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俗(地雷男视角是这样的/狗血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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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人再脱俗,也总不能免俗。所以有些地方永远都挣得来失意钱,伤心钱,愁苦钱,所谓地方又总逃不过是饭店,酒吧,KTV。可惜,谢云流出现在这些地方的时候,又总是与那些词沾不上边的。至少李重茂从前总执着觉得,世上总还是有免俗的人。 包厢的时间过了,那屏幕上就开始唱《拒绝黄赌毒》。唱的都对,人都得讲美德,讲法,讲和规矩,讲礼数,讲面子里子排场身份。只要这么想着就难免疲惫非常,费力争的当然不见得是真心求的,可是又总没办法,好像一旦停下来那么一时半刻,人就成了飞灰一捧。 而他曾一意认为是那免俗之人,而今也因他几句话烦躁着一脚蹬上身前厚重的彩玻璃桌子,在地上划出声不中听的闷响。 李重茂只轻描淡写三言两语,却处处似踩在关要,提他闷处。若是往日神思清明,他必已觉察有人言中暗鬼,语里藏针,要面露不快啧上一啧。如今却因着酒过三巡,只觉耳边鸣响阵阵,额角也突突跳着烦心。话是谁说的,其中又有什么得揭开来看的含义,一时都分辨不得。 李忘生打来了电话,他定定看着那熟悉的三个字许久,竟未如无数个平常的日夜般不怠一秒地去接。 二 要真从头说起未免冗长无趣,索性便从他尚且人若游云的那功夫起。 许是谢云流这样的人眼见着总名一般可望可观不可捉,今日同桌行酒转圜,肩挨着肩筷接着筷,烟并酒气笑盈漫身,讲些生意场上得意事,谈些香车美女风流债,恍然间便觉着与他或是同路人。 可事一了,或他已尽兴,又要抽身而退往天间飘去。言说是醉卧美人膝如何如何好,也就那样。陈年好酒痛快喝个三四次,嫌腻得慌。利来礼往并知己碰头,几次也罢。一来二去人交了不少,人人提起他又好像飞至舷窗一开,装一罐子流云回来赏赏,仔细一瞧又似空空如也。 偶一想来奇怪,仔细思忖一番又觉应该。人求温饱,后逐名利,得亏他那名声在外,什么样貌脾性实则通通往后稍稍,光是纯阳这一桩已够他引人来往。谁又能笃定,将来这一面之缘半日之交会不会换来账上累累或根救命稻草。况且他又真如生错了时日,换作百千年前,正是那是非作刀,快意恩仇之辈,放到如今这大染缸里,反倒显得油盐不进。 巧的是,这便是李重茂艳羡之处。谁叫他生来便得在这些个弯弯绕绕中打转,除非一命呜呼,否则就要没休没止地熬下去。有烦,有厌,放眼望去又都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只是有人胜,有人负,而他争不得,又死不得。浑浑噩噩强作清明,万事都无趣,衣冠楚楚在外,肋与肋间藏的又都是愁苦无望。 直到他和其他人一样寻了个机会,与那位头衔满身风光无两的人搭上了线。这形容实则宽泛,想来世界之大,不论是那几代富硕的商贾世家,叱咤政界的镜头名人,还是貌才俱在的当红明星,他都见过许多,剥皮看骨,无甚分别。可谢云流总是怪的,瞧了他,再生出些为什么凭什么的念头再正常不过,有人苦心经营不得要领,就有人潇潇洒洒反惹拥簇。李重茂没想过成为后者,但他总想知道如何活得了无牵挂,自在自我。 只要眼见着有人尚能红尘打滚不沾尘,他即便学不会也寄一念头权作解脱,瞧着心情舒畅,好像自己也得形骨重塑,无需再被紧缚原处动弹不得。 直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酒局散场。 那日人倒不多,也无甚生意要谈,左不过是有人寻来了难得好酒,有人找了未去过的好店,聚他一次又何妨。谢云流爱口好酒,这倒是人尽皆知,念着不是什么礼节繁多推杯换盏的利好事,反倒答应得痛快。一不留神倒难得有些恍恍惚惚,飘飘不知哪处。 寻常他外出饮酒,车便是要交给司机管着的,这会却不知为何,几个电话过去无人回应,酒醉之人又总拧着一根筋不放,对面不接他便也打。李重茂见他电话通个不停,心下猜到几分,不等他开口确认一二,谢云流倒是放弃电联终于去看了眼消息,不看还好,这一看倒是面上风云变幻。 原是今日司机家中有事,下午已发消息早早告了假。人忙家中事无处接,约摸他是醉得厉害了,担心出了什么事,已转而告之。事事都发作文字交代好了,只是他一条也未来得及瞧。这会儿才看见置顶的几个灰色条框后头有个红点,在一众未读消息里也只算不甚乍眼,发送时间已是半个多小时前了。 :我在大堂 他这酒顿时就醒了一半,拎起外套匆匆推门,余下几人也不好说头脑还剩几分清明,摇摇晃晃倒也跟着去了。李重茂醉得最轻,或许是没醉,索性也跟得最紧,言语一句师兄有什么急事,也未听个什么答。只见他到了大堂左右一扫,三步并两步朝沙发处一青年而去了。 沙发前头的桌上还放着杯茶,想来是会来事的懂来者皆是客,但不见有喝过一两口的样子。青年只在衬衫外套了件不厚的大衣,未见谢云流过去时,膝上还放着笔电不知在看什么,远远望去五官俱不清楚,但眉心一点红倒是扎眼,许是生来胎记如此。 “…,来了也不进去,在这儿苦坐着干什么。”前两字许是青年名字,未听得清,分明是谢云流自个儿忘了瞧消息,如今急起来倒像是青年做错了。可看他急着用手背贴了一遭青年的手和露在外头的一截脖颈冷暖,念着“穿这么少”,就知他是急在何处,反过来怨自己没早点出来。青年倒不答,只淡淡扫了眼谢云流臂弯里搭的外套,同样没厚到哪儿去。不过,谢云流是为着温度不如风度,李忘生却是走得急了些,只来得及带上笔电抽空瞧未看完的文件,随手扯了一件午睡时披的外套就出来了。 离得近了,这才瞧见青年蓄了比谢云流还要长上一截的头发。谢云流扎得利落,留几分做个潇洒,这位倒是扎半散半,但收拾得格外妥当,瞧着不像寻常留发男人总归艺术摇滚之流,反倒是有股子随生随长,莫施一剪的自然。 “师兄…这位是?” 他这一问,倒像是才醒了谢云流另一半的酒,记起来得两相做个介绍。“哦,这是我师弟,李忘生。忘生,这你也认得,李重茂。”青年姓李名忘生,倒是个更与凡俗不沾边的奈听奈看之名。望则悲,旺则俗,妄则偏,无需多言,且打眼瞧他一瞧,便知是亡心一忘,满坐风生。也是,吕岩当初捡来谢云流养至如此,这另一位徒弟想来也不会将将落了俗。他这才想起来纯阳确有这一号人,莫说他识得谢云流许久也未见过,就是成日里听风看雨的旁几个人也没从自己脑袋里搜出个一二来。 这倒也怪不得旁人,李忘生长至如今正应了那句三岁看老,年岁越长便越发沉稳淡然。谢云流总逗他不动,整日看他在楼里屋内看书学习不见一点腻歪,带又带不出去,哄又哄不出来,索性斥一声呆子随他去了。 这厢李忘生与他浅浅握了个手,已是不多留,后几人却不想放人,撺掇着谢云流带上他几个人再聚上个第二场。怪也怪这几人里有自日本来的,惯爱一家接着一家地续。若是平日谢云流或也一笑应了,衣一披沿着大道走到哪家算哪家。这会儿却笑骂道,去!少惦记我师弟,要喝你们喝去。几人与他玩笑惯了,谁也没当回事,只互相勾肩搭背着摆了摆手放人走,言说是下次再聚,下次再聚! 李重茂眼望两人背影,门开人去,冷风一袭而过便重被大堂柔柔的暖风裹了进去,冷暖交替,也没把他从天外叫回来。他既叫谢云流一声师兄,自然不是凭空如此,属实是年少时与纯阳也有一段往事,李家送他沾一段关系,将将够他套个自然而然的近乎。他如此叫,谢流云便也应,也算是意外之喜。他自知这声师兄实则关联浅淡浮若游丝,但也足够以轻轻两字便显出他与旁人有何不同。可惜,人无比对时也罢,有参照便总有上下,原来有人叫的师兄是无所求,无需求,是理所应当,合该如此。 旁几人拍他肩来,还惦记着哪天一起聚聚交个朋友,李重茂只径自去前台结账,想着,哪日还是要打听一下李忘生的底细。谁知前台又将他的卡递了回来,说是刚才沙发上那位客人已给结了。李重茂一时又觉不好,此人望着衣不沾尘,实则又知晓往来之道,若说先前他也就是念着去探探他,这下却是耽搁也不想了。 三 且说另一头,方出了门,谢云流便缠着他叫好师弟,好忘生,就别跟师父提这一遭事了…李忘生没应,只待车停到跟前谢云流便收了声,无他,车便是吕岩的,那这趟出门必是禀明了他老人家。李忘生接过钥匙进了主驾,瞧他跟打了霜的茄子也没分别,倒是无奈里又有些好笑。 不怪他二人不叫吕岩老师,反倒扯了个文绉绉的师父,属实是养育之恩并桃李之情,样样珍重。当然,要是谢云流犯了点什么事,放眼去也只有吕岩能管他个一二,虽说他老人家现在已不怎么理事,但管教管教弟子总还是能的。 一路本无话,谢云流喝了许多酒,虽说将将醒了一半,实则还是酒劲在身一阵清明一阵糊涂。瞧着李忘生等一好几十秒的红灯也要掀开笔电看上两眼文件,又是不乐意了。嘿!平时他跟那堆白纸黑字离不得也就罢了,现在都跟他坐一处往家去了,还瞧个没完。伸手便去拿,李忘生拗不过他一个喝醉的人,又是红灯转绿,索性随他去了。 拿来了不算完,他自己倒眯着眼瞧上了,又是哪哪家的合同,他瞧几眼便头昏脑胀,不明白李忘生是瞧上这堆字里的哪个了,终是啪地一声合上便不给他了。李忘生恐他再闹,也确是忧心,师父他老人家掐指一算,明天下午便要谢云流出面发布会,今日晚上他还要聚会宿醉,误了消息又累着本就还没忙完的李忘生去接他,着实是等着收拾谢云流呢。 他叫一声师兄,谢云流便带着鼻音应了,言说是明天下午的稿子师兄可背熟了。谢云流略一嗤笑,像是笑他还会担心这等小事,索性额角靠着玻璃窗,借点凉意缓缓头胀,嘴上已说了起来,除了胃中一阵阵难受迫他偶尔停下个一时半刻皱眉缓缓,便是半醉也倒背如流,与李忘生见缝插针的提问对答自如。是了,总让他想起二人再年少些时名剑一事,他也是半醉而往,未见误事。 如此,他倒是放心径直开车回了二人住处。吕岩念着他两个日益大了,再不用和长辈挤在一处,索性额外找了个地方让他二人自己琢磨柴米油盐生活苦辣去。待进了家门,谢云流倒还记着换鞋换衣,没真叫他管孩子一般去管他,腾出手来去厨房开火煮碗醒酒养胃的汤来。 真到喝汤的时候李忘生又在瞧文件,不知哪里惹到谢云流,他又不乐意,伸手去扣他的屏,“你别看了。”“师兄…”李忘生向来拿他没办法,更别说现下还是半个醉鬼,“有我好看吗?”这倒把他问了个怔,只得回他如何相比。原是说人与物何处可比,谁知这人便一心觉着是自己赢了,更不让他再看了。 一来二去时间也不早,把谢云流安置上床,他却是要走的,只临了取来谢云流手机解锁,早先也录了他面容,为的便是不时之需。谢云流本就不爱早起,更别提宿醉几点方醒全然说不准,李忘生约摸着他起床拾掇一番赶到现场需多久,留了个足够宽裕的时间,免得自己也不便叫他醒。 出门后才觉察夜风是冷,好在车就停在下头,他一路开去公司,谁料途中还接到吕岩电话。师父问他云流有事否,他只避重就轻,说已睡下了,问过明天下午的事,都没忘。吕岩听出他不似在家,倒也知道是谢云流闹他一通扰得正事未办完,可他自己的徒弟什么脾性他又最清楚,临了还是叹一句,莫要太苦了自己。 李忘生回了办公室的时候还是未想出这句话要怎么答。苦与不苦,对他而言只是分内所及,他所好之物总往往一室容得下,便见不着他日日朝外跑。真要论苦,实则不如吕岩一手撑起纯阳前,他与谢云流那段将将温饱的日子。可现在想来,那也只是世间千百种苦中的轻浅一种罢了。 四 谢云流真是被李忘生设的闹铃震醒的。 即便是吃了碗醒酒汤,宿醉后也没见得舒服到哪去。摸索到手机的功夫,昨天晚上他稀里糊涂干的耍赖事便都蹦出来了,又愣上一会儿的功夫,已想着怎么绕过师父他老人家给自己找个地方躲上两天了。 有正事要做哪里还容得了拖拉,还好李忘生总有先见之明,又最知道他什么习惯,给他留了个洗澡醒神的时间。只吹干头发的空档,吹风机噪音压过了那点铃声,等他看到未接来电,已换上长裤衬衫,单手系着袖口又薄又滑的扣子,往日他要是系不来,总要赖着李忘生帮他。 念着谁谁到,许是担心他被震了一通还未醒,这电话真是李忘生打来的。他便也顾不上什么袖口扣子给他拨了回去,怕这呆子寻不到他急了又要开车来寻,白白累上一遭。这会子又反应过来,李忘生昨晚没在家睡。 他倒接得快,谢云流只开了免提,一面理好袖口挑了领带,一面跟他说起了起了,已经要出门了,李忘生淡淡嗯了一声,言说楼下有车在等。谢云流反手披个外套的功夫又惦记着问他一句,昨天晚上师父发没发火。电话那头沉默几息,他已蹬了鞋去够门口鞋柜上的钥匙,李忘生只说师父消气了,要你把车还回去。谢云流一听,这哪是消气了,分明是要他自己老老实实去挨训,他乖乖去了才有鬼了。 手已落在门上,只待推门而走,他忽地便神经过敏一般敏锐觉察他话里不对,原以为李忘生是开车去了师父那里索性住下了,可他话中意思便是车在公司——“你又待在里头一晚上?是不是没睡?”李忘生便又沉默片刻,权作默认。 “就非要今天看完?”他言中已有三分急两分怒,怪他那认准了今日事今日毕的脾气,可李忘生还是那副腔调,一个语下不见弱的是字反倒让他如兜头一盆冷水。是了,有些事就是急的,他不管这些个通通被他归为杂事的大事小情,哪来的立场呛他,况且本来就是他误了李忘生的时间。 这一想,他已放缓了声调,又念着昨晚他穿得少来回跑了一遭,总觉得这免提里放出的三言两语像带着鼻音,恐他着凉感冒,便关了免提贴到耳边想法子哄他多说几句话来听听,要是直接问他又是断断不会坦言的。 “…中午别忘了吃饭,发布会没什么好看的,有空就睡觉。”李忘生便又是短短一嗯,没法,索性让他接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人已推门往楼下奔了,“道生一后头几句是什么?” 李忘生自然不明就里,但书总读得熟,未想太多便从一生二默到冲气以为和。“嗯,行了。”听得他嗓音没个变化,谢云流也挂了早些往会场赶。上了车又发现,李忘生托司机给他带了杯热牛奶,这会胃里一阵阵的泛酸才被提醒着一般被他觉到,半杯下去还真舒服了不少。李忘生总在这种地方想着,叫他更觉着是自己不好,已认命盘算着哪日去师父那儿认个不是了。 李重茂到会场的时候没跟李家的人一起,反倒是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了。原是也轮不到他做代表的,只是他要是想来,断断也不会缺他这一处位置。因着谢云流来得稍晚了一阵子,又得紧紧挨挨地忙上一通,他也就没去后头找谢云流聊上几句。 发布会当中间的时候他实则已没在听谢云流在讲什么,只是他自己不说,任谁也看不出来这人昨天半夜还在半醉半醒,今日就衣冠楚楚游刃有余地做那纯阳台前最吸睛的幌子。 是了,幌子。 他环视一圈会场,李忘生确是不在。昨夜他一刻也等不及,定要看看这所谓的同门师弟是何许人也,这一看可算心惊。原以为谢云流平日里经手纯阳已算是半个接班人,还时常得空与他们玩玩乐乐实属不易,实际上这大大小小的事基本都由李忘生处理,可一到抛头露面的时候,反倒又都是谢云流在出头。 这会已到了媒体提问的环节,谢云流惯会直觉一般分辨对方话里善恶,若问得好不怠答得仔细,若着意提些刁钻的,他也懒得留情面。虽有锋芒,但总有些个无良媒体遭怨怼也是活该,就差把要话题写在脸上。他只作是懒得姑息,自然也不清楚,他日一朝失势,何为人言可畏字字成刀。 等散场后攀谈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他才避开李家人去找了谢云流。这会后台的化妆师正给他卸妆,纵是人再光鲜,脸色也是装不出来的,不拿些粉底盖盖,哪来得精神抖擞。谢云流见他也不意外,擦到了眼睛索性也闭上,言说是在上头早瞧见了。大事已毕,如果照往日惯例,定是要撺掇着搞个什么庆功宴的,可念着昨天险些误事,今天是断不敢在师父的脾气上乱跳的。 李重茂自然也懂这一茬,只邀他吃点便饭,嫌吵就去他那边打几桌球,不再叫旁人。左右无事,谢云流言下应了,默了半晌又问他开车没。李重茂不做声,他便知是李家人也在,他半点不敢露面,一时也皱了眉,叹他活得辛苦。 化妆师收了东西下班,谢云流也懒得穿一身板板正正的三件套出去给自己惹不痛快。原想着他要是开车了就叫他去车上等他,这会儿会场临时搭的舞台已开始拆了,座椅挨个去收,只能带着他跟自己上去换个衣服。 这处李重茂可没来过,门前挂的也是吕岩的名字,他一时也担心自己来得匆忙什么都未带。谢云流却笑,师父他老人家早不常来这儿了,也就是挂着名,谁愿意成天往里一坐,有人替开心还来不及,得空周游去了哪儿有时也懒得告诉他们。 不过,进门前谢云流又还是叫他莫出声,虽未敲门,但开门的动作倒小心。本以为是他嘴上如此,还是怕吕岩来这儿堵他个正着,可他见了办公桌前无人,动静反倒更小。 这处办公室倒敞亮,不过显然不是谈话论事的地方。或许最开始设计的时候就冲着能住的标准来的,办公区左右两边都有隔断,左边勉强能算厨房,不过没见着灶台,应是不能开火做饭。右边则是藏了道门,再往里是个窄长的衣帽间。这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李重茂认识的一众人里,莫说把自个儿办公室装成能休息的,就是打眼望去和酒店没两样的也不少。许是吕岩早年起家辛勤,总住在这头来不及回家也未必。 谢云流朝左边指了指,要他喝什么自己拿。李重茂依言去了,但见谢云流去了右边悄声推门,又像怕关门时门锁一响惊了谁,便未关严实,他远远望去一眼,已得了他这一套行径的原因了。 那房间并不大,一处颜色古朴的大书柜,一张小桌落了未对弈完的棋盘。谢云流自然是知的,他执黑,眼见着是要败了,还是之前他把棋一掷耍起横来,非说且下到这儿改日继续,拉着李忘生便去吃饭了。窗前有一成色更老的摇椅,这会儿日已将落,窗帘未尽拉紧,一缕夕阳斜插,正照在李忘生身上那条织了云中隐鹤的薄被,人已睡得安稳了。 见他真乖乖补了觉,谢云流才算放了心。一旁桌上他那笔电还支着,许久无人动已熄了屏。他想着给他收了,动动屏幕未曾想是发布会直播结束的页面,不知他是听着睡了,还是看完才睡了。还是听着睡了好,谢云流把笔电一合腹诽两句,有什么可听的,他自己念着都烦,不如多睡会儿来得好。 他又疑心李忘生真无碍,虚虚探手在他额头贴了一下,探得真没发热,这才帮他拉好窗帘。不怪他总提着心怕他着凉生病,李忘生一路长到如今年岁,大病小灾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每一病就来势汹汹。 早年吕岩把他们俩半大孩子放在家里自己去了外地,没了管束谢云流自然是要玩玩闹闹。外头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堆得路难行车,谢云流便拉他去家楼下玩了大半日雪,回来将将煮了锅粥果腹。前半夜还好,后半夜李忘生突然就开始发热,开始还算清醒,等到高烧不退将近两日,人已迷迷糊糊难说上两句话了。 吕岩走前给他们留的钱只够正常生活,没有余地让他带着李忘生去几公里外的医院吊水。年代久远,手机也只是手机,尚无网银这一说。因着雪大封路,吕岩听他打来电话慌了神,回也回了好几日。发烧的人总冷热交替不得安稳,烧起来浑浑噩噩眼难视物,稍好些又浑身发汗手上发抖,谢云流怕他脱水怕他饿,搁一会儿就喂他喝两口水,从外头取雪降温,一遍一遍,再不敢耽误。 吕岩赶回来的时候李忘生已将将退了烧,看着面如金纸,朱砂也黯,一时又气又急,想责谢云流明知道他生下来就体寒还敢带他大冷天疯玩,这回他却没顾左右而言他找上一百个理由顶嘴,痛痛快快认了错是自己不对。吕岩瞧他半晌,哪里是痛快,分明是已知道什么叫悔,李忘生嗓子还哑着说不出话,眼里也是给他开脱的意思,吕岩一时也拿这两个小的一点法子没有。 发烧这等事要是搁在当下,实在是上不得台面的小毛病一桩,拿来请假都不一定批得来,可一次也够他记一辈子。李忘生不仅是他同门师弟,这么多年来与吕岩一起老小相依,早就是分不得的骨血。他想不到,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会活成什么样。当然,他也不需要去想。眼下,他只拿来李忘生手机,看他时钟设的几时起,轻手放回去便退出了房间。 李重茂手里拎了个四四方方的纸盒牛奶,刚从冰箱拿出来还带点水气,但他似是全然不在意。谢云流示意他等等,全然不知方才已有人瞧了半晌,只自顾自检查了一遍垃圾桶,一时脸上神色有些古怪,嘴上啧了一声,用脚尖不甚痛快地给它挪了个位置。李重茂见他把外套甩到一旁,解了袖口今早系了半天的麻烦扣子,挽袖洗手,从冰箱里拿了苹果,一盒草莓,一根香蕉,小半盒蓝莓。过水洗过一遍,抽了把刀架里又薄又利的小刀,圈圈给苹果削皮。 明明那一众锃亮亮的刀具里就有专用来削皮的,他偏不用。年少时看多了金古,没处练得绝世武功配把神兵,做那宝剑在手嫉恶如仇的侠客,只得耍些刀具。一刃削着果皮,手指就垫在刀刃毫厘前,用差一分劲,好一些果皮断了,最差许是削去块血rou。他没这么笨,但也被割伤过几次,时至今日,本事也算炉火纯青,果皮薄得险些透亮,一根到底丝毫不断。 果皮落到垃圾袋中一声响,接着便是去头去尾剜了核切块,草莓香蕉倒好办,改刀几下便了事,末了撒把蓝莓混在一处,装盒扣严被他一并塞进了冰箱。可刚放进去没个一两秒,又被他拿出来只放桌上,挑了罐酸奶放在一处,这才往衣帽间挂了西装外套,解了领带换了件还算宽松的黑色衬衫,领口飞了只振翅欲起的丹顶鹤,倒让李重茂立时想明白了一切。 不放冰箱怕不新鲜,放了冰箱又怕冰着人。这不是哪家纨绔做得来的腻人招数。不是难,而是未有生活如此,有一足令人关心至此、细致至此的家人,根本不会想到这般疼人。做来哪是作秀,俱是习惯成自然,想改也无法。 他这么想着,被自己吓了一跳,谢云流此人,居然也有家人,怎不算惊悚至极,荒唐至极。一时无言着抽了吸管去喝一口冰得牙疼胃冷的牛奶,谢云流换好衣服朝他别了下头,示意他已能走了。李重茂点了点头,随他出门,顺手便把手里喝了一口的牛奶丢进了走廊尽头八角尖尖的铁皮垃圾桶。 五 谢云流向来是学什么都快的,无论什么。学生时代总归还是学习的时候占得多,闲下来打些球,拨拨弦乐器,往往是学得快腻得也快。脱离象牙塔后选择的余地变得更多,他又不是惯会待在一处的人。李忘生人在公司泡在公事里,谢云流已在泰山夜爬,拍给他看大半夜了累死累活的人还络绎不绝,又要软磨硬泡叫他再熬几个小时一起看日出。李忘生哪用他花嘴上功夫,惯会一一应他,看书也好工作也罢,通宵也习惯了。可央求人的是谢云流,真见他累得双眼干涩眨个不停,打发他立刻马上回家睡觉的还是谢云流。 第二天中午又要上飞机,晚点几小时的功夫他也在纪念品店转了一圈要他挑伴手礼,李忘生瞧着什么都一样,轻声说是什么都好,什么都可以,马上要开个会,他得挂了。再然后,谢云流又半路改道去学了滑雪,有情侣用雪杖在雪地上头腻腻歪歪写字画心,谢云流看了牙根发痒,冲过去扬了一片雪给盖了,他在前头跑,人在后面骂。李忘生听他还挺自豪,只得无奈一笑,说师兄别忘了周一有会要出席,谢云流还在挑雪板,随口应了声,转头要店员在底下漆个云从四海。 等到人终于回来的时候,雪板还拎在手里,笑说是跟着师兄学一分钱不收,李忘生只应他,把一叠文件递给他签名。谢云流去参会的功夫,他已乏得在小房间睡着了。平安夜的时候谢云流一个人去了环球影城,晚饭余地不多,吃个除了大没别的优点的汉堡到一半突然又累又困,索性趴桌子上就睡,醒来发现服务员一脸惊恐,看他像怕汉堡有毒。再晚些想起给李忘生发消息,一股脑都是人造雪没有华山的好看,巧克力贵的像金子,给圣诞树拍照只能拍到拥吻的情侣,总之什么都没意思,归根到底全是李忘生不出来的错。 李忘生这次回得倒快,难得没在工作,瞧背景是在家里。床头灯只点了一盏,散了头发睡前读书半本,定定瞧着他又不讲话。谢云流问他吃没吃苹果,室内的信号又差的厉害,李忘生说了什么他一个字没听清,急急推门去室外左跑两步右走几步,才得了个十足无聊的“吃了”二字。夜间有烟花秀,室外人头攒动热闹得不行,好在谢云流从不厌热闹,坏的是无论什么东西,最后也总会变得无聊。可李忘生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分明都是那最无聊的,也很难明白为什么只看他几眼,就突然让人想回家了。 说走就走,想回便回,谢云流向来是这不爱拖泥带水的万事从心。到了家收拾起行李,又说飞机上认识的老头老太太有趣,伴手礼送他们了,回来的时候看路边卖的苗银手链不错你试试。李忘生无奈,只摸了一下也知道,这哪是银的。谢云流在厨房热了油给调料煸香,怕他听不见扬声远远回一句,你就说好不好看吧!如此种种,李忘生那儿类似的东西不知多少件,他不爱外物,但谢云流送了,他也一件件都收好,反倒记得比谢云流本人还清楚几分。吕岩倒也说过他,好歹送些你师弟喜欢的东西,他又怎么辩来着,总之李忘生是不甚在意的。 有时候他真的会觉得,李忘生确实是什么都不在意的。 这一念头像当头一棒,像极了他上课时发现自己已闭了眼,反应过来神思不清也强打精神。这便是他刚打了几杆球,觉着赢也赢得没意思心不在焉时不知哪里来的胡思乱想,左右台球这东西本来也静得很。李重茂跟他一人一杆轮流着来,看出谢云流有些魂飞天外,一时也以为他是困了,问他喝点什么,也只说是冰水。吧台的酒保给他冰了杯,留一空心冰球权作装饰,谢云流只喝了一口就撂在一旁,半坐在台边打了一杆,还是把手机抽出来看了眼时间。 刚过半点,他就拨了电话出去,原来真是在等。台球的手套只有三指,这会儿哒哒点在手机背面,分明是听不见什么响的,但一下下都敲在等待的人心上。谢云流还是支着腿半坐在台前,一手拄着杆一手听着手机,被接起来的时候人似乎才回了神。 “醒了?”那端有人轻轻应了一声,李忘生坐起来瞧见自己的笔电被人收了,就知是他回来了一趟,也看了他叫自己起来的时间。“饿不饿,起来吃点东西。”“中午吃过了。”李忘生起来把薄被叠好收起,推门开灯。李重茂在一旁原是看他处一盏昏昏灯下,眉眼不自觉带了笑,不知听了什么反倒眉间一挑,像是磨了磨牙,“哦,你吃什么了?冰箱里就一盒绿豆糕没了,你把那个叫饭?” 李忘生不说话,谢云流也拿他没办法。只告他桌上给他留了点水果,酸奶要是还凉就别喝了,听到对面咔哒几声,应是开了保鲜盒。 “晚上…”“晚上有空的话,”李重茂把球杆背在身后,“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一起吃个便饭?”这没个缘由的邀约突然问住了谢云流,他倒无所谓,李忘生能不能答应可不好说。电话那头的人叉了块氧化的苹果,看着卖相不怎么样,其实味道又一点没变,闻言倒不推脱了,反正,早来晚来都一样。 谢云流听他应了,一时也笑,“能让我这师弟出山一次可不容易,你可得找个好地方!”李重茂问他喜欢吃点什么,答又还是谢云流答的。等电话挂了,李忘生去衣帽间给自己找了件厚外套,用谢云流发来的定位叫了辆出租车,没吃完的水果他给搁进了冰箱,不知道明天还好不好。 出门遇上晚高峰,他在路上堵了一阵子,到的时候也有些晚了。好在谢云流有先见之明,提早点了菜免得到时候三个人干坐着,李忘生进来了也不再看,谢云流点什么他就吃些什么,惯是不挑的。 李重茂还是先跟他握手,言说上次实在不好意思,这次怎么也是要请回来的。李忘生只垂眼一笑,叫他不用在意,也是自己搅了局,不然师兄没准还能再晚些回去。谢云流听着这话总觉着像是变着法儿地骂了他一句,筷子一伸叫他俩少寒暄,就三个人你们不饿他饿了,手上连给李忘生夹了几筷子菜,要堵他那本来也不怎么讲话的嘴。 今天只有谢云流开车出来了,桌上放了瓶酒,当然也只有两个人能喝。谢云流刚被吕岩收拾,自然也不上赶着去沾酒,吃了几筷子东西就拿了双新筷子剥青虾,这还是他在网上学的法子,确实能快上不少。谢云流剥的虾,一会儿自己吃两口,一会儿塞李忘生一个,也没管他吃不吃得下,在盘里堆作一堆。 李重茂在旁看着,总觉有些滑稽,但不是能让人笑得出来的滑稽。从前有旁人酒桌上讲笑,他新找的女朋友从来不闹他干这个干那个,说是看他被前任要求惯了,没有必要。言语间炫耀自己眼光好,谢云流可不给人面子,笑说等你都不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欢你的时候就知道眼光到底多好了。 道理便是这个道理。人若会闹,虽然烦不胜烦,看着也是有所求。人若总淡淡,时间一久,付出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被看在眼中。 如果李忘生这人骄矜任性,一身被纵出的蛮习也罢,倒也让人觉着是谢云流那一股脑的浪子细心没白费。反正世人不也都讲,平衡平衡,有处施便得有处得,有处要必是有处给,天理如此,如此念着人总不至觉着不忿。 可李忘生偏就不是。谢云流给了,他也就接着,如若谁想要去,他似乎也都轻飘飘递了,举重若轻,满不在乎。谢云流同他一道长大,自然是所有人中除了吕岩外与他相处最多的,许是早知道不论给他什么他都默声受着,也不吝是捕星捞月还是一捧尘土,反正在他眼里也无分别。可这又不可语敷衍,证据便是,谢云流身上所谓落俗,所谓归处,所谓牵挂,寻根溯源,最终都丝丝缕缕在李忘生身上系着。 他倒了一小杯酒,起身敬李忘生。那真是很小很小的一杯,小到许只有半勺而已。酒是好酒,烈也是烈,小酌一口聊表心意也罢。他已仰头喝了,李忘生朝他颔首,方贴在唇上抿到酒液,谢云流手还脏着,索性用手腕给他压了下来,“意思意思算了,又没别人。” 那薄薄一层酒此时定死死咬着人,一沾便是火辣辣一片,到了胃里更是难受,可这就是好酒,喝不了酒要怪的是人,怎么能怪酒?李忘生垂眼笑了一瞬,礼数如此,还是喝了。“嘶,”谢云流把杯子往玻璃转盘上一磕,“胃疼我可不管你。”李重茂面上一窘,忙说是他不周到,忘问了是不是喝不得酒。谢云流也只说哄他喝过,他酒量好着呢,喝不醉,但胃不行,多喝一点就得吐。 李重茂侧目望了会儿,一时觉着自己脚下似没了底,叫他无处着力,抬头也再看不见从前望了许久的星子,许是一直也不在那里。直到这时,他才不得不承认,不得不清醒,原来谢云流真是有家可归的人。可是哪里是他看错了,哪里是他想得太天真?难道真有人见到一捧流云,会觉得这东西也写了谁人姓名,万里长空飘不定,最终却落得个有处能归? 这世界上哪来真真潇洒,真无牵挂。原来,原来他也不过是一介无聊凡人。 六 当然,其实一切都有未曾遮掩的答案,一切也都不是无迹可寻。比方说,某次飞机落地还在滑行,谢云流急着开机回的消息哪里是工作,应是李忘生。比方说,他一时兴起跟酒保学了调酒,似烟似雾简简单单的一杯水中望月,拍了照第一个发的人是李忘生。比方说,他车里挂了那么多年没换过的、坠了流苏的太极坠子是谁给的,想到最后,还是李忘生。 这是他能知道的。他不知道的是,飞机落地的那天是李忘生的生日,谢云流急着要问他在哪,一会儿就去找他。发的是杯烧心烧胃的酒,末了是要他别天天忙得不好好吃饭。太极坠子是多少年前流行的十字绣,李忘生抽空绣了好几日终是被扎了手,原说沾了点血他再重绣个,谢云流又气了说不行,这破东西还会咬人了?必须挂个十年有期徒刑。 人若成了家人,许是骨血中也拆不开的东西,无怪浑然一体,乍一看去又似无。也无怪他看走了眼,听来难听,又不愿意承认。反正,人活一世都要心高气傲一回,即便这四个字其实跟他全然沾不上干系。 KTV的装修总爱反着光的暗色墙壁,走起来像迷宫。服务生都惯会给迷路的客人指路,哪是卫生间,哪回自己包厢,哪去前台,再找不到的,就一路把人带了去。人生要是每处迷惘关头都有人如此指路,得是多大幸事,少去多少麻烦。可惜,当然没有。 所以,这次谢云流见到在前台等他许久的李忘生时,没能三两步朝他奔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