便不畏独身而眠,尚在家宅中时已早早分房自睡,入了纯阳也有拾掇干净的太极殿予他一人独住。谢云流倒是无所谓,往日里别说挤挤挨挨,就是天为被地作席也未觉不可,这厢还未问他如何,便见李忘生已盘膝而坐道,“忘生自可打坐冥思,不扰师兄安寝。” 谢云流本曲臂撑头瞧他,闻言两眉一扬。原是想着难得他许一日闲,定要画纸为棋局,敲针作钓钩,玩他个忘形忘道才是。李忘生却也未忘应他,只作是相约同游荷节无错,可节庆属夜最闹,白日修行自不可怠慢。 正要捡个两三句驳他,廊前却有笃笃敲门声来。二人未叫吃食热水,想来也非小二,谢云流翻身揭门一探,竟见是一独臂僧人立于门外。年约而立,麻衣虽简却也整净,将将披了半身,棍背身后手持一钵,应是往此处随行化缘来。 谢云流与这僧人对视一眼,两人俱是一愣。没成想临了少林地界未与和尚打照面,如今将将下江南却客栈逢秃驴,好险未将那两字脱口而出。那僧人见他两色道袍着道冠,身负一剑带阴阳,自然也了他修道之人。人所周知佛道之争久矣,莫说三武灭佛,而今江湖之上也不乏暗自衡量比较之辈,现下仓促一会,实属讶然。 相对无言约莫个两三息,李忘生已踱来门前,思虑片刻只道他二人行路至此,师兄早及辟谷,唯他修行尚浅,几日方需少食,固也未有吃食在身。言毕,自袖中拾得几枚铜钱予了他,二人浅浅一礼,那僧人便又自行离去。 谢云流手上关了门,嘴上也自念了起来。这处地界竟也有和尚上门讨生,若化缘也应是寻些人家,哪有客栈纵着和尚敲人客房的道理。也不怕是什么敛财装怪的野狐禅,平白砸了自家招牌。 李忘生自然不会无故扯谎,如今他执意修得辟谷,行至苏州本就脚程紧促,算来他也已有近三日未食粒米了。听他几句唠叨,也只道是初闻有禅意,不似野狐禅。谢云流哪去体悟他所言禅意何物,只作是他心绪澄明眼达通透,惯是学思灵敏触类旁通。 不过,若谓禅事,实则远及李忘生尚在凡俗之时。父母观他隐隐出世之意,自寻了佛经几卷容他浅读,若真有所感存此慧根,虽爱子心切,也不吝为他寻个好归处。未曾想他读之也罢,此命非属佛门遗莲,父母方歇一口气,哪知改日朱砂一点道子身,不入空门入仙门。 言语方歇间,李忘生已自闭目入定,再不理身外俗世二三。左右也是无聊,谢云流便索性拎剑而出,算算时日也该为李忘生备些吃食,唤来小二交代一二,顺口便问他僧人何人。 小二见他外地来,知他恐为化缘所扰,连连作赔道,这僧人可非溜jian耍滑假慈悲之辈,不爱言辞渡化谈玄说妙,只作是济世施行不求报。这处客栈老板早些年受过恩,特意嘱过里里外外莫相拦,这才惊了客官...他既已道出缘由,自也无从谈惊扰,谢云流挥手作罢,嘱他莫忘送吃食便去了。 日暮夜来,已该是出游行街的时辰。客栈内休憩半日的游人也多打点好钱财衣着,三两结伴推门而走,倒让这小小客栈廊间吱呀不断,人声喧哗,李忘生便也在这阵阵尘扰里堪堪醒了神。 小二恐扰他清修,只将米糕置于门前台上,捻来一尝,混进些荷叶清香,许是这处独一份的炊法,取了新鲜荷叶蒸上一蒸也未必,倒是别有一番清甜滋味。 他方食了两口,隐约似见一人影闪过分明三层高的窗边,还未待持剑探个清楚,便见是谢云流推窗而入。此处夏热不及华山清冷,他那一身长袖紧襟的道袍穿上一天闷出些许薄汗,却也未搅他盎然兴味。虽干着登徒子才作的跳窗倒室之事,也难叫人冲着他那张盈盈有笑的脸说半个不字。 “师兄...”李忘生手上米糕余半块,被钳了手腕送进他口中,仅仅如此便也算了,拉着他蹬了窗棱弯腰一踏,两人放着大门不走又是成何体统?可甫一乘风踏月,风送笑语人也闹,眼容长街万家灯,谢云流持剑牵他回身一笑,眉眼无双。灯作琉璃铺眸底,沸反盈天难遮言,他总能听得那几字是,“忘生,走啊。” 这段时日,二人虽已参过大小俗节不知数,却未有一次能与当下相比。便连李忘生少时于长安放夜度那上元佳节,两者也有相异,纷呈各自。江南多水,故而湖塘遍在,画舫乘灯千盏,莲灯随水逐波,游人赏灯观月闻荷香,时闻歌半有萧荡。以莲为商者自多花样,要做了琳琅美味花哨玩物,李忘生与他逛了一遭,手上已多了些被塞来的吃食。 谢云流样样给,他也如是接,食几口捏作荷花的蒸面,又得咬一咬糖稀糊的菱角,吃不完的便又回到谢云流手上,他这辟谷倒像是腾出空来予珍馐,寻常米谷莫挨边。路过灯市,手上又要多提扎得牢实的花灯,谢云流见了那系得漂亮的穗子要买来给没几岁的博玉,李忘生便也付了铜钱应他愿。如此这般半晌,谢云流才迟迟反应过来,李忘生今日确是事事都随他,不少言相劝,只作是好皆好,行可行。 问他来,也是一句“既应了师兄,忘生定会如约。”无手再收,谢云流便把那穗子先缚在了非烟上头,笑道是,“那你可多应点。” 再行得几步,叫诗声句句入耳,喻景入境博个好彩头也算美事。因这荷诞时节,也不外有“能了诸缘如梦事,世间唯有妙莲花”等禅语,无外乎要道禅是诗家切玉刀。可惜听罢半晌,少有才藻新奇之辈。 除赏吟良辰,旁的又有些点字成题,列来诗句几句便可折莲一朵,现下这题便是语带莲花,说诗四句。谢云流看了一笑,只道是这有何难,鱼戏莲叶东西南北,结了。李忘生闻了只一摇头,若真要他说,四句又何多,惯是不爱尊规矩权作笑闹。 再旁的,脱了随性吟赏,已是对弈台上,以首尾字做接,无从接者自败。他二人听来时,前者言是:身骑白鼋不敢度,金高南山买君顾。后者自是要以顾为首,再行续句,可那人张口踟蹰半晌,已似是语无可语,偏生又不愿轻易认输,半晌竟接来一句: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此言一出,谢云流便察身畔李忘生已提灯而走,再无半分兴致。观他面来,竟隐有浅浅愠色凝于眉上,叫他心底连连称奇起来。 问来何故,也作是轻叹一息,“悼亡绝唱,情痴语真,怎可作闹市絮语,随尘辘轳。”可话虽如此,另有一事他却不愿说,那便是前者那人所言之诗,再后一句,便是“徘徊六合无相知,飘若浮云且西去。”此句寻常,却不知为何惹他心绪一乱,隐隐生出些惴惴不安之感,好在愠色在前,应未被瞧了出来。 谢云流观他兴冷三分,便也接来他手中花灯,举灯照面。先道是师弟含怒好生稀奇,且叫师兄多瞧两眼,免得哪日飞仙上界,叫他求得无门。李忘生便又被他这不知哪处学来的招数骗到,要周周正正地答他,忘生亦是rou体凡胎,自有喜怒哀惧爱恶欲,不可语无心无情。 谢云流便又趁热打铁,言说那师弟可得多展眉,免得霜风吹鬓没两日,便教亲伤作荀倩才是。李忘生知他嘴上功夫了得,随口一拈又是那故作调笑之语,辩不得从不得,一时也将心头那点不安压下,接过灯来,耳承喧嚣,身也还尘去了。 又至街头水畔,迎面见岸边几多人头攒动,临近才闻,竟又是邀人竞逐供人赏乐之事,不过,听来规则倒也算新奇。这方荷塘早先遣了擅水藕民,在几绽了蕊的荷中藏了榍石、堇青、红珊瑚,青金石雕花的手钏,若找到了自归寻得人。 至于彩头,便是一菩提手钏,早些年请得高僧开光,若有佛缘者自珍重,非爱者也可典当,价值不菲。一时辰内,这菩提手钏若无人寻得,便属寻到其余手钏最多者,需得留意,若剥得花残蕊败,便不做数。 几番言语下来,自是听得众人跃跃欲试。可这商家放的门槛,便是租用这岸边小船,五两银一舟,若得了手钏,自可抵了花销,若无所得,实为亏欠。再者,这莲花白日绽来引蜂蝶,日落风急便护心,瓣蕊相合。此处荷塘亦不算小,若是寻常人驱舟去寻,小心拨蕊,除运气奇佳者,恐都要败兴而归。 可谢云流又岂是寻常人?正念着,他口中喃喃有趣,已牵他落一小舟上。李忘生自是挣不得,只将手中莲灯撂于船头,权作一点光亮。没一会儿,陆陆续续又有不少游人入了舟,打眼看去有擅水者,也有几无武功傍身只作一乐者,再看去,竟望见白日里化缘的那独臂和尚。 谢云流这才想起这茬,三言两语将从小二处听来的讲与他。李忘生闻言倒也多望他两眼,所谓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至言去言,比之言无展事,语不投机,承言者丧,滞句者迷,不若诚信充于内,坦荡形于外。既入佛门,他若要寻这菩提手钏,也算于理应当。 待小舟登尽,自有岸上人记了时辰,鸣锣作始,众人便都驱舟朝着水心处去。长于水者,已在小舟左右入水游查,自然也不乏有江湖人士使了轻功踏水,却也渐觉何处不对。这轻功即便再好,也不得长立水上,又不可斩了花来细细剥看,一来二去,只绕着花苞打转而已。 一时间,也不得不暗骂商者精明。这些个江湖人碍于规则不得施展,擅水者力有限也终是寻不得遍,一来二去,许连菩提在何处也不知。 谢云流迟迟未有动身而去,李忘生这厢也是端坐舟内不见动作。闲挽袖摆探手入水,触得冷液冰人,分明无形无色,又承莲百朵,容人几何。一时淡淡作语,言不随风,只入舟头长立者耳。 夫水,其洸洸乎不淈尽,似道。故有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水处卑下而不争,莲生卑污居下有节,根出泥中玉,谓之灵根。 此间物自是不可语俗,而今迫与铜臭绑,不过,尘事自有尘法解。 他二人向来一人有感,两相心明。谢云流虽一直未自舟内动身,实则已瞧着那僧人何往良久,若说何人能与菩提有感,舍他其谁?那人轻功竟亦不错,登萍踏水不在话下。 眼见着是终在荷塘东南角不再挪身,谢云流便也唇畔一扬,一手握于非雾,周身气韵忽而生变,如冰击脆,如雪方坠。那僧人也似陡然被惊,霎然回头,将那尚收鞘中的凛然剑意认了去。此剑蓄而不发,尚有此清宵荡雪之回意,不知雪锋出鞘,要将这小小荷塘搅作何样? 谢云流便问他,可曾见过种花人取了未绽花苞如何卖得?李忘生自作不知,语中却有笑一二,眸中也赖几分清光,正是观他剑法之时总有心跃几分。 “师弟,那你可看好了。” 言罢,已是屈膝在船,四指揽剑柄,一手持冷鞘,闭目滞气,自是心念皆忘,大道归空,鹤不凌空飞,雪不随尘落,一心无旁骛,唯剑作此身。抬眸间便已点得舟去飞身而起,腰身一纵,登风飒踏,倒悬入月。 人只见一影忽而跃于塘心之上,寒芒一烁间,有剑惊天。可言是一剑荡去风波现,气平山河万事歇。仅一剑一挥间,剑气吹绽一池荷,有风荡水生惊波,舟上人俱受剑风鼓来,抬袖作掩衣也掀,舟随一浪颠簸起,险些落个里倒歪斜跌水去。 末了,李忘生手中非烟剑寒身也亮,他这一剑却与之不同,所出极缓。默视锋来,出剑砺心,以锋照眼如自视,待到剑首飒然脱鞘,已可见凝气成实,叫人惊而后忘,他不过修道三载,竟已可作如此剑招。 剑锋一去,几影赴人,谢云流在他那剑影之上落足点踏,着力回身,已站得小舟蓬首,敛锋入鞘。余气动衣袂,飘飘若登仙,只观他一身长立,已是清出俊逸,览世无双。 谢云流这一剑剑意浩渺,藏则蕴,露则狂。剑在人手,意藏剑中,已及人剑相合。虽一气倒拂惊得人人顾面,却合着李忘生自水中参来的钢柔并蓄,如花家气呵花蕾,吹得瓣蕊自开,无所残矣。 日后自有书传,苏州城内纯阳道子,一剑惊荷,绽得百朵。却不知眼前少年郎实已怀负剑贴,代师而往,此去藏剑,无他,便求剑酣意畅。 如此后话自有时日待证,这厢,随他这一举,倒真能见一荷内有佛光一烁,谢云流飞身挑剑去取,自然也无人再敢与之争抢。那僧人观之,口中喃道阿弥陀佛,自身前莲中拾了一堇青手钏,已腾身入舟。自然也未见,谢云流将那菩提手钏捻在手中瞧了两眼,却不甚满意,又见另一堇青已被他拾走,嘴上啧了一啧,回及李忘生身侧亦面不带乐。 其余人倒也跟着沾了光,有几离藏了宝的莲花近,倒也得了几多免去一无所获。谢云流拉着李忘生上岸去,也未听那商人所言何事,只匆匆在人堆中寻那独臂僧人。李忘生本还在堪悟他方才那一剑中的浩然剑意,乍然回神,只茫茫然眨了两下眼,不知他在忙何事。 谢云流一时只将那手钏草草在他腕上比过,垂首附他耳边哼笑道,“菩提虽好,衬你不得,不要也罢。”李忘生闻言又生两分无奈,行来这一路,玉饰银簪小叶檀梳,尽是往他身上招呼,这菩提缘有佛性,竟还是要拿来瞧瞧配不配。话虽如此,许是方才一剑他已尽了兴,此等身外之物,原就是可有可无。如此情性,舍谢云流外还有谁人? 几番寻寻找找,终是觅得那僧人何在。三人再见,如此才算端端正正各自相视,谢云流也不好对他行道礼,便以江湖人抱拳相对,言说是谢某有一不情之请,还望以这菩提易了堇青。 未等他作惑,便又兀自详道,这菩提于他二人修道无益,不若予了该去之处。至于那堇青石…换了财物多是俗气,不若落我这师弟腕上吹吹华山风也好。那僧人垂眸片刻终答道,既是如此,便与二位施主相易,不过,这菩提手钏易来,也是要典了钱财的。 此话一出,倒连得李忘生亦不解其意,谢云流再行打量他一二,浑身上下清贫如洗,也未狼狈如无住乞儿,端是那面如净满月,眼若青莲华之姿,何来典了菩提换钱财一说? 今日那店小二未及道尽的,如今也自他人口徐徐而来。他自是先天便无一臂,父母许思他难将养,亦难派用场,索性弃于荷塘边上任其自生自灭。幸得好心人家捡拾,终是贫无从养,讨得百家饭,纳来百家衣,得长至少。 至于师从,自是无师无统,自行开悟,未投寺中,只愿以身报世。而今邻中七岁孩童染了肺疾,若无钱财打点盘缠向东求医,恐时日无多。幸得手钏免了商人所要,如此还要多谢施主。 谢云流闻此一言,倒更觉此人有奇可居,无师门衣钵,亦不愿寻了大小寺庙投身,自是心有佛法,以行济世。不吝节前舍节,佛法易钱财,未做那空守戒规、眼不视尘之事。此番想来,何故是往客栈叩门化缘,只作是筹无可筹,感念生者事急罢了。问来法号,也道是无从取得。生来了尘缘,便以“缘生”二字为名,剃度一事,也是请来村中长者行之。 谢云流闻过却是展眉一笑,道是谢某行走江湖多年,头一遭见你这般有趣和尚,比之那些个满口衣钵师承之人更有佛性可言几分。素闻道合者称莲友,既于莲节相会,你这人谢某且是交定了。言罢,已解剑自言,纯阳宫静虚子,谢云流。李忘生亦作如是垂眸礼道,玉虚子,李忘生。 缘生自也阿弥陀佛淡笑应了,取了那堇青手钏递予李忘生,住处不远,索性邀二人同往小坐。离了大道踏尘土,人声喧嚣也不闻,牛舍田垄间鸡鸣狗叫之声返来,虽也是闹耳不歇,却与尘嚣不可同语。而今隐者多身在尘外,心居魏阙,愈隐声愈隆,隐逸成沽名。于向道向佛者言,却是感念体悟的好地界。 再向山边行不远,便能见一茅屋,柴扉不扣,门不一锁,自是无物可拿,亦无人去拿。木桌上唯有笔墨纸若干,经书几本,许是平日打坐抄经静心之用。三人落座,家中唯茶一壶,缘生便自缸中取来莲蓬数个,原是他院中这口大缸内自栽了许多莲来。 佛家爱莲,自不新奇。莲有素誉为馨香清净,柔软可爱,正证涅槃境界常乐我净四德。故善于口才者也谓舌灿莲花,若生之清净无染,则作莲花化生。通常草木皆是先花后果,莲则花并莲子,天台宗谓之“因果同时”。而今缘生种来则为取食,夏取莲子末收藕,当真是一池荷叶衣无尽,不可将笑佛家贫。 谢云流便也乐道,从前纯阳宫未立,先师有明训,忧道不忧贫,只作是数树松花食有余。而今已修得辟谷,可食之物偏又多了来。 他二人未剥过莲子,瞧着缘生依样画葫芦,剥去几层软皮,方得一小小莲心。李忘生咬在齿间嚼了嚼,面容不改,只道是莲心清苦藕心甜,话不失理。谢云流不疑有他,终也剥来一颗送进口中,却是一咀间苦倒眉峰,连连摇头攥上李忘生手腕,松松紧紧讲不出半句话来。 “咳……”李忘生予他一口茶,将将把那满口苦涩压了下。抬眼间李忘生已在剥第二颗,谢云流便又捻起两三要留在身上回华山,待有弟子习剑躲懒,定哄作山下糖骗之食上一食。李忘生自是不应他玩笑语,却也知他定能做出此等事来。 华山之上时常得捡弃婴几何,年岁尚小,习剑便总谈不上用功。想来若非遭生亲遗弃,此生许也不必与剑结缘…念及此,李忘生忽而便察如今三人对坐,正应了那断尘三途。 谢云流父母为乱所祸,撒手尘寰,实为尘缘天断。缘生则为双亲所弃,可养而不养,当属人断。李忘生父母康健,爱泽有加,其人却一念向道,了却前身,是为尘缘自断。三人皆是红尘外客,却也有殊异差分,如今却能安然端坐一处,佛家谓缘,大抵如此。 此一念头他亦徐徐道来予他二人,缘生略一颔首,此间对坐一时辰,许是前生佛前修得百年来。佛有三法印曰诸行无常,成住坏空,生必死,有必灭,故有三心了不可得。缘渺如丝缕,惜缘且随缘。 此句语出金刚经。李忘生垂眸一应,道是少时曾读,只记是去心已逝,来心不握,常心刹那生灭。美好坏败,坏空成住,盛极必衰,否极泰来,无常为常。而后一身入道,又阅易有三义,恒理为变,变即不变,不变即变。故又有进退盈缩与时变,世道自然存荣衰。若能察时顺机,不惑于俗,不悦生,不恶死,大化流行,无复多虑。 两人此番言语间,已互通道法,言中无阂,只作以经问事。谢云流若语缘来,自是聚散有时,不爱累身。虽命蹇而具风骨,一心求个通脱旷达,凛然洒然,既有人生如寄,多忧何为?李忘生则尚有顺时顺势之心,所求心神超然无累,不以俗务撄心,哪知身则为尘,不可语半分不沾。缘生若语,则作理会是非遣,性达形迹忘,若苦语针砭论世无用,不如将身一抛。 三人三念,俱不可语谁人误否。谢云流一时倒生了法子,笑道,世人皆称时无重至,华不再阳,可他三人偏生俱是世外人。若一心如磐不转移,他日羽化登仙,立定成佛,自可证得谁法为法,谁道为道。不若执笔落书,藏于缸下,以年为约,且待个百八十岁再回此处,缘起缘灭,俗手束得。 缘生闻他此语,自作阿弥陀佛,却也未有反驳。此处恰有纸笔,几人便各自着墨,所写无他,唯心而已。 谢云流执笔落书虽无滞,缘生所写却更为简短,几息间已撂了笔去。正是: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此语出坛经,意指昏蒙澄净,上下沉浮,若心能转境,不随境转,才可及转识为智。为警亦为境,达则成法,求唯潜心。 谢云流向来以剑明道,而今出鞘一剑方过不久,剑意仍盛,自是执笔落锋,不怠一毫。有言呈是: 宁作我,岂其卿。 不向长安行道,也叫庙堂免迎。 俗秤莫称我重,一剑两袖三清。 此中我道之意嚣嚣,自有一身狂骨傲气。世人为名累,求利作小人,他视那权柄腌臜难闻,有剑便行道,身在此心明。若有人妄意折之,只怕是宁作毁去,不叫折腰。 两人已书罢,李忘生却迟迟未有落笔。今夜舟上一观谢云流剑中意,能了他心已如剑般明,执剑无悔,道心即剑心。可若真至下笔成书,他实则尚未得知自己的道又在何处,自己的剑又已修得几分?此念自非妄自菲薄之语,亦无人可通透指点,只待自求自证。如此,他便终是落笔书些经上语: 大直若曲,大巧若拙。拙守分际,朴质踏实。 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 谢云流捡来他所书何言一望,自是不应,这经书上语哪里是他剑中意,不好不好。李忘生却被他一语言得一怔,剑中意何?他自己尚且不知,师兄眼中他道又待何如?他自惑从中来,谢云流却已邀了缘生一并往庭间搬挪大缸,取一瓦罐呈了纸书。 李忘生将那纸张覆去背面,一时心中所想是道,一时又易为剑。腕上堇青石冰凉,口中莲心味涩苦,念来“时无重至,华不再阳”,思及同游法界,羽化登仙,他却不及问谢云流一句,有约当往,应约自赴,可又怎能断定百年后,谁人道消成枯骨?思绪纷繁间,却有笔动簌簌,一书折入瓮,百岁不见人。此时心怔,天地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