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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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后来之事,说来冗长拖沓,写来更是老生常谈。不若真以话本上言讲之: 且说那纯阳道长代师而往,执一剑破长空,舞是襟风吹作雪,剑是挥来有神倾。弈与那少林俗家弟子李君延,道法相争,终可言是暂胜一筹。那谢云流虽败于剑圣拓跋思南,未可语拔得头筹,却也获赠南桓一剑,权作彩头。此间另有俗世誉之,纯阳二子,一则气怀刚方,以峭壁孤峰为体。一则性德宽宏,以霁月光风为怀。吕纯阳有此二子为道法所继,又得皇恩眷厚,自是风头无两! 风头无两......哼,皇恩浩荡,一朝来去,既眷皇恩,何苦修道?台上说书人仍是语袖齐飞,却不知这满地烂尘台下,他口中所言那半步登仙的潇洒道子亦落座其间,饮得粗茶一口,自是斥那皇恩如恶物,臭气熏人不可闻。此处茶馆地处偏僻,虽有几多打尖农户江湖人士,也称得上是不甚起眼,如今,谢云流便是要等人的。 待到日头将落,有几人下马予小二几分铜钱,要他好生喂马看管。待得人去,才有一身着蓑衣斗笠见不得面容之人垂首坐至谢云流身侧,小心翼翼抬眼看他。 这一眼倒叫他心内一震。从前李重茂虽也总惶惶度日,愁云及面,却不可与当下相比一二,已是紧绷如弓不可再迫上半分。待他的岂是拉得满弓射九霄,分明是弦崩弓断两相亡。李重茂见了他,终是再支持不住,叫得一声师兄来,言说自己已恐极惧极。 此处虽有说书人作语,他却也不敢多扬几分声。如今韦后有欲拥他为帝之心,可他怎会不知其中几分他意?今日能掩人耳目来寻谢云流,许已是他最后一遭离开宫闱身由己,他日再见,或已阴阳两隔也未必,一时间,已是字字泣血。 “所信者目,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而心犹不足待!师兄!求你信我、救我,若有朝一日重茂无处可去,不可语活,师兄......”后话他已再说不下去,两眼中清泪已潸然而下,瞧之不似天恩降子,生来便一人下万人上之辈,而已迫入绝境,惶恐度日,走崖溺水不可活矣。 重茂!谢云流长叹一声,“你这又是什么话?我谢云流所交之友,自是不可为他人欺了去!”可李重茂又怎会不知,他这一身岂是如剑孤行?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若能肯定谢云流定会逆天而为来救他,又怎会在此苦求?终究是望他有几分怜心。 却不知,凡谢云流打定主意将行之事,哪管身后万箭相迫,身前故人相逼。他能救、欲救李重茂,若为衡量利弊而惧,自不可语他道尚明。 如此别离在前,自温王登基,谢云流未曾为友人悦上半分,只道是一朝为彼权势困,身不由己命不沦。偶尔饮酒伴剑,也总携些无处可发的意气怨怼,他这一剑挥不至那高墙宫闱,救不得他那仓皇度日的无辜旧友。现下,已是舞剑尽兴,醉得昏昏欲睡栽来李忘生的太极殿,堂堂皇皇霸占了榻去,自是惯知李忘生会纵他。 这厢,李忘生点烛阅批各处文书,酒气弥来,亦未有责劝一语,只道是师兄且躺好,莫要跌了来。谢云流已不好说还有几分清明,闻言自顾自笑了半晌,叫他师弟,又没了后文,唤来忘生,又似顾影自语。 李忘生毋需他说与不说,只应他叫的每声而已。一书批罢,起身取了窗外净雪,以内气化了去,沾湿布巾为他细细擦了面,再行换过一遍方敷在额头,去去酒醉隐痛。谢云流半睁着眼瞧他,半晌竟吐出一句,他把师父收起来的佳酿拿去喝了。李忘生听罢亦未有所动,只道是师兄酒醒过后,明日自去请罪才好。 “你这呆子...有疑过谁吗,说什么便信什么。”谢云流将眼一闭,又是骗得他来却没趣。李忘生自是淡淡语之,“互无猜忌,则利害两忘。两情乖背,恐避之不及。不疑为亲,疑人为寇,忘生自愿信人,也自可分辨一二。” 谢云流正醉得厉害,闻他倾水叩瓷之语,一时只觉听来宁静,抚神静心。可又待久静片刻,久至李忘生恐他已眠之时,他却又有轻声如梦语:李忘生...你不能骗我。 见他真已入了眠,李忘生自是不愿搅他清梦,只作是自言自语,风吹且送:忘生定不相欺。有约则履,无约亦是。 待再为他换过一次额头布巾,李忘生又得重回案前,将那些个未阅尽的文书批上一批,若看得快些,今日恐还能早眠一刻。可就是他撂笔吐气,起身欲沐浴就寝之际,屋外有鹤而至,哀哀鸣鸣。 李忘生恐它扰了谢云流,探手好生将之安抚一番,接来口中一简。许是门外弟子游历江湖,有何要紧见闻汇报门内,亦或遭几祸事,要求得施援。可展来一看,一时已叫他眸光震颤,手下失稳:宫中事变,一朝血涌,少帝让位。寥寥几字,却有如千斤之重压来,叫他一时呼吸也窒。 谢云流自是与少帝交好,多年照拂,如师如友,他定当将他即刻唤醒,告他大事如此才是。可他若说了,谢云流酒醉未醒,尚未清明,冲动之下救友心切强入宫闱也有几多可能。若他真是那身无牵挂江湖客,一身而往赴其道自是无人拦他,可他偏偏、偏偏是这纯阳首徒。退一万步言之,就算他不是又如何?天家若要谁人死,一夜之间亡了江湖一派又有何难?谢云流手中之剑,真能护得他一身无恙吗? 可他分明...才应了他绝不相欺。一时间,他只得于谢云流身前附身轻言,此番兹事体大,已非你我二人意气可行之事,待忘生秉明师父,明日自将前后尽数告与师兄。言罢,已匆匆去寻吕祖,屋中鹤自不知他为何形色有异,只作是哀哀再鸣,振翅随他,声扬寒空,竟有几分难言凄苦之意,回有声声。 待得李忘生神色疲惫归至太极殿,已是一日将午。推门一眼望去,谢云流竟已不见,非雾剑亦不在原处。此间一瞬,便叫他浑身血冷僵如寒冰。欲往殿外寻他之际,已有弟子惊慌不可言状连连向他跑来道,大师兄只身而往宫闱,已救了废帝遭朝廷围杀了! 李忘生身形一晃,恍惚间隐隐已有极不好的预感要冲至心头,搅得他神思大乱,许此一生中,从未有如此无措时刻。但这心慌意乱无所神归也仅是须臾,待那弟子走至身前,他已眸如沉水,抚他焦急无措,以言嘱他先莫声张,再行去探,切记珍重己身,换下道袍,莫露纯阳武学半分。 此间事态急转直下,若有一丝应付不当,恐纯阳上下,人人皆是罪首狂徒。他不疑谢云流身负一剑便能重围而走杀出血路,可之后他要去往何处,此事又当如何收场?若他匆匆而去前肯将他唤醒告之一二,自己是要拦他,还是与他同往? 心中有声如此问,可他眼含那弟子远去背影,又分明清楚,若不好生压下天家怒火,纯阳宫内年岁尚幼、还有大好年华的众多弟子恐他日就将陈尸面前,他要如何才能求得两全?如何将谢云流从那刀山血海挽出?如何护得纯阳上下不被神策铁骑踏破?他当然,从来没有手眼通天之能。 可事在人为,尚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今还未至无路可走,他便要与天争人。 “师兄...”李重茂见他周身伤口殷红已染得衣袍一片,自遇谢云流,从未见他如此狼狈无方过。他自知无几分功夫只会拖累了谢云流,便老老实实被他护着一路奔逃。谢云流一手牵他一手执剑,仍是剑在无人挡,所过皆无息。这厢,他二人终是寻了山野密林背风处得喘息片刻,却知仍不可语安然,不多时必会被搜到。谢云流见他面目凄凄,惊魂未定,又饥肠辘辘面色灰暗,终是恨那皇恩薄如纸,刀却锐三分。 李重茂观他似要出了此方地界,自是一步不敢离,问他将要何往,莫留他一人在此地!谢云流只叫他在原处坐下,此处地势险峻,无光无月,追兵纵是寻也要寻上半日。此番他尚有余事未了,定不会将他狠心抛下。 李重茂依言闭了嘴,他自清楚,谢云流行径至此,已是累得纯阳危如累卵。他自是不愿见纯阳遭戮、师门承罪,若求得急了,他反倒厌那无情无义之人,便也兀自在丛中藏好,待他归来。此举自也应了谢云流的意,他见李重茂虽惶恐而明大义,信他定会救他于水火,自是不愿负了约定。 腾身赶赴纯阳间,许多事便又在心头漾起。他在想师父如何将他捡来,传道授业,爱如亲子。如何束他不规之处,每每绛罚却又收了几分力,叫他吃过苦头老实几分便罢。如何在他爱剑之余亲手铸剑,予他佩剑生死相依。 而后,又是李忘生。他在想李忘生年方十三朱门跪候,两两一望,犹记至今。在想他如玉性子周正泰然,如今闻他闯出弥天大祸又要几多费心。在想李忘生一心求剑问道,哪日羽化登仙还能否记得与他同游一约。得恩师如此,师弟如此,叫他怎能累得二人,要因他道途生阻? 可一切温情如幻梦,在他听得师父与李忘生相谈之语时,戛然而止。 天地如堕,再无谢云流容身之所。他自论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如若天家责难,叫他以命来抵,只要能许诺放过纯阳,莫伤了师父师弟,他自愿自往。可师徒恩情至此,同门情谊至此,生死之间,他竟已先一步被弃之而去,若非他亲耳听得,李忘生来寻他,他自是万事皆依,唯恐他眉有一蹙。可——!终究尽是荒唐恶梦,蜃楼幻影! 万念俱灰间,不知所碰何物,屋内两人已惊觉有人在侧。一时间,师父,师弟,爱憎,苦惧,忧亡,舍断,俱在眼前混作一团,终成猩红一片,叫他再听不得,看不得,感不得。只作是回神之时,师父竟已躺于李忘生怀中。李忘生仰首望他一眼,既怒也悲。他便陡然生出几分荒唐笑意,你又凭什么如此看我? “忘生!去寻云流...”吕祖受了谢云流情急之下一掌,虽无大碍,却也一时提气不得。李忘生自是不愿将受伤的师父独自留在此处,可吕祖咳了两声却道,傻孩子,你此时不寻他,此生恐两别! 一言如利器入心,李忘生一时将守门弟子匆匆唤来,确得有人照料师父才朝着谢云流逃奔方向飞身而去。他有太多话想告诉谢云流,说是他误会,是他情急,是他大逆不道打伤一心护他、愿孤身面圣以身替之的师父,是他不顾满门生死执意护之不肯与旁人相商半句,可每句话都终以“师兄且归来,万般不是,还有他一并承担”为结。 但待他追上谢云流,一剑止得去路,谢云流望来一眼却已如刀似冰,恨意滔天。他竟如遭雷降,再不可语半字。可转瞬之间,他却又敛了那副神情,垂眸之际发丝拂面而过,遮眼如帘,恍惚还是那潇洒俊逸、翩翩如云,会声声唤他忘生的静虚道子。 “师弟,何故如此匆忙?”李忘生一时竟也似被魇住了,收了剑朝他两步而去,语是师兄误会,师父言中意是他自去面圣,要替了...!一剑成锋自他面门一掠而过,若非他避让得当,这一剑恐已要了他性命,而今亦是在他眉心豁出一道伤来。 一击未中,谢云流面上自是失望至极一闪而逝,方才那一剑甚至是剑在鞘中挥出而至,已锐至此。李忘生已不知,是他剑法已精湛如此,还是已恨他至此。 谢云流自是扯来讽意于面上,“师父这朱砂,当真能护你。可他老人家知否,自己误认了这卑鄙小人为徒?”说来可笑,李忘生长至如此年岁,从未被人如此直白地恶言相向,一时间竟如孩童般怔愣原地一字反驳不得。 卑鄙小人,这几字平平常常,比之许多个恶咒般的阴毒责骂,耳不堪闻的yin腔烂调,属实还不算什么难听至极不可堪受的字眼。可他又怎能与这四字相干呢? 人看他怀瑾握瑜,襟负明月,周正待人,宽宏行事,自是愿语高风亮节极尽夸赞之言。可归根到底,天下人看他如何,自是各有各的偏颇,于他又总归是过往云烟。他自修身求道,静心明性,以心入剑求个出鞘莫悔,此身也明。如今他持剑之手却生出几分细细密密的颤,是悲是怒,是迷是惘,是急是痛,俱在一处分辨不得。 “师兄,忘生从未做过半分有碍师兄之事,如今师兄打伤师父,实为大逆不道,忘生不得不拦。”非烟出鞘,他已知此时此刻,唯剑可言。“还望师兄,随我回师父面前请罪。”谢云流观他眼含决绝,面露悲戚,却终是以剑柱地,大笑出声,“拦我?李忘生,如今你也敢称拦我?” “请师兄指教。”如若时返年少,那一剑自是由李忘生攻来,而今虽已时移境改,亦作如是。可谢云流已无半分与他调笑玩闹之意,非雾被他强行拔了来,剑身尚有谁人残血未拭净。李忘生自知他是如何爱剑惜剑,无事定不肯叫剑脏去半分,而今自是生死游走,无一刻得喘息,此念一起,便也见他周身大大小小剑伤刀伤,心一滞,剑则迟。 谢云流见他还敢分神,自是怒不可遏一剑震得非烟剑身巨颤将拿不得。一时不知何处传来哀声切切,原是两剑俱在悲鸣。 宫闱血月,你死我活间,如何摒得花哨剑招唯取杀意,他已不得不习得半透。如今恨意怒意俱在,更是叫李忘生难作招架,剑身脱手间他自可运气招来,谢云流却未给他一丝机会,已一膝顶在他肋间将他贯了出去。非烟落雪,谢云流踏于剑上,不叫他招得分毫,手中非雾已架在脖颈,将他逼至一老松下再无退路。 “师...!”剑刃已将他脖颈割出血色,李忘生只得一手抵在他持剑腕上作挡,一手别无他法只以rou身握刃相抵。谢云流见他再无余力,自是出言嘲道,“打伤师父,我谢云流自是欺师灭祖混账至极。李忘生,你又有什么资格冲我乱吠?凭你这一心都扑到钻营权势蝇营狗苟之辈,剑无长进,心如蓬蒿,凭什么拦我?” 李忘生一时望他,却有极荒唐的念头一闪而过。好似生死疲劳一剑一招间,唤作静虚子的道子已将被绞杀殆尽了。 可他终究还是谢云流。李忘生手下力道一变,只余一手将将作挡,染血右手已向他心口探去,可这次,却未有人容得他手贴命门,任他再听了去心中何想,唯见是面色一凛防他再作变招,左手钳了他腕再狠狠抵了身后树干去。他那手心剑伤血涌如注,恐已蜿蜒而下,染得谢云流之手也濡湿一片。 人总有天赐皮囊,予了李忘生那一副的便是薄薄一层皮rou。习剑磨茧如碾碎血rou再长一遭,碗热上一点碰到便如握火炭,天冷上一些几息间手便通红僵硬不得屈伸。但这又都无妨,他尚且无气护体之时,热了便有谢云流笑他这有何烫,挪了方从蒸笼里出来的碗到他身前半寸。天寒抄经,方出门几步,他略一缩指便有人来覆他手要他莫露了半分。 那些时日却并不长,他天生聪颖进境不慢,已学得如何以气调身。可谢云流总还是照旧,待他出言提醒忘生如今已能自护,他便也笑道,是惯是习,忘了忘了。而今豁出道几近经脉的狰狞伤口,分明出自他手,他却再不施上一眼。 谢云流眼中刺目之物却是另一样。名剑大会一行,自己如何哄他同去,恐他不愿不悦一分,一路相护。就连如今他戴在腕上那堇青手钏,也是他一意要来亲手给他戴上。李忘生到底有无述过欢喜否?中意否?回想而去,还是他见李忘生要收进匣中去,执来磨是好忘生,又不碍你抄经习剑,袖一遮也见不得,且戴着罢。而后往他左腕套上,他亦未见悲喜,只作点头如是戴至今。 他本以为,李忘生便是那凡俗泥中玉生根。若非他尚能点出自己家宅何在,父母谁人,谢云流便真要疑是师父闭关得道神通已达,取捧百年老雪捏来李忘生权作降他。吕洞宾闻他罚跪静心时还有此等乱语,又是不轻不重抽他一抽叫他安生跪好。想来,李忘生本就不爱纷乱,不爱知交,父母亲缘亦可挥剑断,一身入世外,一心求大道。他若真是如此,真是如此……念及此,他已狠狠阖上了眼。 “许是我愚不可及,才信你至此。”李忘生见他面色又是有变,未及如何反应,他却剑尖一挑,已断了他左手堇青手钏。再是朝他挥来间,非雾剑却剑身狂颤,有鸣阵阵,再握不得。谢云流视它如此,如肋插一剑,背遭一击,他此生便念人会变,语会骗,可剑却总该不会,而今,他手中之剑竟也要背他弃他。 “连你…你也要……好!”非雾剑被他一贯入雪,从今往后,他自当无故亲,无曾念,无旧剑,天涯路远,只愿生死不相逢。李忘生望他决然背影,此生恐两别——他便又咀过这几字,较之莲心还要苦上万分。谢云流道他狂妄之极,怎敢语拦他。李忘生却早就心知,他是拦不住的。如今他执剑手亦被伤,纵是捡得非烟来,皮rou将好前也无从行剑。 谢云流被风雪一口吞了去,不知怎地,有什么他叫不出名形不达状的东西,本是密密匝匝,而今却已七零八落。一夜之间,是梦是幻,是妄是狂,俱分不得。 李重茂见他归来自是欢喜,可谢云流目中却再无一丝旧日神采,便连平日绝不离身半寸之剑也不知何处。一时,李重茂亦不敢问他是否纯阳生事,只道是,师兄剑怎不在? 月破云出,可他自背月而立,瞧不得面色半分。李重茂坐在他被拉得诡长的影中听得他声如剑折,一意成孤:已非我剑,再不必提。 八 谢云流打伤师祖,执意劫护废帝李重茂,叛门逆道,已成定局,再无半分容人辩驳的余地。李忘生自己身上伤尚未顾及理上半分,已将要事回禀师父,按下一众慌乱弟子,脊背一如松骨,语中未有一颤。 陈言是:门内弟子断断不可语叛,如今宫中事变,恐早晚迫至华山。速传江湖游历弟子莫显身份,低调行事,断不可意气用事,与人争执。待纯阳安定,再自受召回门。 “我等誓死保卫纯阳!”李忘生袖中手仍在滴血,尽被他团攥袖中,不露一毫。 待他再回二人分别之地,已是数日之后。华山雪落自不随人意如何,要飘要疾尽是天公授意。他自去老松下寻那散落一地而今已被白雪全然覆了的堇青点点,终是未尽拾来。坐于非雾剑前,那剑身上血恐已被冷风凝得结结实实,若要全然洗去也颇费时辰。雪与血之间,他在剑刃之上依稀瞧得自己眉眼,半晌俱阖了上。 他本欲感念非雾剑是否还存几分意,入定冥思再睁得眼,人却已悠然行于长安街头。无人知这衣襟带血,质却玉泽的道子究竟如何突然现得,不若说,实则无人瞧得见他。这许就是他愿的,红尘不见我,我不见红尘,入得玄门,不语妄求。 有小小女童执着糖葫芦摔至他身侧不远,身骨尚软,自是不打紧的,可那糖葫芦却沾了许多尘土,再吃不得。如此,她才嘴上一瘪朗声哭了起来。卖糖葫芦的小贩见了,便哄孩童娘亲再买了根,可这妇人本就不是城中人,来此一趟只为采买些做绣活的物什来,再无闲钱。 一时,女童难过至极却也知娘亲辛苦,未闹她去买。李忘生提袂在她身前蹲下,她自是不知不闻,有彼道子遥遥朝她手中物呵气一口,那浮灰便去,一物如新。待她眨巴眼睛发觉了,又欢天喜地举给娘亲看,泪还挂在脸上已喜滋滋地吃起来。 只一小小书中术,不可语救焚拯溺,嘘枯回生,却也换得两人展颜。可那小贩却是揣袖叹息,他家内亦有父母妻女,养家不易,若真有神仙老爷菩萨心肠,何时能来怜怜他呢? 他自是帮不了所有人的,也未有得救天下苦难人之神通。想来,谢云流救废帝于水火,与他扶一把女童,拯一根糖葫芦,究竟有何不同?何况他是救人一命,若观之任之,他的道又向何处寻? 可救此伤彼,向来如此。师父受累,纯阳受累,静虚一脉受累,许多条人命汇在一处,又孰分轻重?恍惚间他似闻谢云流在他耳边悠然讽道:救火拯溺,义不得好,辨论是非,言不得巧。李忘生,你是怨的。 不待他出言反驳半句,竟忽闻身后有何人声声唤他。“小忘生?”李家大哥怀中抱一孩童,身侧许是他发妻,见真是他,一时将孩子交予她娘亲怀中,已唤仆从速速去请李家二姐来!远远看他个子长了许多,几步凑近一看才惊觉李忘生神色有忧,衣上竟也带血,原是他忙于各事实无片刻得歇,如今看来,确是狼狈。 “怎么搞成这副模样了,快回家换身衣服...”李忘生却立在原地动是不动,李家大哥拗不动他,只得拉他到路旁茶棚坐下。李家二姐正巧在隔街铺内查账,听是李忘生归来,三步并作两步跑来,见他如此模样已眼眶微红。 李忘生双手尽在袖中,可终究是瞒不过从小看他长大的两血亲,一人执来他一手,李家二姐便拧眉问他,缘何攥着这几颗青石头?他自小不爱外物,定有隐情在后。李忘生便道,是师兄予的。 李家大哥却被他右手那伤吓得不轻,连连问他是何人伤的!李忘生便垂眸默了半晌才道,是师兄伤的。他那兄长二姐对视一眼,俱是哑然一瞬。终还是李家大哥顿了顿道,“嗨...那小子!我就知道他没安什么好心!” 李忘生张了张口,想说谢云流自是待他极好,可伤在他手血色昭昭,又怎辩得?“我竟不知,你也曾领过半分情?”只晃神半刻间,李家大哥便已成了谢云流模样,原本执他一手也已变作扣其伤口。李忘生却神不一动,只定定望他。 “师父,纯阳,静虚,你唯独不愿提自己。李忘生,你若是早卖一丝好,多说一句巧,懂半分装可怜扮无助,许都不至走到如此境地。” 究竟是谢云流在问,还是他自己?他自欲不生怨,可又须洞然: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他认了怨,便不再为怨所困,如欲放下,必先执起。至于卖好言巧,得此一问,他竟已反手握去谢云流腕间,抵得他来,“亲则无,淡则永。只可自证,不欲他求。此间种种若再复来,忘生亦自执剑拦之,百次如此,千次不改。” 谢云流便又变作了李忘生,两相对镜自视间,长安,师兄,故亲,终都作尘四散。再睁得眼时,他握于谢云流腕间之手,实为握于非雾剑柄矣。对刃观己,只作是,浮云时事改,孤月此心明。 拔剑出雪,凌空一挥间,血色尽去,一刃还清。非烟非雾,此两剑终尽归一匣,被他封于剑气厅内。非雾剑身极冷,荒唐言之,已似故去多时。 待他换衣肃容,再去师父面前跪地一拜,有言如誓,字字可堪慨叹,“弟子定不教纯阳倾覆。”吕祖垂眸看他良久,终是尽付一喟,唤他起身。经此一难,他未生心魔,亦未有道心蒙尘,观之情致,已是又及进境。只是若问哪处还能窥得他这如玉不折的弟子一丝私心何如,便是此间他那把新别佩剑,名唤渊归。 九 然后呢?小童揪着他衣摆,倒真未点头犯困过一瞬。然后?谢云流略一牵嘴角,却无半分笑意。 然后李忘生撑得纯阳不倒,而他二人怨恨误解更甚。东瀛诸事,中原风雨,一刀流作乱,李重茂执迷不悟,醉蛛老人生事累他平白要去救无用小人李忘生,刀宗得建,天道除魔,九老洞内与月泉淮死战,他为李忘生挡得眉心一击,以手接......火光电石间,他已猛然醒悟此间承负。 小童听他说眉心手心,便生了好奇要去摸来,谢云流倒也真抱得他起。小童手臂白白胖胖像节藕,讲起话来倒一丝礼貌也无,言说是,这是你欠的,你活该!可是缘生和尚说了,有欠有还是为好,你都还了,怎么还不跟他和好啊? 谢云流却是嗤笑,和好,若真如言语轻巧,何故累及如此年岁。只一想来,便觉心乱如麻,不若一刀斩去才好。一问难答,他便索性以问堵他,你这小童叽喳良久,又唤何名? 我吗?小童闭目一笑,恍然间却生佛相,“生与尘缘了,此生作缘生”。语罢,怀中孩童已化莲花乱瓣一捧,四散怀间。谢云流怔怔看那莲瓣许久,才得分明,这小童自是缘生和尚圆寂前点得莲花一朵,留与他二人的一道旧念矣。 纯阳宫静虚子谢云流一朝生事江湖闻,他自也得知旧友蒙恨远赴东瀛,恐此生再难得见。终是作那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谢云流闭了闭眼,长叹一息却无声,抽刀亮刃,也无半分斩去万物之狂意,只于茅屋后山石峭壁一气挥刻: 初惊鹤瘦不可识,旋觉云归无处寻。 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 缘生和尚圆寂,余下他二人已堪仙道,却不知,李忘生究竟还记得这场旧约否。可转念一想,此乃尘缘未了,若要往上界去,终是要来结的。但李忘生今日,确是未往。谢云流一时便也嘲道,许是他欠的,可他自也还了。那李忘生呢?他说忘了,便忘了。说要修至剑求大道,便求得了。说要护得纯阳周全,便护得了。那他语下应的约,究竟又算何物? 年少痴语,不知轻重,只求一应而已。谢云流推指挪开那院中大缸,以刀扬土,取得尘中罐来。少年旧道,一生腾挪,终重见天日。 即便是再面当年,他也未曾蒙愧。剑如此,心如此,纵使天下人以他比敌,他自横刀破浪尽数挥去。若有人疑他道心何如,可笑!何让他一朝得道登仙?至于李忘生,他所书几语不可见心,却也能言字字恪行,他已忘了,是什么书上语云云无趣,好则好,却非李忘生之心。 一时间,他又觉自己堪语李忘生之心多少荒唐,年少时一心相倾毫无保留,终也落得个如此下场。他之心何如,自己又能体悟个几多?探手展来已脆薄不堪握的纸张,却见不似墨透纸背,而是...他在背面书了何物。 而今他既已及大道,些许不可言状之预感便多半会应验,这纸上书恐令他生拒,好似这一纸展开读去,便要叫他得知什么惊天秘闻。可李忘生哪有什么秘闻可言?他究竟所想何事,除了问剑达道,还有什么碍他澄心?如此展来,句句读去,已叫他心目俱惊。 十六岁的李忘生,尚未探得道心,合该是以道问天,求解其惑之时。想来,又有何人会在那刻思些旁的什么,便连他与缘生,俱在体悟己道。可他偏就在念,自己既已应了师兄所言,想来却未可语共达大道,究竟如何修去,方能不负此约。彼时谢云流分明近在咫尺,可李忘生竟在想,他二人百年后又何从作将来。 墨渍无改,此书言是: 大道常独踽,俗尘累此身。 怀剑驱风雨,不入无情门。 天地若相负,清浊只一痕。 同游一诺重,朽骨先君身。 等闲逐云去,仙家可候人? 他以为,以为李忘生之道未有半分俗尘俗情可言,可他不是。他以为年少许诺本归谈笑,李忘生若忘了也寻常,可他没有。他以为李忘生不愿与他大道同往,可他想的却是早他入门的师兄有朝一日乘风走,不知能否等上一等。可李忘生分明语中意是,他知谢云流不会等,也不应等。 李忘生...他已将薄纸攥得一团皱,若他早将此言予他——!李忘生怎又不可言是那独断专横偏执至极之人,凭什么认定他就不会等他一等?年少欢欣短如一梦,区区数年捆缚一生,既已如此,你既已如此了,为何还未履约而来? 仙家处人间,本不该再作神通,可他要知,李忘生如今究竟何在,焦躁急切怒并无名欲失之感,种种心绪混在一处叫他已拔刀出鞘。可偏偏,一股周正浩然的念又似早知他在此间一般轻轻将他抚了去。是李忘生,叫他莫要扰了苍生。但也正是这一念,已让谢云流狠狠拽了住,叫他收不得走不得,只能待他寻了前去。 可李忘生本就离他不远。六月荷绽,日头将落未落,他那白衣斗笠滚了白纱一层,当初塘上当初舟,安然跪坐,十指灵巧,剥得颗颗莲子。若他不想,此间人便俱瞧不见,可谢云流偏要叫他,叫李忘生,叫他抬头。 谢云流一身立桥上,李忘生抬首看他时,正是有光逆来,眉眼不见,恍惚又是道子如昨,瞧他默不作声,便要说他是木头呆子,说完又要拿出许多物什一股脑予了他去。可再定睛一看,望来一眼,仍是一刃飞霜。 旧人旧容,旧事旧恨,何故再提?直待谢云流已飞身落于船头,他那莲子仍是未剥完,尚在勉力。 谢云流便已忍无可忍一把箍来他腕,“李忘生,你要一人去那天外天,我偏不让你如愿!”李忘生只作不语,任他攥着自己,谢云流便又问他,当年所书,你究竟...斗笠下的面容自是看不清,只是他似也笑了下,语出无改,“忘生之心,便是如此。” 谢云流此时攥他之手恐已令人作疼了。如今道来分明了,可蹉跎半生,蹉跎便只是蹉跎。小儿若不认两字来,那也无妨,字字解去,是光阴虚度,年华消磨,亦是等闲秋风送故人,离别不知恩几重。 可人若问及谢云流,如此便罢了,可好?他又自持刀而笑,言多何用,只再捏着他腕,叫他一手置于胸前命门之上,一手挑起他斗笠白纱一角。 到底又有什么可遮,他便是青面獠牙,面目可憎,于他也是聊胜于无,总归他已不曾记得李忘生旧容何样,彼年方二十的李忘生,他自也从未见过。可不知为何,一如当年朱门一见,玉点朱砂,寡淡分明,却叫他心底什么地方已陡然生出异响。 “师弟。”李忘生手便一颤。 谢云流已自百般无奈,他就是忘不得,放不下,恨无果,拿他一丝办法也无。摸过眉间血,瞧过手上伤,一刻心明了。他既认了,又怎样?谁又能奈他何? “法界你我如今自然去不了。我便问你,可还愿与我一道赴上界。”李忘生许只沉默半刻而已,他已找补般一刻不歇言,“得道者长,你若还在凡尘,我必迫你应。你若往天去,我必逐你至天涯。你若不认...” 可谢云流但凡稍敛眉眼央些什么,他又何事未应、何物未给过呢?于是未待谢云流愈说愈过,他便已语带薄笑答了声,好。 —旧容·完— 非常啰嗦导致感言放不下的后记: 1.If改动一则be?like【系统提示】:您的【竹马】已更换为【天降】,侠士可习得专属触发技【一见倾心】,附有后摇buff【但我不知道】,技能总CD为【五十年】 2.初见时流流哥真不是刁难,就为了看看他心性怎么样,底子稳不稳,招式活不活,反应快不快,看着都挺不错的就嗯嗯好满意了 3.↑被一杵子击沉的地方大概是小李说行李只有一把剑的时候 4.李家大哥: 初见流流哥:完了?这小子怎么好像想泡我弟弟呢?算了泡不动的?问题不大 剑魔哥出世偶遇小李:完了?我弟弟好像被那小子忽悠得五迷三道了?全完了!! (但这段确实是没实际发生) 5.关于非烟非雾剑的一堆设定,其实就是想起流流哥总觉得人能骗人会背叛,但剑不会。so突然就很缺德的想写如果哪天连他的剑都告诉他你莫行差踏错了,他会听吗,肯定也是不会的啦(。)正好流流哥也能相剑,于是写得非常狂乱缺德我滑跪很快 6.小李修辟谷的过程大概是这样的,流流哥:(喂两口)饿了吗?小李:没有哦。流流哥:(喂两口)饿了吗?小李:没有哦。流流哥:(刚要喂)小李:没… 7.虽说指尖给的体寒设定嗯嗯…但写体寒这种东西不是想表达有多可怜可爱,而是他虽然体寒或者皮薄但是修为见长有内功护体其实再也不畏,但是还是有人下意识… 8.出游前两个人很是鸡同鸭讲了一通,初现跨服聊天端倪(。)流流哥很坦然跟师弟一起修剑外加出去玩开心坏了怎么了,突然反应过来当头一盆冷水,坏了,不会师弟跟他出去根本不开心一点不愿意吧? 另一头小李在意的是他为什么要入红尘,为什么不能远红尘,要说师兄跟他出去玩开心,他倒也理解到了,但是并没从流流哥的答案里找到前一个问题的答案,出去一趟全当是那好就看看能不能拿起来再放下,然后被流流哥忽悠了一路(……) 9.小李悟性好,但是太好了导致有时候流流哥刚要跟他搭话发现人已经入定了(。)一些非常潜意识的放心,反正流流哥又不能把他整丢了。不知道小谢道长有没有感受到一丝微妙的被信任感嗯嗯 10.流流哥随口胡诌的那句“霜风吹鬓没两日,便教亲伤作荀倩”,霜风吹鬓是夫妻相怜的意思,荀倩这人是和妻子情深义重,妻子亡后也伤心过度去世了。纯纯是在故作调笑不知道跟哪些朋友去哪玩听来的,不过流流哥还是收着点了说的是“亲伤”不是“情伤”(。)小李无奈.jpg